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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子辻 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

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注12)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

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

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

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着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

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

。只是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只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卫门认

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

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这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气得怒发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附和道——都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本性,顶着人的形体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貌示人,已让在下疲惫不堪,有时还差点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缣仓建长寺而行脚诸国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等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给咬死了。”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勘兵卫蹭着下巴低声说道。

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假。

只是——。

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吧,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最后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吧。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是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与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也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的正是长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当然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

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于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你没做错。请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的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带给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假该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六右街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

——这要我……

这要我如何相信?

于是,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才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闻言,狸猫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实在是感激得无言以对。这下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因此,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

庭院方面传来辊辘作响的推车声。

转头望去,看到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带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给拖到墙外去了。只昕到阵阵狗的喘息声。

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

楞。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

——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抑或还是个人?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着。

只看到两只狗正低吟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是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

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

【四】

十月中旬深秋,德岛藩主蜂须贺公微服出巡,来到市村松之辅的戏班子在洲本城外围的常设舞台看戏。

藩主突然要来看戏,着实让松之辅慌了手脚。

虽说是微服出巡,只不过是此行目的并非公务罢了:藩主还是乘了轿子来,同时也有大批武士随行,就连身为家臣之首的城代稻田九郎亦随他同行。因此一行人虽自称是微服出巡,沿途还是相当引人侧目。

听说藩主是进人洲本城时一时心血来潮,才想到要来观赏净琉璃的。对松之辅而言,藩主来看戏当然是个荣幸,只是事出匆促,着实让他忙不过来。

首先,舞台是有,但实在寒酸到不配讨藩主欢心。这舞台盖在一栋私人宅邸后院,只是个彩排与演出兼用的场子。他们戏班子从来就没做过招待达官显要的准备,这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掩饰此处的简陋着实让松之辅烦心不已。

为了张罗从道路的清扫、客席的安排、到餐饮的准备等多如牛毛的大小事,松之辅终日东奔西跑忙碌不已,结果平日甚少发牢骚的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他们在庭院内围出一道帷幕,并在特地铺了一张红地毯的客席中央

竖起一面金色屏风。德州公届时将入座金屏风前,洲本城城代则随侍一

旁。

随行的武士则分列左右。加上所有护驾的武士与从仆,届时观客将约有百人。

不仅如此——。

藩主还下令——也让附近农民与百姓共襄盛举。这也是藩主的一番好意,慈悲为怀的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本不应仅供武士观赏。

听到这项消息,附近民众纷纷从近郊涌入。

这个洲本城外围的偏僻地方平常根本不见人影,今天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是——。

尽管作了万全的准备——。

松之辅正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时候——。

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就连站在舞台上的松之辅也吓了一跳。一开始只听到奇怪的呼喊声。

但接下来突然发生一阵骚动,连阵幕都被戳破了。

原来,是那名年轻武士被好几只狗追着咬而疯狂奔逃——惊慌地冲进了看台。

年轻武士一面怒吼一面死命挣扎,数十名藩主部下轮番上阵阻挡,整会场顿时大乱,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定下来。当然,演出也被迫停止。

事发后,那些野狗似乎都逃走了。

那名武士——则当场惨死。

死者颈部有无数咬痕,但这些伤口似乎不是直接死因。有人认为,年轻武士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他的神经、心脏、以及其他脏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冲击。

发现死者正是他从京都迎接来此养病的宾客时,稻田九郎兵卫差点当场晕厥。

另外,藤左卫门在别屋切腹自杀了。

也没有留下遗书。

松之辅这才想起来。

这天刚好——就是第十天。

你将被狗咬死——。

那妖怪——六右卫门狸曾如此说过。

松之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俱向稻田九郎兵卫禀报。

那位武士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狸猫——松之辅如此说明。

城代一脸惊讶地看着松之辅。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

不出多久,村里的捕吏足立堪兵卫和附近的富农芝右卫门相继求见,两人皆向九郎兵卫表示——那武士确实是狸猫化身。

甚至表示今天这场惨剧,造访芝右卫门家的狸猫早有预言。两人也说——他们就是为了一探虚实而来到此地。若两人所言属实,代表那只狸猫早就预知藩主将在今天一时兴起来看戏。这当然是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来——两人也解释了这只狸猫与拦路杀手之间的关系。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然而——这两人所言,竟然都和松之辅那天晚上所听到的——也就是出自妖怪口中的话不谋而厶口。

稻田九郎兵卫抱头困惑不已。

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

不——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名年轻武士的确是只狸猫。

藩主听完九郎兵卫陈述全事经纬,又找来松之辅、

堪兵卫及芝右卫门等人进一步询问,甚至亲自检视年轻武士的尸体。

尸体依然呈人形。

看到那具尸体,稻田九郎数度几近昏厥。

或许——他是担心,万一死掉的年轻武士真是个人,事情就棘手了。九郎兵卫并不太相信狸猫会变成人这类虚妄之事,虽然年轻武士若果真是狸猫,反而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局面比较容易收拾——

堪兵卫与芝右街门则宣称,尸体一定会露出真面目,恢复成狸猫的模样。

但等了许久,年轻武士还是没变回狸猫。

这让稻田九郎兵卫大为光火,下令将松之辅等三人投狱。他的理由是——此三人妖言惑众,罪不可赦。不过——。

九郎兵卫作此宣布时,藩主立刻起身告诉城代——不必采取如此严厉的处置。

“据传阿波乃狸猫大本营——此传说想必也让本地人引以为傲。如果他们说这具尸体将变成狸猫,不妨就等等看吧。如果这具尸骨曝晒一个月后还是人形——届时再处罚他们方为上策——,,

诸卿可退去也——喜欢看戏的藩主最后说道。

就这样,松之辅等三人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

尸体并没有被埋葬,而是保持原状被放在门板上,安置在松之辅宅邸别屋中,并施以重重警卫。

至于市村松之辅、足立勘兵卫以及农民芝右卫门,虽然上头下令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三人不得离开家门,但由于担心三人脱逃,最后还是决定将三人软禁在松之辅家中。

过了十天,甚至半个月——尸体依然维持人形。

这一切究竟是狸猫在搞鬼,还是年轻武士乃狸猫所幻化一事乃骗局一桩——这下连原本对狸猫的话深信不疑的芝右卫门也开始怀疑了起来,另外,城代的紧张与三人相较也不惶多让。甚至有人说,九郎兵卫经作好切腹自杀约心理准备。

接下来——到了第二十五天——。

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具狸猫尸。

这天藩主蜂须贺公正好再度造访洲本城。得知此事,藩主非常惊讶,三人也平安获释。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了开来:话说神无月(注13)某日,德州公于淡州洲本城观赏净琉璃,曾于都犯下杀人罪行之年轻武士长二郎疯狂闯入戏台,大肆破坏,反遭猛犬咬噬身亡,其尸陈放二十五日后化为狸猫。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证明年轻武士并非长二郎本人,乃狸猫所变之赝物。然而——。长二郎本人又在何方——?

【五】

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

有座刚砌好的土冢。

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这就是谜题作家百介,全名山冈百介。

另一个是服装打扮在这深山中颇显唐突、身穿时髦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妓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骗徒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神棍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幽灵花,轻轻放在土冢上。

铃——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

“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吧。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有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说的也是——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注14)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遮住他的嘴,并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阿又?”

嗯——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的身世不明,便因此走上了偏锋。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分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又说:

“——但这终究是恶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情况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咚——治平一屁股趺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因此就疯了。他认为由于自己乃身分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臣下所言——大家拿他没辄,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

“还不是因为利欲薰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眼望向土冢,继续说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大脑,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民起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

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分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

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于是,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桩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的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没错。你那招掉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又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治平良心发现似地说道。

不过,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

“——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昵。”

“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

“——这老头不只是相貌长得像畜牲,驯服畜牲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是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把玩得服服贴贴的,似乎就是特别有畜牲缘。第一只狸猫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装神弄鬼的,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而且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功藩。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自己还扮演狸猫,还得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个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再度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坏狸猫一行人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

“阿又,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

吧。”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作,还抱怨拿什么劲?”

只见治平一脸茫然地回道:“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

“要是再多拖个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这两人有仇,想藉机报复?”

“我哪要报什么仇?——”又市回答。

“好吧,阿又,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只见又市笑而不答。于是,百介说道:

“委托你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人形净琉璃。这着实启人疑窦。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

“——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有想到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钤——话毕,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钤。

注1:文人雅士所戴的头巾。

注2:江户时代的傀儡戏。

注3:古时泛指京都、大阪一带。

注4:原文为“过斩夕”,意指古代日本武士为了试刀或锻链刀法而在暗夜拦路杀人的行为,直到江户时代方被明文禁止,并规定违者处死。

注5:江户时代于诸侯离开国内期间代为管理、守卫居城,并处理国内一切政务的家臣。

注6:武家家臣,家中负责管理家政事务的重臣。

注7:当时实质上管理京都的最高要职。

注8:京都小仓山麓的一片原野。

注9:日本古时负责传递文件、金银等小物品的人夫。

注10:源平之战中的年轻名将,战殁时年仅十六岁。其生平常被改编成歌舞伎或净琉璃的戏码。

注11:坛之浦一役后,带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自尽的两位女贵族,天皇溺毙但两人获救被虏至京都,后出家为尼。

注12:关之原位于今岐阜县西南方。丰臣秀吉殁后,掌握天下实权的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各自纠结其他大名对峙,在二八oo年九月十五日于关之原爆发大战,因以石田为首的西军中之小早川秀三阵前刨戈,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罩得以战胜,确立了德川统一全日本的霸权。

注13:农历十月古称。

注14: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近亲之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