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松树后头,看着一大群围着篱笆的农人背影,足立勘兵卫陷入了沉思。
围墙里面不时传来嘶哑的说话声。
那是抑扬顿挫宛如师父讲经般的说话声,讲的是教盛如何如何,两位女尼最后又如何如何等等,似乎正在讲述源平之战中的坛之,浦战役的故事。
从这片松林中可以望进芝右卫门的宅邸。
勘兵卫叹了一口气。
唉——还真是一桩恼人的差事呀。
富农芝右卫门家出现一只芝右卫门狸的传言,很快传遍附近乡镇。勘兵卫眼前的群众就是前来争睹这只变成老头的狸猫的。
现在正在说书的就是那只狸猫。
——他真的是狸猫吗?
勘兵卫双手抱胸纳闷道。
传言那只狸猫是个文人雅士,不但十分博学,还非常风雅。
正因为如此,对平日就对这类文化有强烈幢憬的芝右卫门来说,他着实是个理想的谈天对象。
的确——
这位自称是狸猫的老人,不仅是杂俳狂歌的造诣极深,对字画古董也是熟悉得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能歌善舞,也深谙男女之道,对寻花问柳的知识非常丰富。
他尤其喜欢戏剧,宣称江户大阪一带古今戏剧他全部看过。这只狸猫并夸称自己在大阪一带甚至被誉为“戏剧通狸”,而不是“芝右卫门狸”。
他讲不完的故事教人愈听愈着迷,芝右卫门也深受吸引,仿佛听的是自己亲身见闻般兴奋莫名。
芝右卫门这位居住在穷乡僻壤的老好人,想必不会认为这个老头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岁是胡言乱语。
不——此时的芝右卫门,对芝右卫门狸乃狸猫所变已是深信不疑。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渐渐开始欣赏超芝右卫门狸那神采飘逸却不失稳重的风采,以及待人处世上的憨厚态度,因此和他开始热络了起来。如此一来,管他是狸猫还是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宣称自己是狸猫,就把这当事实吧——总之,大家都日渐相信芝右卫门狸真的是狸猫变的。
结果——芝右卫门狸的传言挟着不算低的可信度,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一大堆民众不时挤在芝右卫门家前头,从墙外窥探里头的情况。
这些围观的人,总是可以看到芝右卫门与芝右卫门狸闲话家常的场面。这只狸猫态度和蔼,而且又辩才无碍,很快就受到大家的欢迎。然,每个人对他的身分都是半信半疑。然而,不管众人相不相信,那老人是只狸猫的说法早已为大家所接受。
于是——这传言继续扩散。
虽然淡路很大,但毕竟是个岛屿,所以,不出半个月,芝右卫门的名号就已经响遍全岛了。
后来——
这个古怪的传闻也传进了掌管淡路国的洲本城城代稻田九郎兵卫耳中。
稻田这位高官重臣虽然做起事来正经八百,但也很喜欢神奇鬼怪的故事,据说他几已读遍各地奇闻异谭。
但在勘兵卫看来,稻田这号人物可不只是对妖魔鬼怪有兴趣这么简单。
他可真是慧眼识英雄。稻田其实对妖魔鬼怪没什么兴趣,只是好辨明这类传说的真伪。只能说他喜欢妖魔鬼怪的方式与众不同,秉持的是追根究底的精神罢了。
他对凡事都好做一番合理的解释:比如——他认为墓地的鬼火其实是人骨所含的磷渗出来燃烧形成的。又比如——他推测魂魄其实是大气中的阴气与阳气碰撞所产生的微弱雷电。
总之,他就是会提出一番解释,即便这类推测有时或许行不通。
总之,他认为一切神怪之说都应有合理解释,幽灵实乃枯芒花,天下本无怪力乱神。
这就是稻田的基本态度。他凡事都好追根究底,不轻易接受既有的说法。
同理可推知,阿波与淡路盛名远播的民俗技艺——人形净琉璃,总让他看不顺眼。
稻田并非对戏剧反感,也不是看人偶不顺眼,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演出的戏码还算有趣,人偶也做得十分精致。
只是由人偶演戏让他无法接受。
理由很简单。稻田似乎认为,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操纵人偶,还不如直接由人粉墨演出,岂不是更干脆?
此外,他也认为站在人偶后头的大夫与黑子实在碍眼。虽然看官全得佯装看不到他们,但其实人明明就在台上,大家不都看得到——?
这就是稻田的看法。
他认为人偶原本就不会自己动,就是因为人硬是要它们动,才会有这种荒谬的发明——若是要演戏,由大夫或黑子自己扮装登场不就成了?——如果大夫长相不雅,大可戴上面具。若有心欣赏人偶,只需静置供人观赏即可,如此一来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总之,会动的东西就该动,不会动的就不该动,干嘛违背世间常理——?
稻田认为自己这种看法合理至极,周遭的人却都无法苟同。
稻田在大家眼中,就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解风情。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能教人看出他对探究超乎常理、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有多么热衷。
想必稻田只要听说哪里有难以解释的奇闻轶事,都渴望能亲眼目睹,探其究竟。因此,他对妖魔鬼怪的故事才会如此着迷。
同理——这次听说有只狸猫变成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稻田可真是兴奋莫名。而根据家臣回报的消息,这个传闻似乎属实——据说那只狸猫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人形示人,并讲了很多故事。
但稻田并不相信此事。
当然,别说是稻田,一般人也很难相信。
虽然狸猫施法作弄人时有所闻,但化为人形的传说就鲜少听到了。噢,有是有,不过悉数纯属虚构,全是些骗娃儿的故事。既然都成了读本或黄表纸,不就代表其乃非真有其事?换言之,认为自己曾遭狸猫捉弄者,本身就是傻子:要不是误解,就是被欺骗,要不就是看到了什么幻觉。但提到狸猫幻化成人,这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这传闻果真属实,那可真是大事一桩。反之,如果纯属骗局,稻田可绝不宽贷。这摆明是诈欺,即使没有夺人财物,但迷惑人心同样是罪不可恕。纵容骗徒横行霸道,实为天理所难容——想必稻田是如此判断的。
于是,稻田召来村里的捕吏勘兵卫,差他前去了解淡州芝右卫门狸传闻的真伪。如果纯属骗局,就当场将自称狸猫者抓起来剥皮,以儆效尤。
—一稻田对勘兵卫下此重令。
——以儆效尤。
但这要如何执行?
勘兵卫不由得困惑了起来。
稻田怎么看待此事别人管不着,但这桩差事着实让勘兵卫困扰不已。
毕竟眼前并无适当解决方案,虽然上头勒令缉查,但光凭这股劲是没用的,因为芝右卫门狸并没有干坏事。把他抓来处刑,若最后发现他是个人,倒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他真是只狸猫,将让城代成为天下笑柄。
那只狸猫即便没做任何好事,至少也没有危害社稷,想必不随此传闻起舞方为上策。毕竟这类人云亦云之事过没多久便会自然平息,蓄意,锸手反而只会让麻烦愈来愈大。
在无计可施之下——勘兵卫来到芝右卫门家门前。
他只能呆立在门外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派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甚至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
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这的确是个问题;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事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亡国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尽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
突然被这么一喊,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
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列国搜集各种乡野奇谭,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等。”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
“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找我什么事?”
“大人,你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的确,阿波板野地区有个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据传该处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真有其事。”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这一听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教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推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
“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亲眼目睹的我们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反之,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恢复这只畜牲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却发现他没变回一只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吧。看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是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才一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
勘兵卫左思右想。
就是无法下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是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不过是畜牲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维持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
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想想,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闪躲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看来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这老人真是只狸猫。
两刻钟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墒边,挤在人群后方,并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这么说来——那老头的动作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非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虽然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这下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说不定。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也是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是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付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的群众在转眼间
退离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独自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
勘兵卫被迫解释道:
“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才讲到这里,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便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来屋里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啦,来啦,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
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
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两刻钟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只见芝右卫门的媳妇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喧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我想,客套话就不用讲了。”
勘兵卫露出困惑表情,说道:
“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牲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他怎么看都是个人。
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
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狸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狸猫说道。
说的也是——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勘兵卫则是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则是懊恼得嘴角往下弯,并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也没干什么坏事。您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连我自己都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
狸猫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这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的,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狐狸?——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
“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仅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将成为该地统治者,可是攸关重大。于纷纷被迫选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之原战役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国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后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着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只是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只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卫门认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这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气得怒发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附和道——都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把对方的话当真。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本性,顶着人的形体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貌示人,已让在下疲惫不堪,有时还差点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缣仓建长寺而行脚诸国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等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给咬死了。”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勘兵卫蹭着下巴低声说道。
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假。
只是——
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吧,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最后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吧。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是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与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也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的正是长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当然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
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于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面露同样的表情——
“——你没做错。请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的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个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带给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假该地把一切作个了断。六右街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
——这要我……
这要我如何相信?
于是,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才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闻言,狸猫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实在是感激得无言以对。这下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因此,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
庭院方面传来辊辘作响的推车声。
转头望去,看到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
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带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给拖到墙外去了。只昕到阵阵狗的喘息声。
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楞。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
——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抑或还是个人?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着。
只看到两只狗正低吟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是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
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