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束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已
死后因执着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一/第三
[一]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让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教人打从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然是自己要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
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由佯装自己是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大街上。
茫然眺望穿越雷门的仲见世(注1),百介不由得踌躇了起来。
——走罢。
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
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
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绕远路。
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寺、东光院,只见周遭寺庙林立。
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
在复杂的小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以前也来过这儿,他心想。接着便穿越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乃是供奉小野篁(注2)的小野照崎明神(注3)。小野篁乃一知名古代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
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注4)与猖犬(注5)——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个眉头,转身走回原路。
穿过坂本、金杉,他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方走。
到头来,百介已经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好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
饥肠辘辘的他,横渡了山谷堀(注6)。
这下百介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从这儿打右边走,便是近路。
任谁都会这么想。
百介望向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
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
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注7)。
此处就是小塚原的产土神(注8)。
——弯进去瞧瞧罢。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人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这个人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种地方总是教他兴奋莫名。
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柏手(注9)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注10)、诵经。
注连绳(注11)上的御币、莲花座上的金工细雕。
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
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打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
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御手洗(注12)洗了洗手、漱了漱口。
接着便从鸟居下头钻过,以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塚。
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儿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连其间。
这块石头名曰瑞光石。
据传坊间传说——这块石头乃是延历年间(注13),散山一位名曰黑珍的僧侣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所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塚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这块瑞光石的上头。而这两位神明,就是这神社所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注14)。大己贵命为素盏鸣命之子,同时也被当作和魂(注15),因此这家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注16),或简称箕轮天王。
据说这座小坟塚,就是小塚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应该是座坟墓罢——百介如此确信。倒是,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呢。这阴影总教人感觉挥之不去,彷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里渗出来。坟塚、寺院、见世物小屋(注17)、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接点,果然适合被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而且——这儿还有座仕置场。顾名思义,仕置场乃进行仕置——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
通常,死刑犯、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举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狱门(注18)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个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
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头。
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
竟然就有这么个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仕置场所在地的浅草山谷町。
江户的仕置场有两座,一是小塚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之森。
据传城里的仕置场原本设于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钤之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塚原这头来。
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所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移动。
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朱引之外的千住。这里也正是江户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彷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所吸引,到未了,这块秽地就这么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
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仕置场。
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
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方钻过,但走起路来脚步是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
在毡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
一片缤纷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半缠(注19)。
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
绘有福神的藤箱。
细长的风眼、雪白的肌肤。
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么?”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猫回阿银。
山猫回指的是边颂唱义太大节(注20),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注21)与净琉璃人形(注22)。今春,百介在越后(注23)的旅途上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也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
阿银并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着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恶棍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他们毋宁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哎呀——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
“这不是专写考物的先生么?”
考物乃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的志愿是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儿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敦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的?”
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儿琐事。”
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
“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
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颈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
“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和小弟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么?”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一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展示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思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罢——”
百介点了一碗饴汤(注24),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
“等会儿就要去么——?”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么?若是抄近路走,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渡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头才对罢?”
“噢——话是没错,小弟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而已呢,阿银说道,接着笑容才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么?”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小弟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
“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的么?”
“噢,小弟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小弟要是看到血可就没辄了。
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儿血也会看得小弟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
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如此胆小,还要来看狱门?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去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噢,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社稷的大恶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呢——”
此刻——
祗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塚原仕置场那三尺高的狱门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遭判狱门之刑。
据传——稻荷坂祗右卫门,表面上是个香具师(注25)的总管。
但他并不是个拥有自己人马的香具师。祗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举办游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注26)、或野非人(注27)——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注28)。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注29)临时要取缔无野宿非人时,总是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祗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干旋居住差事等,借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
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教人无法掌握。
干的又净是非法勾当,但祗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
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群众,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胁,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
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祗右卫门均有染指。
即使如此,祗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查不到祗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代祗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
果真是十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祗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人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祗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祗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
传说中,祗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是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之所以遭到逮捕,乃是因为关八州长吏(注30)之首的祗左卫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也没经过什么大肆搜捕,祗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
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到斩首。
“说得是——”
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
“所以,先生专程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得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小弟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么?”
“是呀——小弟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罢,祗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过去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街坊之间的确有这则传言。
传说——稻荷坂祗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小弟是不大相信啦,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嘛!阿银小姐,小弟这个人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加油添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么?”、
“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街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狱门的第三日,祗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要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祗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尊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彷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
“未免也太没用了罢,”阿银说道:
“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罢。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噢,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动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祗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救之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么?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火车(注31)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
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
“有人认为祗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炬,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颈子纳闷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复生么?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罢?”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平有记录证明祗右街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小弟也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就是了。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狱门还是磔刑,小弟根本不会感兴趣——”
“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丁——”百介说道。
百介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饴汤,叹了——口热腾腾的气。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这下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小弟身为怪谈的爱好者,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个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给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以上就是小弟的目的了。”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么?”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么?”
“这——”
“还是不敢看罢?”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给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看起来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
“噢——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小弟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毅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罢。”
这个山猫回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葛笼。
“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么?”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么?”
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祗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
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只见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帐,她就已经走得老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
只见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小弟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么?”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也没什么交情,但百介倒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狱门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山猫回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她的神色,只见阿银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
“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祗右卫门么?”
“没错。”
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仕置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
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
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
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头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舍札(注32)。
在这张钉在木桩上的板子上头,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处的刑罚。
舍札后头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注33)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标记。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
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在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行列的最前头。
然后……
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的存在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
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也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思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么?”
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次”么——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二]
不过……
山猫回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仕置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祗右卫门这颗首级也没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
之后经过了约一个月,街坊间关于祗右卫门的神怪传说便在突然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祗右卫门的过去。
说得明确点,是过去两次的复生——
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
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个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曾这么说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罢了。
再者。
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启人疑窦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位于京桥。
一间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小屋——
这就是百介的住处。在这十叠大的房内,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出外巡游搜集怪谈奇闻时以外,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
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
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篡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者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考物作家,几乎没赚得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
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
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
目前正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他们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罢。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他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
这光景教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副德行,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着
实教他倍感心虚。
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
生驹屋乃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
可是……
别说是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儿忙也没帮。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委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个处置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但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立场反对罢,百介乃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
百介原本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因此甫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人养子。
不过,百介之所以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不过,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实际身世。因此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分,接受以日后经商为前提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
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
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毕竟比谁都清楚。
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
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辄。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
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这身分当然让他感到比当个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
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应对,但店里的伙计个个对百介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面对主屋的拉门。
精神就是无法集中。
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钤。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谁在那儿挂风钤。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
站起了身子,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钤。
“又、又市先生——”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
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恶棍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打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打前门通过店面人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
“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是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小弟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小弟的住处?记得小弟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小弟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籍籍无名,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铺张的否定,又市笑着说道:
“噢,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
百介笑着回答,接着便邀请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分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候严寒,站在这儿和先生对话,小弟自己也怕冷。总之,真的很高兴看到先生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罢。”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
“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通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不过,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罢。
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先生所言,小弟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分感到心虚,每次打店面经过时总得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先生说店家是小弟的财产——绝无此事。打从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目前的掌柜所执掌。”
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小弟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
“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我照顾有加,到头来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小弟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罢。小弟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反正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小弟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
“——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恋栈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小弟唯一恋栈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小弟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若要离开它们,必将使小弟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
“倒是,先生——”
又市手伫着窗框问道:
“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任何怪事?”
“怪隆事——?”
听到又市这么一问,百介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所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
“——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祗右卫门的首级被摆在狱门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
只是,狱门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他又说:
“据说——”
话及至此,又市又沉默了下来。
“噢——先生想说的可是他乃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
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
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这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先生也听说过么?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祗右卫门生前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祗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舍札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噢——又市瞠目咋舌的说道:
“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任何变化罢。”
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任何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向他问道。
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
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罢,百介回答。
“——总之小弟是不相信啦,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祗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罢?”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塚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根据小弟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魂亡灵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罢,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罢。”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罢。”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小弟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教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狱门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间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不可能发生。”
“不可能么?”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
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先生,怎么
一谈起祗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个样?”
“阿银——?”这下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
“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祗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狱门时的事告诉了他。
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变得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变化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
“也看过了祗右卫门的首级?”又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小弟并无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小弟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
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
“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噢——”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任何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一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罢。阿银小姐一看到这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面孔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注34)罢,记得不是姓笹森,就是姓北町。一瞧见那张脸孔,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罢,因此小弟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只见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了什么。
“先生怎会知道?”
“矢口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小弟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祗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日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祗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料亭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小弟方才所言,各处的舍札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罢。小弟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做福德痣还是什么的罢,一大颗长在额头上。总之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
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小股潜。
这个字眼的字义说不上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要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小股潜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
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情。
“先生——”
“怎、怎么了?”
“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给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中消失。
不出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罢。
“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
“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位子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
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
“请先生别费神了。”
“可是……”
“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打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
“事实上,先生——”
又市压低嗓门说道:
“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知晓出生地但并无亲族家人,乃所谓的无宿人是也。”
“这点小弟并不在乎。”
“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
“——而是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噢——”
祗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只见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头的窗口说道:
“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祗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至为清楚。祗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恶棍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噢——这么听来,又市先生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
“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这个女人,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
“而——”
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
“祗右卫门他——”
“祗右卫门怎么了?”
“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
“噢?”
百介不禁惊呼一声。
思索了半晌,他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小股潜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
“噢,难道这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
“而且,两次皆是……”
“两次皆是?”
“皆是‘死得身首异处’。”
“这——不可能罢?”
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
“这实在教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个头。
“没错,而且首级皆曾于狱门公开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
“这、这哪有可能?官府哪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罢?即使逮到了,哪有办法对己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
“不过,这绝对是真的。”
“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
“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
“调查?您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任何正式记载?”
“应该有才是,至少奉行所也会保留调书罢,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北町。”
“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书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罢?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个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
“并非如此。”
又市以手势否定道:
“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祗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
“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
“不过——”
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即使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
“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
“并非如此。”
“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
“很遗憾,遭处刑的祗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祗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仕置场展示的,均为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
“哪、哪可能——?”
“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
“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
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说道。
“这‘祗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
“又市先生所言——是认真的么?”
“是的。小的虽然是个小股潜,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祗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无从。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
“不过……”
“再者,祗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可怕的狠角色?”
“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起,因此要比什么都来得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
“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
“最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祗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
“可……可有任何法子结束这无限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
“办不到?”
“办不到。据说吃过祗右卫门亏的家伙超过五万人,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
祗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
“有这么困难?”
“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
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
“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咒——朝祗右卫门的额头上贴。”
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
“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焚毁——?”
而且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祗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才办得到。”
“噢——”
“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结果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到狱门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
“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
—?”
“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祗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
又市如此做结。
[三]
不出多久——
邪恶的传闻果然开始出现。
也就是——祗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发出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哪里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
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祗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注35)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注36)和一个酷似祗右卫门的人物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祗右卫门没错,但有些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加油添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祗右卫门颈子上缠着一条围巾。
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
看来他果真成了个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在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
胁迫、骗取、诈欺,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此类犯罪由于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近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由祗右卫门所主导。
不过……
由于欠缺证据,因此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之后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在百介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
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
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是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
“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也就是白面金毛九尾狐(注37),死后化为散放瘴气之杀生石——
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些什么。
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小股潜骨子里其实是毫无信仰。事实上,打从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
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
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
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祗右卫门颈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颈子以上的——
——就是狱门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
这教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
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变得更是足不出产。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曰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乃是死人而非幽魂。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
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
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
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于北町奉行所担任定盯回(注38)之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也就是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这八丁堀(注39)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
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教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家的主事者。
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任何违法情事,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恶棍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分感到心虚。
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
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百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陇已在座敷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
“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
接着又介绍道:
“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
“要事——?”
“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
田所语气严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教人难熬了。
百介交互地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
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头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教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不过——身形却是毫不出色。
一身羽织不仅绉纹满布,穿得也十分邋遢。
胡子也剃得不是很洁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
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
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注40)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的羽织,袖袋则朝闩差(注41)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是无比潇洒的装束被穿成这副德行,教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上挎的懒骨头,完全不像个样。
“请问——”
“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去,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
“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罢。要装得一副正经八百的,在下并不在行。”
语毕,这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
“在下就单刀直人地说罢。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一员。
和百介截然不同,他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
他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
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个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个不懂情理的木头人罢,和在下可说是臭气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
“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物。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
“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之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
田所说道。
“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列国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
“家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届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
“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也曾立下大功,调书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
田所歪嘴笑着说道。
“那么,请问……?”
“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您尽管放轻松罢。”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
“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蹙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道:
“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么——?”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么?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
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
“有要事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祗右卫门的事。”
“关于祗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罢?”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也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
“大爷就别再捉弄人啦。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
百介窥伺起他的神色,只见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
“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
百介再次断言道。
“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么——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噢……”
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捧起了脑袋说道:
“其实——祗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在狱门曝晒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想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之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人视之?”
虽然又市曾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二代目、三代目之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只右街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祗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不过此乃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祗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即使胆敢与南北两奉行
所、火盗改(注42)、甚至弹左卫门为敌,依然有办法悠悠哉哉四处为恶。不过,这代表只右街门其实是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证言,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这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祗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么?但舍札上头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所自称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在狱门示众的祗右街门,和第一次的祗右卫门乃同一人?”
“一点儿也没错。那家伙所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的调书内容完全雷同。”
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祗右卫门的身分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祗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注43)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书中仍有清楚记载。十五年前在下仍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供人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亦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不乏无宿者或河原者(注44)。祗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并胁迫这等人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帐——”
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
“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指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的调书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罢。弹左卫门得知他的部分作为,当然是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祗右卫门捉拿到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祗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注45)一家小料亭中,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罢,祗右卫门竟然还残酷地杀害了料亭老板的千金。这下就遭官府给逮捕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祗右卫门的身分按住不表。祗右卫门就这么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
田所一口气喝干了送上来的茶。
“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书。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雷同?”
“一点儿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书上如此记载:
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祗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在狱门示众的祗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仕置场示众之祗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且,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还是个无可抹灭的特征。
这难道会是偶然?”
——祗右卫门并不是人。
——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
——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
“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任何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如此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
田所往前探出了身子,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说道:
“接下来所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注46)头号与力笹森欣藏殿下——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
百介惊讶地站起了身子。
“下手者便是祗右卫门。不,正确说来,为某以祗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殿下——不就是那位甫将祗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殿下居吟味方与力之冠,于全北町内亦届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从仆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根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
噢,恕在下不擅言语,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殿下失踪了——”
“这——”
“噢——自岁暮开始以来,便曾听闻笹森殿下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跟踪。不过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祗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祗、祗右卫门?”
“真是祗右卫门。信里头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村已经被老子给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狱门、磔刑都无法伤我祗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
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
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个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僚们。
“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个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之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之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
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
“不过……”
“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是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任何人相信祗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
“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
“百介呀。不觉得祗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狱门、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注47),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其首仍不殡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
到底该如何处置?
官府内的大爷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
更甭提有任何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
——法子并不是没有。
“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
“祗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
百介说道。
[四]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正确居处。
总之,百介先赶到了麴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面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
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小股潜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个底。
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
想和又市取得连络,只好先找到这号人物了。
这号人物,名曰事触治平。
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
百介踩着水沟盖穿过小巷,来到了治平居处门口,旋即敲了敲门。
是谁?屋内有人语气冷淡地问道。
拉开合不大拢的门,百介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老翁正在收拾东西。
上回看到他时是一身百姓打扮,这回看来则像个师傅。
喂,老人先朝百介瞄了一眼,接着便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支看似针的东西,似乎是刺青用的工具。之所以看来像个师傅,就是这工具使然。
“上回多谢先生帮忙。”
治平说道:
“我料到先生也差不多要来了。”
“是么——?”
百介也没走进门,便如此问道。
他凭什么料到百介要来?
被这么一说,百介只觉得这下更不好意思进门了。
治平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工具。百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平先生也替人刺青?”
到头来只问了这么个无聊的问题。
“我什么活都干。”
只换来这么个依旧粗鲁的回答。
“倒是,先生就快进来罢,”老翁转过身来说道。虽然他看起来一脸不悦,但百介知道他通常就是这副神情。
这下只能默默走进屋内。
“请问——又市先生人在——?”
“阿又和阿银一起出去了。那姑娘若出了什么差错,咱们可都要遭殃。”
“这回——又要设什么局?”
“嗯,都快过年了还得淌这种浑水。不过——哎,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打铁得趁热,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治平咕哝着百介听不懂的牢骚,并向他递上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坐垫。
“怎么啦?瞧先生一脸阴沉的。既然是只悠游天际的蜻蜓,就该有副蜻蜓的悠哉模样才是呀!先生哪像咱们这些穷人,根本无须为混口饭操心不是?”
治平说这些丑话时也总是一脸认真,教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遗憾的是,目前并不是秋天,蜻蜓碰上冬天可就难熬了。”
百介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呀,老翁回以一声宛如呻吟的感叹,开始搓揉起身子。
“对了,阿又托我转交这个,说是先生要的——”
只见他以粗糙的指头朝矮饭桌上一指。
朝指头的方向望去,百介看到镇尺下压着一张自己也曾见过的陀罗尼咒。
“他说先生一定会上门讨这个,届时就把它交给先生。”
“噢——”
还真是准备周到。看来这小股潜早料到会发生些什么事。百介探出身子挪开镇尺,拿起符咒端详了起来。
符咒写在一张牢固的和纸上,上头写着墨迹鲜明但难以阅读的文字!——也就是咒语,还盖有大大小小的红印。
拿到手上,才发现这张符比自己想像得还大。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用法似乎很简单。只要在符咒背面上层胶,再将它朝对方这儿——”
治乎指着自己的双眉之间说道:
“朝这儿一贴便成。”
“得贴在额头上?”
和对付唐土那妖怪的法子一样。
对呀,治平回答。
“据说只要这么一贴,对方就动弹不得了。噢,不过阿又说过——这符得对方真是狐者异才有效。”
“狐者异?”
“对呀,他是这么称呼那妖怪的。这种名字的妖怪我可是听都没听过。阿又说,极度恋栈人世的死者就是这么称呼的。反正,大概又是那个又市最擅长的怪力乱神罢。”
“怪力乱神?”
“是怪力乱神呀!管他是个御行还是个人形,只要打扮得一副装神弄鬼的,就连嘴里讲的话都会变成怪力乱神。亏那家伙对什么亡魂呀、妖怪呀,根本是信也不信。还曾熔了佛像拿去转卖哩。直到前一阵子,还成天拿符咒来揩屁股、擤鼻涕的。这家伙厉害的,还不就那张嘴——”
治平边嘀嘀咕咕边站起身子,拿起火钵上的铁瓶朝小茶壶里添热水。
的确,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对这种传闻的态度都甚为冷淡。虽然这些家伙干的净是些破天荒的勾当,却不相信任何不合条理的传言。只是百介就是无法看得像他们这么开。毕竟愈是相信人间一切须合乎情理,愈会感到世间充满不可思议。
治平将看不出是热水还是茶的液体倒进缺了口的茶碗里,递向百介。
“正好忙完一桩案子,就来喘口气罢。从屋缝里渗进来的寒风还真是刺骨哪——”
百介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茶碗。
“倒是——治平先生可曾见过时下广为街坊议论的稻荷坂祗右卫门?”
除了这个,也没其他话题可聊了罢。
“我可没见过,”治平回答。
“碰上这家伙可要惹得一身腥,所以咱们一伙从不和他打交道。不过,先生打听他做什么?”
“噢——不过又市先生和阿银小姐似乎都认识他,所以才想问问治平先生是否也认识。阿银小姐甚至还表示和他有旧仇。”
“有旧仇呀——”
只见他这反应和又市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同了。
“——说得也是。阿又那家伙也就算了,但对阿银来说,那的确算是旧仇罢。”
治平一脸不悦地说道。可否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百介问道。
这下可就更教人好奇了。难道阿银这女人也有爱恨情仇?想必也是有罢。
治平再度哼了一声,接着说道:
“别看阿银生得那副德行,从前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她原本可是个和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完全无缘的女人哪。”
“噢。”
她从前可是个一流料亭的千金呢,治平说道。
“料亭——千金?”
“是呀,她儿时可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哩。据说茶道、花道、琴棋书画她可是样样精通,同时还能歌擅舞,一个大小姐该学的她可是全都学过了。”
“噢——”
百介听了颇感惊讶。
这些小恶棍们有个共通的特性,那就是没一个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
而且若对他们的出身感到好奇,问题通常也问不出口。和又市这群人往来,百介最得小心的,就是有哪些问题不该问,问话的时候也常为该问到什么程度而踌躇不已。
这下却——
听到治平如此干脆地把人家的身世全抖了出来,的确教人大为惊讶。
“噢,不过这也不代表她的环境就有多好。”
说到这里,治平拿起缺了口的茶碗喝点东西润润喉咙。
“阿银她——就连个爹都没有。”
“是父亲早逝么?”
“不,她原本就没有爹。理由是,阿银她娘是那家料亭的独生女,后来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怀了他的骨肉。可是那男人,哎。”
“——不是个老实人?”
“不,据说两人都是真心的。不过先生呀,世上有许多鸿沟是无从跨越的。”
“无从跨越的——鸿沟?”
“是呀。比方说——先生和咱们这伙人不就完全不同?原本是武家出身,如今还是个大商家的隐居少爷,大哥又是个同心大爷。”
“噢,不过……”
“而我,不过是个罪人、无宿人。既没个户口,又无亲无故的。咱们即使再怎么亲近,彼此之间不也有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噢。”
治平完全没让百介把话说下去。
“即使有再多抱怨,这毕竟是世间的规矩,再嘀咕也没啥用。总之阿银的爹娘就为了这理由而无缘白头终老。”
意思是——两人身分有别?
她爹大概是个身分尊贵的武士——例如旗本子嗣之流罢,百介心想。
不过呀——治平以灰暗的语气说道:
“噢——虽然没有爹,阿银毕竟是个大店家的娇贵干金,身边总是不乏爷爷、奶奶、奶妈还是仆从随侍在侧,日子想必过得很幸福。不过先生应该也知道罢,幸福这种东西,可是随时都可能溜走的。”
“溜走——?”
——这种事可不想听。
百介刹那间如此想道。
这种事听了也没用。
听了只会教人难过、惆怅罢了。
治平以一对目色浑浊的小眼睛凝视着百介问道:
“要听么?”
“噢,这……”
要听,百介回答。
“在阿银十岁还是十二岁那年,阿银眼睁睁地看着她娘在自己眼前——遭人给杀了。”
“此,此事当真?”
难道就是那件事?
“请问凶手可就是——祗右卫门?难不成阿银家就是那柳桥的——?”
“对,一点儿也没错,先生不愧是博学多闻。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阿银她娘被祗右卫门,或者是一个以祗右卫门当幌子的‘计谋’给杀了。”
狱门那颗发黑的首级。
就是她娘的仇人?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
不过……
若是如此。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这句话是说给那颗首级听的么?
“那么,阿银小姐她——”
阿银她——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端详那颗首级的?百介当然无法理解,也无从想像亲眼目睹自己的娘惨遭杀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更甭提看到那颗凶手的首级——而且还是曝晒狱门的首级时的心境了。”
而且,这个仇人还是个——
“祗、祗右卫门他……”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祗右卫门还会再……再活过来?”
哼——治平不屑地说道:
“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再活过来?这与我完全无干。”
“但若是如此,阿银她不就——”
“她呀,可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先生就别为她操这个心了。”
“话是如此,不过……”
“等一等。”。
治平缓缓站起身子,从厨房取来了一瓶看似浊酒的东西,碗也没洗就倒了喝下去。
“阿银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呀。就凭先生这点看人的本事,看她可是看不透的。”
“是么——噢,这小弟当然很清楚。不过对阿银小姐来说,祗右卫门是个杀亲仇人,这点可错不了罢?”
“是仇人呀。”
“那么……”
“不过,阿银她——‘曾报过一次仇’。”
“噢?”
我说她曾报过仇,治平看似一脸愤怒地说道。
“——不过,只报过那么一次,照理说,这下恩怨就该结了。”
“请,请问是什么意思?”
“先生想听么?瞧先生一脸好奇。不过,像先生这种正派人士,没喝个几杯恐怕听不下去。”
治平说完,向他递出了浊酒。
百介也诚惶诚恐地递上了茶碗。
“自从卷入祗右卫门那件事之后,阿银家的料亭就变得支离破碎。不出多久大老板死了,老板娘也从此卧病在床,没多久就过世了,落得料亭只好拱手让人。在不知不觉间,阿银就成了个孤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不过先生,一个乳臭未干,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变得无依无靠,被迫孤苦伶仃地活下去,想想这有多辛苦罢。”
不难想见,百介心想。既胆怯又懒惰的他完全无法想像原本是如此境遇,却遭逢这等横祸,有多少人能继续怀抱希望把日子过下去?
“即使如此,阿银还是毫不悲观,勇敢地活了下来——”
还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哪——治平说道。
不过即使表面上再怎么坚强,身后背负的是多少阴霾、多少悲伤、多少忍耐,绝对是旁人难以理解的。这下阿银的脸庞在百介脑海中浮现,一想到她就不禁感到悲从中来。
“不过先生哪,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倒是有个男人——收留了阿银。”
“收留了她?”
并不是将她金屋藏娇什么的,治平说道。
“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总不可能让人金屋藏娇什么的。想必那男人也没打过这种主意罢。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总之那家伙收留了流落街头的阿银,让她继续过起原本那千金小姐的日子。”
“这——果真奇怪。”
“是呀。不过先生,这世上终究还是没这么好的事。”
“没这么好的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收留了阿银的,可是个数这一带的地痞流氓闻风丧胆的——黑暗世界的大恶棍、大魔头。”
“有些事可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治平低声说完,又向前递出了浊酒。
小弟不用了,百介伸手婉拒道。
“如此恶棍为何要收留年幼孤女?”
“这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一时出于同情,还是想抵消些自己的罪孽,总之,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个恶棍并不打算让阿银也走上这条路,而是准备将她养好嫁人。不过——周遭的环境可是会造成耳濡目染的影响的。”
“难道阿银小姐她也……?”
“所以我说是命中注定的呀!”
治平将酒一饮而尽后继续说道:
“看来还真教人不得不相信,这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如此命苦——想到这儿连我都开始不忍了。没有人是自甘堕落的,每个人都期望自己能好好过日子。不过要是被噩运给缠上了,可是怎么甩都甩不开呀。”
治平的眼神开始黯淡了下来。
“到头来,阿银终究还是沦落到‘咱们这世界’来了。”
百介只能不寒而栗地将视线别开。
“不过,她并非迷迷糊糊走上这条路的。毕竟她可不是个这么傻的女人。阿银很可能是——一心想为她娘报仇罢,”治平说道。
“为了报仇——?”
“这件事从没听她本人说过,因此实情并不清楚。不过,也不知是读出了她的心意,还是受其他人所托,收留阿银的男人——御灯的小右卫门,过了一阵子就向祗右卫门出手了。”
“是么?那么,十年前祗右卫门二度伏法,就是这个人,也就是阿银小姐的养父的——”
“没错。”
治平以嘶哑的嗓音低声说道。
“当时,原本干盗贼的我正为金盆洗手藏匿了好一阵子,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不过稻荷坂祗右卫门这家伙,对不法
之徒们来说的确是个眼中钉。”
“不法之徒们的眼中钉?不是奉行所的?”
“是呀,”治平回答。
“对不法之徒们而言,他可是个碍事的家伙,教大家什么事都难办。这些不法之徒多半是为环境所迫的天涯沦落人,因此对只右卫门这种危害自己弟兄的家伙自是深恶痛绝。”
意思是,他是个危害不法之徒的不法之徒?
这么看来,祗右卫门可就是同时与黑白两道为敌了。
“不过,最受困扰的要属普通百姓,以及已是走投无路、却又被祗右卫门捉住把柄的家伙。他和浅草的弹左卫门老大原本就不合,与非人头的老大也起了争执。因此,正派百姓就甭说了,就连香具师、地痞流氓、乞胸、或是座头(注48),对祗右卫门也都是敬而远之。想买凶干掉他的仇家不知凡几,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愿意下手罢了。所以到头来,或许就轮到阿银她养父小右卫门接手。不过,据说当时助他一臂之力的——就是阿又这个小股潜。”
“又市先生——?”
“毕竟那家伙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恶棍嘛!当时还是个刚出道的新手,大概是想借此闯出个名号罢,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那家伙极少提起自己的往事。”
原来又市那么早就和祗右卫门交过手——难怪对他的底细如此清楚。
不过……
祗右卫门是否真的没死?
不——死是死了,只是事后又活了过来。
“也不知道那小股潜设了什么样的局,小右卫门又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总之,祗右卫门因此伏法遭刑,首级也被摆到了狱门示众,该报的仇算是报了。不过,阿又这家伙,当时和小右卫门做了个约定。”
“做了个约定?”
“没错。据说小右卫门当时曾拜托他,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
“拜托他什么?让阿银过回正派的日子?”
“别傻了。先生以为一旦涉足这种圈子,有这么容易脱身么?”
百介不禁吓了一跳。
“而且阿银在这种圈子早已浸淫太久,哪可能过回正派的日子?只是俗话说盗亦有道,小右卫门不过是希望阿又能看好阿银,千万别让她走上不该走的旁门歪道——如此而已罢。”
“可是指不要走上祗右卫门那种旁门歪道?”
“没错。”
真是无聊透顶,治平说道。
“先生说这无不无聊?恶党就是恶党,坏勾当哪可能有什么善恶之分?哪还需要讲什么道理?”
噢,百介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
治平的恩人,同时也曾为其岳父的老贼野铁炮岛藏,就是深信这无聊的道理,并坚持将之贯彻到底。盗亦有道——他为了坚守这个在世间根本行不通的信念,甚至让治平失去了妻女。因此——
治平毒辣的语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意,百介多少猜得到。
“哎,算了。后来在七年前,小右卫门便从江户消失了。这下阿又这家伙不得不信守当年向他所做的承诺。”
还真是讲义气呀——治平说道。
接着再度在自己的茶碗里倒了点酒,
“哎,还真是的。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连自己都感到不舒服。我看先生哪——”
就别再深究这件事了——治平以眼神如此示意道。
“如此说来,又市先生他……”
便前去劝谏阿银了罢。而事隔十年,阿银看到了宿仇祗右卫门的狱门首级,也确定了他的再次复生。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银小姐她……”
决意再报这个仇——
此时传来喀的一声。
好大的老鼠呀,治平嘀咕道。
接着又机敏地望向百介。
我说先生呀——治平低声向他说道:
“只右卫门这家伙,像先生这种正派人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
从明处是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的,记得又市也曾这么说过。
“绝对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想必先生反而会更想追查,但这件事也是查不得的。总之,这件事万万碰不得。”
先生可知道——治平语带威吓地说:
“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万万碰不得——?”
“对。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查。先生,有些事只要一碰上,保证会惹祸上身。”
治平转眼望向壁橱,继续说道:
“所以,先生呀,”
“怎、怎么了?”
“总之,这件事就别再插手了,就连咱们这种人都碰不得。不论有什么理由、有多少情仇,这种事就是千万不可贸然出手。咱们可是一群无恶不做的恶棍,但这种霉头就是碰触不得。即使是阿银——这十年来,活得想必是倍感煎熬,如今又何须——”
治平定晴凝视着茶碗。
“如今……”
何须再恋栈这段陈年积怨呀,治平说道。
“这道理阿银理应懂得。不过,有时候只怕有个万一。”
想必是如此罢,阿银特地前去看了祗右卫门的首级,而且还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
和他有旧仇——
不恋栈是不可能的罢,百介说道。
“的确是不可能呀,如此深仇大恨哪可能忘得了?但又能拿他如何?”
“能拿他如何——”
但难道就该就此放下?百介问道。
是该放下呀,治平回答。
“先生可要弄清楚,咱们可不是什么义贼,也不是衙门捕快,不过是几个窝囊的无宿人,哪需要管他什么大义名分、国法王法的。毫无赚头的事万万不该碰,招惹上祗右卫门这种妖怪,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不过,依治平先生这么说,难道阿银的仇就不该报么?”
若是如此哪有天理?怎能服气?
“难道她就该继续这么忍气吞声下去?”
“除了忍气吞声下去,还能怎么办?”
治平瞪着百介说道:
“先生呀,咱们这等人落魄至此,没一个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往事。不管是阿又那家伙还是我自己,个个的人生都是既龌龊又灰暗。过去的一切即使想忘记,也总是挥之不去。不过,阿银可就不同了。”
“哪里不同——?”
“阿银这姑娘,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儿正常的回忆。因此,对这种旧恨才会如此执着。”
“想必是如此,因此——”
“正是如此。”
治平有气无力地回答。
“先生,通常理应如此,人本应避免为这种无谓的执着所苦恼,不论是怨恨还是悲伤,都是能忘掉最好。”
“这的确有道理。那么……”
“不过,我也认为这种执着尚存,代表一个人还有人性。”
“执着——代表人性?”
“是呀,这股执着或许让阿银干起坏事时感到有点碍手碍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连这点执着都没了,她那硕果仅存的人性可就要被连根拔除了。”
治平低下头继续说道:
“这么一来,我看她这泼妇可就要落得和咱们同样境地了。”
治平如此做结。
百介不禁开始犹豫了起来。
“不过,因此要她继续忍下去,这道理还是说不通罢,即使是个无宿人还是什么的,这种有仇就该报的执着——还是理所当然才是。”
“或许是如此。”
“那么……”
“不过,对方可是祗右卫门哪,这种仇想报也是无从。想想罢。先生自己不也说过,这家伙可是怎么杀都杀不死的?”
“这——”
杀也杀不死的执着,狐者异。
——因此又市才要……
百介看了看怀中的符咒。
——给自己这张符。
[五]
北町同心中的小角色——田所真兵卫,在造访百介后的第三日,将不死之身的妖怪稻荷坂祗右卫门第四度绳之以法。
乃一场迅速完成的搜捕行动。
百介交给他的陀罗尼咒可说是立了大功。
离开治平的长屋后,百介经过一番沉思,最后还是念在与田所的约定,直接赶往八丁堀的同心组官舍。百介曾与田所相约,若顺利找到了这名御行,必将向其讨来驱魔符咒,以助田所一臂之力。
虽然没找着又市,符咒可是拿到了。
不过,虽已取得符咒,这下百介却踌躇了起来。
让他犹豫的是,治平似乎不赞成捉拿祗右卫门。
而且,这反对也不无道理。但经过一番苦思,百介还是认为放任他继续为非作歹至为不妥,而且……
又市似乎也如此认为——百介心想。
委托治平转交符咒时,又市虽曾告诉过他这张符该如何使用,却没提及是要“用在谁身上”。当然,这张符是能让只右街门无法复生的咒文,但这御行仅告诉治平——这张符是用来驱除狐者异这种妖怪的。若将真相告诉不仅质疑人能死而复生,对整个行动的态度也十分消极的治平,这张符十之八九恐怕到不了百介手中——百介敏感地猜到了这小股潜如此张罗的用意。
他很快找到了田所的官舍。
田所一见到他,便欢天喜地招呼他进门。
就百介所看到的,他的日子过得颇为拮据。别说是官舍大小,就连屋内陈设都不比治平的长屋好到哪里去。更教百介惊讶的,是田所依然单身。如此年纪依旧孑然一身,想必让他饱受世间揶揄,但他的生活状况还真是如此,家中就连一个帮忙打杂的小厮或仆人也没有。
难怪他的扮相会如此埋汰。
百介将陀罗尼咒交给了田所,并清楚交代了治平所转述的使用方法。
虽是半信半疑,田所还是一脸严肃的认真听百介说完,并诚恳地向他致谢。
根据田所所言,奉行所内对这回的与力遭掳事件,大概有以下几种反应。
第一种是——此事乃某人乘传言甚嚣尘上之际,假祗右卫门之名的恶作剧。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其实并无可能。田所认为若纯属恶作剧,何必干到掳走与力的地步?百介对此看法颇表赞同。
第二种是——许多人认为这起与力失踪与祗右卫门的文书声明本无关连,不过是某人在得知与力失踪后,刻意致文骚扰,企图阻挠官府查办。不过,田所认为依照“曾出现大群下贱人等”的证言判断,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两件事毫无关联。这判断不无道理,毕竟除了弹左卫门或非人头之外,有能力发起此种行动者,也只剩下祗右卫门了。
其余者则是——
完全采信这荒诞的传闻,吓得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教田所看了甚感忧心。取缔扰乱天下、藐视王法的不法之徒,理应为所有同心、乃至奉行所之职责所在,即使对手是个不死之身的妖怪,也应在所不辞才是,这生得一张长脸的穷困同心语气激动地如此表示。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总而言之,姑且不论妖孽复生的传言是否值得采信,整个奉行所内似乎没有任何人认为十五年前、十年前两起事件,以及上个月的狱门、乃至这回的事件彼此有任何关联,着实教田所感叹不已。
也不曾有任何人试图比对几份调书上惊人的雷同点,宁愿将这些悉数当成巧合或是办案上的失误。
不论怎么解释,这些雷同点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田所怒吼道。
总之,祗右卫门是个罪不可赦的恶徒这点,是万万错不了的,这个同心口沫横飞地主张道。
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
听说过阿银的遭遇后,百介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若没碰上祗右卫门——
阿银的境遇或许不至于如此悲惨罢。不,不只是阿银。据说曾遭祗右卫门茶毒者多如天上繁星,这些牺牲者全都和阿银一样
,为了区区一个祗右卫门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光是想到这点,就不禁教人悲从中来。
在下将把真相公诸于世,田所保证道。
即使在奉行所内备受孤立,就连一名小厮都不愿相助,有了这张护符便有如百人加持了。即使得只身行动也绝不气馁,绝对要将奸贼祗右卫门缉捕到案,利用这次机会将他斩草除根——这北町的小角色发出如此豪语。
他这决心软百介深受感动,临别前还嘱咐他千万要小心。
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一听到祗右卫门是个不可招惹的妖怪,这同心无畏地笑了。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盗贼就不用说了,但倘若真是个妖怪,在下就用这张符来降魔除妖——田所真兵卫向百介保证道,
不过……
果不其然——事后百介听闻,奉行所内果真没一个人愿意听田所解释。
据说田所真兵卫对贿赂深恶痛绝,平日过于尽忠职守而无暇兼职,唯一的嗜好就是下下围棋,完全是个顽固至极的老古板。既不靠贿赂敛财,也不靠兼职赚取外快,风骨理应值得奖励,但凡事毕竟有个分寸,田所的问题就出在其作为已是过而不当,因此不仅饱受同僚数落排挤,甚至还落到讨不到老婆、雇不起小厮的地步——
总之,据说他为人就是这副德行。
奉行所中似乎也没任何人愿意同田所共事。解决极度惨烈的纠纷时,虽身为奉行所的捕快,大家也难免选择收受贿赂了事。有时靠这种台面下的手段,反而能把事办得更顺利。而倘若碰上田所这种凡事都选择正面突破,毫不懂得事前疏通的家伙,许多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不过——
收下百介送来的符咒两天后的黄昏时分,他接获了一通密告。
报信者是个江湖女艺人。
据说密告的内容如下。
祗右卫门藏身于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中——
接回首级后有一个月无法自由行动——
代表祗右卫门目前颇为孱弱——
因此仅能静坐一处发号施令——
当然,身旁无人随侍——
要下手就得趁现在——
就得趁现在。
但把这密告当真的,仅有田所一人。
修鞋匠与江湖艺人,乃非人在堀镇内赖以糊口的行业。
代表密告者乃这类身分的下贱人等。
这种人没挑上弹左卫门役所或非人头,反而特地找上町奉行所,看来绝非空穴来风——田所如此主张。
而且既然连场所都交代得如此清楚,想必绝非毫无凭据。要嘛就是实情,要嘛就是个陷阱。
无视此种情报,绝对是脱离常轨。即使这是个陷阱——
也非去一趟不可。
只是,其他人对此都极为冷淡。
这也难怪。毕竟此密告的内容,乃是以祗右卫门身首接合,再度复生为前提。要奉行所相信这情报,不就等同于相信祗右卫门能死而复生?这可不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乃执法者应有的立场,不宜胡乱随传闻起舞。若热热闹闹出巡,却落得空手而归,恐有辱及官府声誉之虞。而倘若此情报是个陷阱,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教奉行所威严
尽失?
只是,再怎么可疑的情报,也不应等闲视之。
不论传言中的复生是虚是实,这自称只右卫门者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因此只能窝身一处无法动弹。再者,也无法断言此人与掳走与力一事不无关连。倘若真是如此,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此乃田所付诸行动的大义名分。
官府对此密告当然不能完全无视,但要大张旗鼓进行搜捕,似乎又颇勉为其难。
田所表示由于无人愿意与其共事,因此也无人制止。不过官府似乎也判断,此事仅需交给自愿前去的傻子处理便可。毕竟付诸行动乃基于田所个人的判断,官府仅须佯装勉强答应,如此一来纵使扑了个空,也可推称一切纯属田所个人之责任,若真是个陷阱,中计的也仅有田所一人,折损这么一名小角色,对奉行所而言可说是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
田所带着两名小厮及一名百姓从仆,火速赶往根津。
一行人抵达稻荷堂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平素理应无人的稻荷堂内灯火通明,而且——堂内还有人影晃动。
田所悄悄逼近,透过格子窗窥探屋内情况。
当时对方好像正在打坐,整个人动也不动——田所事后回想道。他当时似乎认为情况怎么看都不寻常。
确认此人毫无动静后,田所便决定迳行闯入。他吩咐两名小厮随侍左右,从仆则负责拉开拉门。之所以无法自己拉开,是由于田所他右手拿着蘸满糨糊的陀罗尼咒之故。
万一……
此人并非祗右卫门——仅朝其额头贴符而非挥刀斩杀,至少还有转园余地。
万一……
祗右卫门并非妖魔,符咒法力对其无效——只要把符贴上,接下来也就好收拾了。由于视线遭符咒遮蔽,对方若试图抵抗也是无从。届时仅需从两侧以棍棒制服,若抵抗过于激烈亦可将其斩杀。
又万一……
祗右卫门果真是个不死之身的妖怪——
田所相信若是如此,符咒将能奏效。虽然对坊间的流言蜚语半信半疑,但他对百介所言可是深信不疑。
从仆缓缓将指头身向拉门。
田所亮出了将咒。
“祗右卫门,束手就擒罢——”
一行人随着这嘶哑的吼声一拥而上。
门应声被拉开,田所真兵卫便迅速亮出符咒进入堂内。
里头的男人似乎慌了阵脚,但依旧是动也不动。不过田所表示与其说是不动,看来倒像是动弹不得。
将符咒朝他额头上贴的瞬间。
男人呜呜地发出一阵呻吟。
即使如此——他也没试图挣扎逃命,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浑身不住痉挛,
果真是个妖孽——
田所如此告诉百介。
否则哪可能被紧贴上一张符咒,整个人就动弹不得?田所以绳子将其就地捆绑,带回了番所(注49)。
当然——符咒一直都没拿下。
据说这男人一路上不仅毫无抵抗,就连吭也没吭一声,只有浑身微微痉挛,虽然脸孔遭符咒遮挡,但发型、身形及身高均与一个月前遭狱门之刑的祗右卫门几乎相同。只是———
这回他的颈子上缠了一块布。
取下这块布,便看到颈子上有圈红色伤痕。小厮们见状,个个吓得浑身打颤。错不了,这一定是活了过来的祗右卫门没错——这下大家纷纷如此相信。番所内一片骚然,后来许多同心都从奉行所赶了过来。
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唯有田所依然保持沉着。
接着由吟味方展开了审问,但这男人问什么都不回答,最后大家只得将他剥个精光。
目的是确认此人“身上是否也有那无可抹灭的特征”。
此特征是——一个脑袋上顶着一具骷髅的狐狸刺青。
不仅图纹罕见,而且这刺青并非刺在背上,而是刺在肚子上。
果然有这么个刺青。
这么一来,奉行所内随即改变了原先的见解。
这原为北町头号小角色的同心,转瞬间成了勇猛果敢的大捕快。
官府也立刻动员大批捕快与从仆,在根津一带展开详细搜索。不过即使搜得钜细靡遗,到头来还是没找着笸森欣藏。不过倒是发现笹森的所有物品——印笼(注50)、十手、羽织挎等——悉数被埋藏在男人遭田所逮捕的六道稻荷堂后方的竹林中。
这件事让整个江户为之骚然。
遭狱门之刑亦能死而复生之妖怪祗右卫门四度伏法,大胆拘捕妖孽之头号捕快——同心田所真兵卫英勇立功——瓦版(注引)上也如此渲染道。
这下奉行所也骑虎难下了。
接下来,官府便听从田所的指示,将稻荷坂祗右卫门的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就地将其焚毁。
[六]
百介忙了好一阵子。
由于奉行所表明立场上无法肯定怪力乱神,因此在记录上,受刑者只是个身分不明的男子,罪状为挟持、杀害与力。另一方面,官府虽然无法大肆表扬田所和百介的功勋,但仍在私底下犒赏了两人,百介也因此获得了微薄的报酬。或许颁发这笔奖金的用意,是拐个弯要求他别四处妖言惑众。
这下原本对撰写考物的作家颇为冷淡的出版者,也纷纷上门要求百介为文叙述逮捕祗右卫门的经纬。不过碍于奉行所的警告,百介只得悉数回绝,仅在自己的记事簿上记录下这桩妖怪狐者异的奇闻。
虽然田所真兵卫因本案成了坊间的大英雄,但生活并未就此改善,也依然讨不到老婆,在奉行所内的立场似乎也未见好转。
毕竟他这种个性,原本就没什么指望。
反正田所对现况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这小角色同心告诉百介,自己的唯一遗憾就是没能把与力安然救回来。
大哥军八郎为百介助盟友田所立下大功欢喜不已,为此举办了一场酒宴庆祝。
不过对实情略知一二的军八郎表示,希望也能邀请御行又市到场。
军八郎在今夏那桩案子与又市结缘,不难想像本案极可能也和这个御行法师有关。
只是,到处都找不着又市的踪迹。
山冈百介就在这阵不亚于其他人的忙碌中,度过了今年的岁暮。
只是……
在一片喧哗声中,百介心中也并非毫无疑点。有个人总教他无法忘怀。
就是阿银。
自从在仕置场一别,百介至今都没见着阿银,
不知真正报了仇以后,这山猫回如今是何等心境?百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是为报仇血恨感到畅快?
或是她心中的悲伤终究无法抹灭?
还是正如事触治平所担心的——?
接着,旧的一年走了。
随之而来的是热热闹闹的新年。
平日滴酒不沾的百介,也醉醺醺地享受了一阵畅饮屠苏酒的年节气氛。他参拜产土神,走访各处拜年,观赏狮子舞(注52)、七福神舞、碎子(注53)、或掌柜夫妇的独生女弹琴奏乐,迷迷糊糊地过了这个年。
到了大年初七那天。
百介又躲回久违了的小屋。
他实在太想念那些书卷了。
当他在书桌上坐定,嗅起一丝带尘埃味的书香时。
钤。
传来一声钤响。
“御行——奉为。”
“是又市先生——”
百介慌忙站起身子,先是踌躇了半晌,接着才打开面向屋后的窗户。又市是不可能打前头进来的。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色装束的御行又市。
身旁站着一身鲜艳打扮的山猫回阿银。
“阿银小姐也来了?”
只见阿银低头鞠了个躬。
“在此向先生拜个晚年。其实,小的和阿银本日造访,乃是特地前来向先生致歉的——”
“可否耽误先生片刻——”御行问道。
“快别如此见外,小弟打从岁暮便一直在找先生呢!”
“噢。”
又市单膝只手跪地,头也没抬地回答:
“一如先生所见,小的一身打扮如此阴阳怪气,实为不洁之下贱人等——因此无颜于年节期间前来叨扰。”
“快别这么说。”
“此乃实情是也——”又市抬起头来说道,
这反应着实教百介吓了一跳。
他想起了治平说过的一番话。
说来也没错,百介和眼前的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一道清晰可见的鸿沟。这并非身分或阶层的差异,而该说是觉悟上,也就是处世态度的不同。此等觉悟,是百介这种人极度匮
乏的。
“本回的案子承蒙先生大力相助。”
说完,又市再度低下了头。
“请、请别这么说,快把头抬起来罢。先生何须向小弟道谢?一切都是又市先生的功劳,小弟什么忙都——”
这下百介看向阿银。
细长的脸蛋、樱桃般的小嘴、以及一对眼角鲜红的大眼睛。
这位长相标致的女傀儡师,只是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
“没这回事——”直到听到又市的嗓音,百介才得以回过神来。
“本回所设的局,少了先生绝对无法成事。”
“设、设局?”
“是的。北町的田所大爷是个恰当的人材,加上和先生的大哥军八郎大爷又同门之出,实为一大幸事,托先生的福,本回方有幸请到田所大爷出马。”
“请、请田所大爷出马——又市先生!这……”
怎么可能?
正是如此——又市回答道。
“本案中之一切,不过是小的这小股潜所设的局、演的戏。”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难道……”
“稻荷坂祗右卫门,早在十五年前便已亡故。”
“十五年前?”
——这怎么可能?那么……
“请问实、实情是怎么一回事?有多少是先生所设的局——该不会全都是假的罢?”
“上回也曾告诉过先生,小的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
“但是,又市先生……”
“未向先生全盘托出,的确是事实。不过小的并无丝毫算计先生的意思。为证明自己绝无此意,今日两人才一同前来向先生拜年。”
“可否请先生解释清楚?”
又市点了个头。
“一如官府调书所述,稻荷坂祗右卫门本为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大爷旗下之公事宿干事,不过为人与传言截然不同,平日重义气、讲人情,追随者、仰慕者可谓络绎不绝,吸引众多无宿者与无业民众聚于其门之前,乃一德高望重之善人是也。”
“这——”
“不过……”
又市继续说道:
“有个不法之徒打算利用他的声望干尽恶事。因职务之便,祗右卫门知悉许多公家内情,加上广为人所仰慕,不少人也乐于向他吐露心事。尤其是聚集在他身旁的多为见不得天日之贱民,吐露的也多届不可告人之事。不知不觉问,祗右卫门就掌握了不少秘事。”
“这不法之徒——就打算利用这些为恶?”
“正是如此。”
“若为武士、商人或百姓,尚可恐吓取财。但若为下等贱民,可就没钱可讨。因此只能利用他们为恶。”
“不过,事情可有这么容易?”
“那家伙手中握有人质。若乖乖听话就回以优遇,一切罪过均不予追究。但若胆敢抵抗,不仅得受严厉惩罚,父母子女还可能因此丧命——”
“这么做未免太过火了罢——即使握有他人再多把柄,那家伙本身不也是个无宿人?”
“并非如此——”又市说道。
“想出这点子的是个武士,这家伙完全不把这些人当人看。”
“武、武士?”
原来敌方——是个武士?
“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注54)。”
“噢——”
毕竟町奉行所与弹左卫门的关系十分密切。
弹左卫门乃关八州长吏之首——为非人、乞胸、猿饲(注55)等贱民之管理者。官位虽低但影响力甚钜,还能向奉行使眼色。
百介认为这等人虽说是贱民,但终究还是人,不过是不完全符合农工商的定义罢了,说明白点不过是职业不同,没有任何理由遭受如此藐视。不过,这些人隶属于不同于一般百姓的支配体系,倒是个不争的事实。这好比国中另有一国的情况,幕府其实也很清楚。虽然表面上对其十分藐视,但看在弹左卫门年年的丰厚进贡,幕府有些差事也得由这些人分担。少了他们,江户的行政就无法成立。
理所当然的,奉行所也常为了交换情报,而与弹左卫门互通声息。
不过——
“幕后黑手——竟然是个町方役人?”
正是有如此恶毒之人,又市回答。
“有求于祗右卫门者,多半为连弹左卫门都不屑接纳、在世上毫无依靠的落魄人等。这家伙利用这些人逞一己之欲,利用完便弃之于不顾。”
“不过,真正的祗右卫门是个德高望重之上,岂可能任由此等恶棍利用自己名义为恶?有此人德修养,理应不可能纵容此种不义之事发生。别说是拒绝,甚至应该主动告发才是呀!”
“这可办不到。”
“为何?”
“因为——他也有人质在对方手中。”
“人质?”
“就是他的妻小——而且还是不合法的妻子。”
“不合法?”
“祗右卫门不顾身分有别,与一普通百姓的姑娘往来,还生下了孩子。那町方役人便以此为把柄,胁迫祗右卫门就范。”
“噢?”
“若风声走漏——不仅是其妻小,就连亲族都得受牵累。祗右卫门打从心底喜欢这名姑娘,对孩子亦是十分疼爱。因此,只得任由那家伙摆布。”
“且、且慢,难道……”
“我就是稻荷坂祗右卫门之女。”
——阿银如此说道。
“姑且不论人德、头衔,祗右卫门终究隶属弹左卫门旗下,碍于身分,万万不可与平民百姓有如此往来,因此为维系这不合法的家庭,仅能每月暗中团聚一次。即使如此——”
话及至此,阿银停顿了半晌。
“——他还是个尽责的慈父。”
“先生,即使情况如此,祗右卫门大爷——也就是阿银的爹,终究还是看不惯那恶棍欺凌弱者的所作所为。因此,最后决心向弹左卫门大爷告发此町方役人的恶劣行径。”
只可惜,这下又市突然改变了语调。
“对方早一步察觉祗右卫门意图谋反,因此抢先一步来个恶人先告状。不仅向弹左卫门告发扰乱社稷之恶事均为其亲信稻荷坂祗右卫门所为,这家伙还采取了更为毒辣的手段。”
“毒辣——难道就是阿银的……”
又市默默点了个头。
“请问这可是对祗右卫门大爷背叛行径的报复?”
“并不是,这也是个设计周密的计谋。虽被套上莫须有之罪名,祗右卫门大爷并不是个会因此隐蔽逃遁之人,而是认为应堂堂正正接受裁决,以一雪一身冤屈。只是这回碰到的对手实在过于恶毒。由于担心己身将遭不测,再加上至少一时行动将不自由,因此他——”
“他就去和她们会面?”
和妻子、女儿——也就是阿银会面。
又市点了点头。
“毕竟可能将是生离死别,因此他一路躲避追兵前去会面。只是,他的计划还是让对手知道了,而这家伙最厉害的,就是深谙如何利用他人弱点,因此——”
“因此——阿银小姐的母亲就……?”
在阿银眼前……
惨遭杀害,又市说道。
“那家伙还意图将这道罪名套在祗右卫门身上,而且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将其交付町内官方审判,避免由弹左卫门进行裁量。那家伙认为祗右卫门深受弹左卫门信赖,若教他托出真相,弹左卫门想必会采信,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危险了。不过,只要将祗右卫生冠上杀害百姓的罪名——便可即刻将其送交町奉行所。如此一来,他的生死可就操在那家伙手上了。”
“就为了这种理由——?”
“就为了这种理由,我娘被他割断了喉咙。”
阿银说完,又悄悄低下了头。
“而我爹,也就是真正的祗右卫门,也惨遭狱门之刑,就连店家也被迫转手。从此我就——”
接下来的情况治平已经交代过了。百介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承受的哀伤。
又市朝阿银看了一眼,接着又转过头来,正眼凝视着百介说道:
“不过,此事并未就此结束。过没多久,祗右卫门就——活过来了。”
“这就是小弟想知道的。”
这下,原本的哀伤全被百介给抛到了脑后。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真的活过来了么?又市先生坚称自己绝不撒谎——但又说过祗右卫门不是个人,而是个杀不死的妖怪。难道这种怪事真的发生过——?”
真的发生过。
那可真是个妖孽——
但身首结合后复生的祗右卫门,不是已经让田所真兵卫给捉拿到案,还给杀了?
“那么——不。”
不可能有这种事。第一,祗右卫门——也就是阿银的生父,并不是个能违背自然法则死而复生的奸险无赖。难道是含冤而死的伤悲化为强烈怨念,让他得以继续留在人世间?
“可是基于——怨念?”
“并不是,祗右卫门绝非含恨而死的亡魂之流。”
想必也是如此。世上是否真有亡魂?百介也难以判断,但即使真的存在,理应也不至于成为这种破天荒的妖怪才是。大体上亡魂应无肉体,而现身乃是为了一报宿怨,哪可能为了利用他人为恶而重返人世?
“不过,小弟还是想不透。倘若他既非人、又非亡魂,那么究竟是什么?通常人若遭斩首,
绝对是必死无疑,理应是毫无可能复生的。”
“是的,因此阿银的爹,也就是公事宿总管的祗右街门,早已死于狱门。”
“那为何还……?”
“于其殁后再度现身的祗右卫门——也就是稻荷坂祗右卫门,可就不是人了。”
而是个“计谋”,又市说道。
“计谋——?”
“是的,不过是个计谋。此一利用落魄弱者的把柄,随心所欲地操控其为恶的‘计谋’——就叫做稻荷坂祗右卫门。在背后玩弄此一计谋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恶棍。”
“可就是那个町方役人?”
又市深深点了个头,接着便闭上了双眼,低声补上一句:
而且,还是个聪明绝顶的恶棍。
“不、不过,又市先生。祗右卫门死于狱门后,这计谋理应无法继续施展才是。但是为何还能——?”
“按常理本应就此结束才是。不过这家伙实非常人,而是个极度执着于为恶的无赖。一旦尝过甜头,这终生难忘的滋味,教他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
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这岂不真成了狐者异?
又市睁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当时——也就是祗右卫门死于极刑时,其名在骗徒、江湖郎中等只能潜伏于阴暗角落的恶棍之间,可说是无人不知。这家伙二也就是那町方役人,便巧妙地利用了此种心理。”
“利用——请问还能如何利用?祗右卫门大爷都已不在人世了。”
“当然有法子。譬如,这类人等哪天突然收到署名祗右卫门者寄来的书信。收到一个早已死于狱门者寄来的信,已经够教人惊讶,但信里还这么写着:老子对你的秘密知之甚详,倘若不乖乖听老子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事,想必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岂不是和他原本要的伎俩完全雷同?”
“是的,完全雷同。这家伙虽无法再‘冒充生前的祗右卫门’,但还是继续利用其名义,设下如此巧妙的局。”
设局——
“先生言下之意,是如今‘根本没有’祗右卫门这个人——?”
“是的。世上哪可能有此等妖怪?先生,这不过是个巧妙利用奇闻传说,设得细腻至极的局。”
“这、这种计谋岂有可能得逞?”
“当然有可能。曾遭胁迫者一旦收到此种恐吓,个个都是战栗不已。不论恐吓者为何许人,甚至根本只是个冒名的幌子,对自己的威胁迫害依然不减。传闻便如此愈滚愈大,祗右卫门也在传闻中活了过来。先生应该也知道,人是杀得死,但‘计谋可是杀
不死’的——”
“噢。”
祗右卫门不是个人,要杀也无从——原来是这个意思。
“即使如此,十年前小的曾受人之托与某人联手,密谋捣毁此一恶毒计谋。遗憾的是此事难成,原因是——连对方的长相都无从知悉。”
“长相——?”
“设下祗右卫门这个局的家伙,也就是手刃阿银生母、将祗右卫门送上狱门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生得什么模样完全无从查起。”
“不就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
“符合此一条件者就有好几个。”
“就连又市先生也无法过滤出这号人物?”
是的,又市回答道:
“因此,到头来仍是以失败告终。”
“以失败告终?”
“对手是个擅长操弄传闻的家伙,打听消息的管道自然是庞大灵通,坊间各类传闻,很快就会为其所知悉,因此这行动根本是敌暗我明。对手一发现咱们并非省油的灯,旋即祭出一个‘活生生的祗右卫门’,并安排奉行所捕而诛之。如此一来,咱们也就无计可施。”
“不过,被捕的不过是个冒牌货不是?”
“这就是症结所在。先生,被捕的并不是冒牌货。稍早也曾提及,祗右卫门这号人物根本不存在,因此也无任何真假可言。被捕的不过是个在祗右街门这个计谋中,扮演祗右卫门本人的小角色,真实身分根本无人知晓,但对大家而言——他就是如假包换的祗右卫门。”
即使在找来证人求证时,个个都坚称其乃祗右卫门无误——田所曾如此说过。
“这可真是个高招。”
“此话怎说?”
“此举让许多人相信,稻荷坂祗右卫门果真还活在人世。哪管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只是个替死鬼,只右卫门毕竟是真有其人——这简直是个高明的宣传。接下来,被捕的家伙死于狱门,事后又——”
“一再卷土重来——”
“是的。这情况让人更感恐惧。以超乎自然常理之事束缚人,要比以暴力束缚人更为有效。因此,祗右卫门就这么成了一个有手有脚、有名有姓、有来历出身、还广具影响力的狠角色,只是并不存在于人世——”
这不就让他成了个活生生的妖怪?又市说道。
“因此,小的只得从这对付祗右卫门的行动中抽身。毕竟在知道设下这局的幕后黑手长得是什么模样前,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完全无计可施?”
“法子倒是有一个。”
“请问这法子是——?”
这下,又市看向阿银。
“噢,原来如此。阿银小姐她……”
曾“见过”这家伙的真面目。
“是的。我曾看到过这弑母仇人的长相,而且终生难忘——”
阿银说完,茫然地眼望前方。
“由于过世的祖父母曾再三告诫,说出来恐怕要丢了性命,因此这丫头一直守口如瓶。真正的凶手是个当差的,被冠上凶手罪名的非人,实为自己的生父——这种事,即使把嘴割开都说不出口罢?”
想必是如此。
虽然听来教人神伤,但事情难道无法解决?
不过——难道……
“且慢,如此说来……”
又市面露微笑说道:
“后来——只得放任祗右卫门继续为恶。在这十年间,这家伙虽然恶事干尽,却始终没人敢与其对抗。不过,这祗右卫门却在十年后突如其来地遭到逮捕,情况看来颇为可疑。阿银认为,或许是这冒用祗右卫门名义设局的家伙,有了什么闪失而遭官府绳之以法——”
“因此我曾前往官府指认。不过,长得果然不一样。那人长相与我爹仅有几分相似,而和杀了我娘的町方役人长得也不甚相像。”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么——
还要以祗右卫门为牺牲品,好继续温存这个局,准备干第三次恶事么——原来阿银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小的认为——当时或许是这扮演祗右卫门的家伙突然有了什么不满,或者是厌倦了,才遭到这等处置罢。不过这家伙并不是个冒牌货,被人当了十年本尊,这下总不能说换就换罢。”
对世间而言,这家伙就是祗右卫门的本尊。突然换张面孔,岂不是要闹出问题?
要换张脸,唯一的法子就是把脑袋砍掉——又市说道。
原来如此,只要把人逮来杀掉就成了。接下来仅需再立一个本尊,便能把这局给维持下去。
“因此才——刻意安排此人就逮?”
“是的。正是为了如此才逮了他。”
“噢!”
这下百介终于开始逐步掌握到真相了。
“那、那么,当时在仕置场内,阿银小姐她——”
阿银缓缓点了个头。
“我的确看到了那家伙。在仕置场内,我果真看到了那张教我永生难忘的——那可恨仇人的脸孔。”
吟味方笔头与力笹森新藏——
“是认出了——那颗痣么?”
“是呀——”阿银回答。
“他那张脸我永远忘不了,他就是当年割断了我娘咽喉的那个小捕快。”
“但是,一个与力竟然——”
“没错——当时他不过是个赦帐方撰要方(注56)的低阶同心,后来才成为统帅吟味方的与力。任谁都猜不到恶事就是他干的。那家伙将阿银的爹送上狱门后,用钱买了个正好有职缺的与力头衔,后来还随入赘改了姓氏。”
是个深思熟虑的家伙——又市说道。
“阿银这丫头原本打算只身寻仇。但即使表面上再风光,这家伙毕竟是只无恶不作的老狐狸,而且公然与北町的与力大爷作对,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甚至极可能遭对手反噬。因此——”
阿银将视线往下移。
又市则抬起头来仰望百介。
“若是先生当时没巧遇阿银,并将此事告知小的,小的绝对会晚了一步。若是让那家伙的局抢先一步复活,咱们可又要无计可施了。如此一来,不论采取什么行动,都只会教对手抢先一步。因此,这回真得感谢先生,让咱们得以先发制人。”
“那么——为何事后风声又会再起?”
“一切风声都是小的散布的。这下子笹森可发慌了,怀疑有人模仿了他的计谋。在这种对决里,先乱了阵脚的就是输家。到头来那家伙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试图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祗右卫门。”
终于让咱们逐步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又市罕见地皱起眉头说道。
“后来的经过——先生应该也猜得到罢。小的将笹森掳来逼问真伪,而且还请到十年前委托咱们征伐祗右街门的势力相助。这下胜负立见分晓,那家伙马上被吓得将一切全盘托出。只是——”
“只、只是什么?”
“咱们根本没立场将那个家伙送上刑场。小的和欲报亲仇的阿银皆为无宿人,无法将此等身分者定罪。唯有官府才有资格大刺刺地砍人脑袋。不过咱们依然认为——若不让官府的介错人(注57)将这家伙斩首,实在是天理难容。因此决定让他的脑袋和阿银他爹一样,被送上同一座狱门台曝晒示众——”
“那么,那张符——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为了遮掩笹森的长相?
于背后涂抹糨糊——
朝他的额头上贴——
待贴满三日三夜——
再斩其首级——
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
并尽速将其焚毁——
原来这步骤并非基于怪力乱神的迷信。但若不这么做,还真无法消灭这祗右卫门。笹森虽是设下这个局的幕后黑手,但终究非祗右卫门本人。不把他的脸给遮起来,祗右卫门的影子、名号仍要阴魂不散。若是不将笹森连根拔除——这个局还是会继续作祟。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
又市曾如此说过。看得果真是如此,百介心想。又市这个局并不是为了斩杀笹森这个恶徒所设,而是个驱除祗右卫门这个局——一个对人世依然抱持满心眷恋的死人——狐者异的大仪式。
百介茫然地望着这位御行。
“原来打从一开始就……又市先生连这点细节都……”
“应付一个深思熟虑的对手,若不用意周延,注定要沦为输家。虽然对先生实在有点对不住。”
“这、这小弟是不在乎。倒是——治平先生是否也有参与?”
“噢,先生最好别太相信那臭老头。其实,在先生前去长屋造访时,那老头的壁橱里——就关着笹森那家伙。
“此话可当真!?”
又市笑着说道:
“所谓不可抹灭的特征——肚子上的狐狸刺青,以及颈子上那圈红色的伤痕,都是那老头刺上去的。”
“噢——”
原来当时——治平就是在刺这些。
而那狐者异,就让他给藏在壁橱里。
“其实就顺序先后来说,笹森先是被喂了那老头所调的毒。虽然不大清楚里头掺了些什么,但据说是以蛇、河豚、木药调和而成,会让人麻痹半个月的剧毒。”
这老头可真是够狠哪——又市说道。
“因此,先生——”
“小弟了解。”
他当然了解。
又市、阿银,和治平,悉数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等。咱们的世界和先生所身处的截然不同,因此请别再深究下去——相信又市想说的就是这么一番话罢。没在一开始就将一切告知百介,当然也是这群不法之徒基于万一有个闪失时,不至于拖累百介的考量。反正就算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百介这一介生手也帮不上什么忙。
因此发现自己遭这群人等利用时虽然惊讶,但也没任何立场动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
“两位还是进来坐坐罢?”
百介说道。
“否则——阿银小姐恐怕要着凉了。”
只见阿银望向一旁的脸庞,正微微颤抖着。
又市朝她瞄了一眼,接着便说道——那么,就烦请先生招待咱们俩一杯热茶罢。
注1:位于神社或寺庙内的商店街。
注2:西元八〇二~八五二年,平安时代前期的学者,同时身兼歌人与汉诗人。
注3:位于东京都台东区,今名小野照崎神社。
注4:立于日本神社门口的牌坊。
注5:高丽犬之意,乃指寺庙内的石狮子。
注6:今日的隅田川上,位于今户至山谷之间的运河。
注7:意指位于今东京都北区之飞鸟山公园,又名王子公园。此地自十曰世纪起便有祭祀和歌山县熊野的神祗飞鸟明神,故得其名。
注8:土地之守护神。
注9:亦作“拍手”,指礼拜神佛时双手击掌的动作。
注10:日本祭神时诵读的祈祷文。
注11:神社中用来区划神圣场所的麻绳,绳上每格三、五、七捻缀以方形纸张,故又名七五三绳或标绳。
注12:寺庙或神社入口处,供参拜者洗手、漱口的水源。
注13:古日本年号,西元前七八二~八〇六年。
注14:“大己贵命”为出云神话中大地之神“大国主”年轻时的别名,“事代主命”则为其与“神屋盾比卖命”女神所生。
注15:亦称“御和魂”,为带来和平,宁静之神灵。
注16:牛头天王原为印度祗园精舍之守护神,东传日本后与当地原始信仰之神祗盏鸣尊融合,成为除疫降福之神。
注17:展示奇人奇物,并表演杂耍,魔术等的娱乐设施。
注18:斩首后公开展示首级。
注19:一种类似羽织的轻羽棉外衣。
注20:江户时代初期,大坂的竹本义大夫所创的净琉璃之一派。
注21:发型、服装均为中国样式的傀儡。
注22: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