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殿下能做如是想便是再好不过。”山间雾气缥缈散开,送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我立刻垂头专注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双脚、两双脚、三双脚……二十四双脚。唔,阵仗颇是大了些。
头顶凤凰轻轻笑了一声,莲心茶一般含了丝苦涩,“旭凤岂非不知事理之人。现下既通晓我和锦觅的关系,断不会带累于她。”
“此事原是桩陈年公案,不足与外人道,此番火神知晓便好,还望守秘……”长芳主话音未落,但见凤凰广袖一动,道:“恐怕迟了。”颇有几分无奈。
长芳主足尖一顿,向前一倾,凝重道:“火神何意?”
“今日母神寿诞,锦觅误入,无意间面貌真身全曝,父帝与诸神已然起疑。”凤凰眉间隐约含愁。
“锦觅,你!……”长芳主按住额角,长叹一声,“罢了,你若能让人省心,怕是月老也能司文断案了。”
还未叹毕,天上一片浓云密布,顷刻之间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将浓云劈开一畦沟壑,滚滚黑云于其间腾腾而来,杀机四伏,近前一看,却是那雷公电母携了天兵天将叱咤将至。
雷公将手中金跋铿锵一合,哐啷啷一阵霹雳声响,“小妖哪里去!快快受伏!”
嗓门忒大了!我被他震得一阵嗡嗡耳鸣,待回过神来,却见凤凰负手挡在我身前,寒声威严道:“这是要做什么?”
雷公电母这才看清凤凰在此,领着一干天兵朝他拜跪而下:“启禀火神殿下,天后派我等捉拿锦觅小妖上天庭受刑。望二殿下莫要拦阻。”
凤凰面色一沉,尚未开口,就听长芳主冷声道:“我花界之人何时轮到天界来拿!况,锦觅乃我水镜精灵,花界之灵岂容天界随意折辱,望云响雷公言辞注意些!”
雷公脸庞黑头发黑嘴唇黑,只一口白牙四平八稳忽忽闪,“长芳主有长芳主的道理,云响亦有云响的职责。今日天后命我前来,云响自当尽职而归。”
凤凰眉尖一坠,“天界三十六位天将,八百一十二万天兵,如果我没记错,没有一位隶属天后所辖,云响雷公和圣光电母莫不是忘了现下效命何人帐下?”
雷公尚且耿黑憨直着,那电母却灵光一闪,利落拽了拽雷公的衣摆,俯身道:“二殿下且息怒,属下皆效命于二殿下麾下,自当听从二殿下调用!”
“如此,我命你二将现下和诸天兵返回天庭。”凤凰拂了拂袖上雾气,“天后那里我自有道理。”
“是!”电母一抱拳,雷公一口白牙张了张,尚且踌躇,但眼神一触到凤凰的面色那仅有的一分踌躇便立刻偃旗息鼓了。
此时,却见听有个怯怯的声音:“禀火神殿下,小仙非属二殿下所辖,乃是夜神大殿麾下……”但见一干天兵末尾有员不识相小兵怯怯举了举手,扭捏道。
“嗯?”凤凰眼刀一开,兵不血刃。
那小天兵颤了颤,最终却甚坚强地屹立不倒,想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初当天兵还没有多少时日。以往我做凤凰书童的时候,也常被他带到校场去,那个场面……啧啧……十分血腥!
我一时兴起,预备看这小天兵如何大战冷火神,却有人不疾不徐道:“既是我帐下,不知可能听我一句否?”
小鱼仙倌怎的也来了?
那小天兵甚是崇拜地望着小鱼仙倌,恳切地点了点头,“但凭大殿下吩咐!”
“今日之事本是误会,你且回校场操练,天后若有质疑,责任皆由我担。”小鱼仙倌拍了拍那小天兵秀气的肩膀。
小天兵眨巴着亮晶晶的眼儿,俯身朗朗道:“是!属下听命!”
凤凰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来势汹汹的一干天兵天将就这么顷刻之间被凤凰和小鱼仙倌打发得鸣金收兵,鸟兽散去。我不免扼腕失望。
小鱼仙倌整了整袖口,朝二十四位芳主作了个揖,“润玉见过诸位芳主。”
丁香小芳主细细打量了一下小鱼仙倌,突然伸手袭向小鱼仙倌面门,小鱼仙倌拢起仙障侧身一避,丁香小芳主收回手,道:“这障隐术……原来那日竟是夜神大殿破了水镜的结界掳走锦觅!”
其余芳主闻言俱是神情一顿,意外且不友善地看着小鱼仙倌。
“天界两位尊神连番擅闯我花界,火神之由我等尚且知晓,却不知夜神举动是何意图?”长芳主紧皱双眉,锐目盯牢小鱼仙倌。
小鱼仙倌和煦一笑,望了望我,道:“锦觅仙子性喜新奇热闹,不比润玉清寡之人,二十四位芳主设结界将她拘束着想来不甚妥当,润玉乃锦觅仙子友人,为其解缚乃分内之事。”
“友人?”丁香小芳主不屑一诘,“天界果然皆是些虚伪肤浅之辈,见过锦觅无双姿容,夜神此番‘友人’一说怕不是有些此地无银?火神尚且直言不讳,夜神的心思何不直言?”
“丁香芳主大可置疑润玉之言,然,润玉所言所行坦荡荡,自省从无逾距之处,于‘友人’二字问心无愧。”小鱼仙倌对于丁香小芳主的挑衅全然不甚在意。
我亦点点头,向小鱼仙倌靠近了半掌脚尖,“丁香小芳主且莫要怪罪润玉仙倌,润玉仙倌是尾好龙,我甚欢喜他。”
四周之人刹那皆屏息。身旁老松树抖了抖,掉落一地松针。
“你说什么?”凤凰声音沉沉坠地,一字一顿,琉璃眼瞳恰似件上好的瓷器经人小锥一敲,裂纹迸现。
“润玉仙倌是尾好龙,我甚欢……”话音未落,那带了裂纹的琉璃轰然委地,破碎凌乱,吓得我生生将最后两个字咽回腹中。
小鱼仙倌眼眸之中几分意外一瞬而过,依稀有淡淡星光扑朔,待细看,却又恢复了安静温润之态,对我道:“谢过锦觅仙子抬爱,润玉亦欢喜锦觅仙子。”
我欣然一笑。周遭二十四位芳主面色惊怒不定,长芳主花蔓舒张一个精准将我拉至身边,凌厉注视着我的双目,“你和夜神!”山间野花树木皆被长芳主突如其来之戾气震得敛叶收花。
“锦觅……”凤凰口中喃喃,面色扑朔迷离、悬疑离奇、错综复杂,有神伤陨落之态,又似当头棒击,懵懂未回魂之状,“你二人所言可是真?”
这鸟儿不知又魔怔什么了,我颔首道:“真,顶顶真,比这树上的松针还真。”老松树又抖了抖,此番抖得厉害了些,除去松针,还砸了个松果下来。
凤凰指尖褪成一片寒冰之白,双目一闭,山风骤然凛冽,凤凰发丝纷飞,似有件甚是珍贵的物什风化作一缕堙粉,随风逝去,只余空洞洞一片面色,木然道:“如此说来,我不过做了段过河的桥,成全了你二人的隔岸相望……”
小鱼仙倌看云看风,神态闲适。
长芳主花蔓越收越紧,勒得我生疼,厉声喝道:“休想!只要我二十四人尚得一口气息,此事便断莫想成!”
玉兰芳主掩面长恸,“造孽啊!都是业障!你二人之关系怎可生出情意来?!”
说实话,我甚迷惘,怎得好端端欢欢喜喜的一干人便纠结得比那老松树的褶子皮还要褶子……
玉兰芳主一言却让凤凰面色一变,凤凰回过身对小鱼仙倌道:“你可知锦觅是何人?你可知我栖梧宫中的留梓池?你可知父帝即位前居住何处?你可知先花神名讳何许?你可知锦觅能信手唤花?你可知锦觅性本属水?你可知先花神真身乃水莲一瓣?”最后凄然一笑道:“你可知父帝对我承认过何事?……你我锦觅三人……实是异母兄妹……”
小鱼仙倌闻言,惊异一动,转头将我一望,既而看向二十四位芳主。
二十四位芳主有愕然,有惊诧,有勃怒,有冷眼,只长芳主不惊不动,似是默认。
我一时惊,一时喜,一时愁。惊的是我这样一颗葡萄居然有这么些鸟兽亲戚,喜的是不管是真是假日后应能凭此招摇撞骗些灵力仙丹来,愁的是摊上了天后这么个不好应对的后母。
总之,权衡利弊,我现下心境小小复杂了一把。
小鱼仙倌却不愧是小鱼仙倌,只惊诧了那么片刻,却突然回神似有什么笃定在心中,波澜不惊道:“既是兄妹也好,无妨……”
还未讲完,凤凰便如五雷轰顶一般,“伦常逆天之行,受灰飞烟灭之天遣,大殿如欲将锦觅拖入此万劫不复之深渊,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会阻止!”
小鱼仙倌道:“二殿下怕不是有甚误解?”既而转身对我,“锦觅仙子除了欢喜我,不知可还欢喜火神?”
嗳?我正在复杂犹豫着,小鱼仙倌问此作甚?
我想了想,勉强回道:“欢喜。”凤凰一惑,长芳主一趔趄。
小鱼仙倌又问:“那月下仙人呢?”
我毫不犹豫回道:“欢喜。”凤凰面色一跌,长芳主了然。
小鱼仙倌继续:“不知彦佑君又何如?”
我颔首回道:“欢喜。”凤凰眉尾一挑,长芳主终是将捆我的花蔓松开了。
小鱼仙倌一笑,“那栖梧宫中小侍了听、飞絮呢?”
“欢喜。”我仍旧答道。
此般一问一答毕,凤凰狭长的眼中烽火四起,勃然大怒,周遭花草树木猝然起火,顷刻之间我们所在的这处断崖便秃了。
我在心底悼念了一下那棵老松树。
不想,听八卦原来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流云,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莱。
若隐若现烟雾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对我和蔼一笑,“此番冒昧将锦觅仙子请至太虚幻境中,还望锦觅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气了。”
其实,我以为,不论是谁若正睡得香甜被人从梦中将魂魄请出都难免要暴躁一下,然则若此人是天帝便另当别论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唤锦觅至此所为何事?”
许久,除了耳畔流云隐约天籁摩挲之音,却不闻天帝答我,抬头一看,但见他一双眼专注看着我,却又并非看着我,似透过我端详着另外一个人,见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几分凄、几分悔、几分盼,答非所问道:“此处乃是太虚境,蓬莱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游之地,偶有幻景现于凡间,凡人称为‘海市蜃楼’,以为海中天蟾吐纳之气所成幻象,我初听此说时难免一笑,以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则,九万年前,我夜游至此,见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莲,渐行渐远,隐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于雾气间无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晓何为幻境,何为海市蜃楼……”
天帝神态沉迷,醉心望着水面的雾气,轻轻逸出一缕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欢想当年,天帝自是又与寻常老儿不同,喜欢大半夜里想当年,虽然我与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凤凰所说我有那么丁点可能与这老儿有点关系,我便勉为其难掐了瞌睡虫儿作兴致勃勃状专注聆听,不过这个“九万年前”着实让我悲了悲,想来这故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
我正心里颓着,天帝却停在此处不往下说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间唱戏的唱到某处精彩段必定要来个亮相定上那么片刻,待听戏人叫好欢呼后再往下继续,天帝此番停顿必定是等我来接个话头才好继续,是以,我便朝他展颜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后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这朦胧雾气里,你与她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细看了这面貌容颜却无一处相似,若说神韵相似,却又牵强,只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爱笑,我与她相识了这九万年见她展颜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间露水淡淡一抹便转瞬即逝,不似你这般春光明媚、甜比枫糖。”
忽地一顿,携了丝怅然道:“其实,也不尽然……后面五万年间我其实再未见她笑过。若非我……她这九万年断不止这丁点笑容,亦不会在寥寂之中终了此生……”
呃~我本以为这天帝老儿是来认亲的,正抖擞了精神预备与他演一出热血沸腾潸然泪下的戏码,顺带得些灵力作见面礼,不想他说了半日却只绕着个已然“终了”的人,我不免扫兴,面上却虔诚配合道:“阎王老爷会保佑她的,天帝陛下节哀顺便。”
天帝愕然,继而一哂,将眼神移开,看着静谧的柘水,“自五万年前,天界同这太虚幻境便寸草不生,听闻锦觅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种些青莲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维还能如此跳跃发散的我以为不多,不愧是天帝,话题怎的突然就转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从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来,刹那之间朵朵莲花自水中遥遥升起,倏忽绽开,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满目。
天帝眼眸中惊喜交织,烁烁闪得一派水光,“果然!”继而又问:“你可知我适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跃又发散,幸得我聪慧。
“锦觅年幼,且常年居水镜,所识之人无非个把花果菜蔬之仙灵,着实没有深沉到万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肤浅之辈倒不少。天帝故人想来锦觅不识得,自然不能知晓天帝所言何人。”我振振有词。
天帝殷殷望着我,“此番所言非别人,正是花神梓芬。锦觅仙子仙龄五千余岁,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锦觅仙子莫不是连梓芬也不曾见过?”
“从来不曾。”我摇了摇头。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与花神如何会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两样东西,差得岂止八里十里。
闻言,天帝面上悲色泛滥,凄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连自己的血脉也狠心不见……”言语间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悬疑。
然则其未尽之言却不啻一记震天雷,轰得我耳鸣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与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凤凰昨日所言,前后一核,严丝合缝,昨日凤凰火烧断崖,花草尽损,长芳主愤然,与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将我带回水镜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没有回味出凤凰话里的意思,今日听天帝一说我总算明了过来了。
不过,这期间怕不是有什么误解?其一,花神是瓣莲,我却是颗葡萄,不过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颗葡萄;其二,花神灵力万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却连仙道都没有入,不过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转念一想,我便释然了,笃笃定泰然自若。面上却摆了副懵懂无知状,眨巴眨巴眼睛,细声细气道:“天帝若是喜欢看花,锦觅自当尽力多栽种些,便是天帝让我去天界作个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我拧了眉毛,十分忧愁。
天帝见我面色犹豫,忙道:“只是什么?锦觅仙子有何难处尽管直言。”
“只是,锦觅灵力不高,虽是勤勉修行了四千余年,也终还是个精灵,栽花种草的伎俩虽略通一二,却终须凭借外物方才能变幻,让天帝见笑了。”我拢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观了观我,道:“想来是梓芬封了你的元灵,我现下授你些灵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届时,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
我皱眉肃穆道:“锦觅不过区区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灵力,锦觅以为不甚妥当。”
天帝慈爱端详我,“好孩子,你与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灵力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我若再推托未免不给面子了些,是以便勉为其难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谢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见掌心一合一开,便起了一团幽幽荧光,他念了声“起!”,那荧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飞离,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便没入了我眉宇之间,一股通彻透凉之意直达周身。
天帝一丝歉然道:“恐你修为不深,我今日权且授你五千年灵力……”
五千年,权且。
这“权且”二字我十分欢喜,心潮澎湃之余便将天帝余下后半句话权且忽略了。
临别之时,天帝道:“今日倒扰了你休眠,若非我数万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芳主也不会与天界为敌,你我亦不必夜里才能魂魄相见,委屈你了。”天帝唇边含了丝苦笑。
“哪里哪里,天帝客气了。”我洒然回道。
“我有一言,锦觅仙子却需记牢。”本要将我放行了,天帝却又突然唤住我,“你与旭凤、润玉断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谊。”
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这琐碎小事,遂慷慨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天帝且放宽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我已元魂归位。
我的魂魄在体内归整好气息,睁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想来小鱼仙倌已然下职了。
门外玉兰芳主道:“锦觅可是起了?”
我不免一阵头紧。昨日自回花界起,二十四位芳主便商量了夜里轮番宿在我这院中,白日里,便提我前去先花神的芳冢前思过。日子委实难熬,今日不过第二日,我已然觉着过了许多年头。
不过,二十四位芳主白日里须各忙各的,倒不曾看我,只是拢了仙障将我束缚在芳冢周遭方圆一里之内。
玉兰芳主走后,我望着先花神萧瑟的花冢拜了三拜,虔诚喃喃:“果子精锦觅此番冒充先花神后人,得了天帝五千年灵力,还望花神海量莫要与我计较,往后锦觅自当多多孝敬些葡萄给您老人家做贡果。”
一番忏悔毕,我通体舒畅。一想起自己白白捡了五千年灵力便觉得看什么都很顺眼,便是往日里萧瑟的芳冢今日看着也熠熠生辉,我一时喜悦便不免想寻个人弹冠相庆一番。只是,如今凤凰和小鱼仙倌都不能寻了,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寻那扑哧蛇君。
我呐呐念了个召唤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却忽然落起了一阵淅沥小雨,有人自雨幕之中行来,唔,这扑哧君速度十分快,我咒语还未毕,他竟就赶来了。
但见那人足不点地,身姿飘杳,雨水过身而不湿,仙风仙貌分雨而来。
我定睛一看,竟是水神!
我如今灵力忒强了些,上番唤来个水妖,今日竟能唤来水神。
依此推断,我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
素缎长袍水倾流泻出一片银白光泽,细雨收敛时,水神已立在我面前,有水雾似面纱扑面而来,他低头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芳冢,盛满湖水的双目清冽且明净,明净到近乎哀伤。
无风无雨,遍地细长的灯心草却轻轻摇曳,纷纷偎依向他脚边,有一绺细微的叹息自他嘴角飘荡而出渗入淡薄的晨雾之中,遍寻不着。
他就那么低头瞧着我,满目的湖水微微起澜,让人不禁担心若他的头再低那么一点点,眼眶便会承载不了那些盈满的湖水,决堤四野。然而,终究是我多虑了。
他望着我,不晓得过了多久,似乎像一场梦境一般长,又似乎像一场梦境一般短。
“锦觅仙子可是在替梓芬守坟?”不待我答,又道:“此处原是一片海棠林,每到早春三月便是绽蕊重芳、繁华喧嚣至极,早年我常庆幸,幸得我那日晚归,方才自命理的轮盘中唤回了梓芬一缕元魂,后来我又常常懊悔,若我那日不曾晚归,这世上便不会有梓芬,亦不会有她这许多年的坎坷终致魂飞魄散……”
水神抬头看天,用烟火全无的清澈嗓音说着我不明白的故事,“如此,或许此刻这瓣莲魂正在红尘之中经历着平凡却美满的生老病死,而我,此刻或许仍旧在这花界的三岛十洲上作我的世外散仙……虽然孤寂,却各自幸福。”
“梓芬掌花,却终是不喜这些艳丽热闹的生灵,素净一生,寻觅一生,终是觅得了如今这芳草萋萋的安宁。”水神转向我,眼角有一滴透亮的水晶滑入鬓角,“锦觅、锦觅,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梓芬生前案头悬挂的这两句诗正是我替她滕抄裱挂的。”
我撼了撼,水神却伸手将我从坟前搀了起来,“不想,梓芬竟尚有一丝血脉留于世间,即使非我所出……然,这五千年我疏于照拂你,却如何对得住梓芬……如何对得住你……”言语悲伤却含淡喜,望着我殷殷切切。
我惊了惊,水神亦这般说,难道我真的是花神与天帝之后?
正游移不定间,一道翠生生的绿影子愣是定定砸在了我身旁不足两寸处,我转头看了看,原来是条天外飞蛇。
“小生来迟了,来迟了,锦觅小娘子且莫怪莫怪。”华丽的扑哧君伸手便亲亲热热要来拉我,见我手上正覆着另一双手,方才顺着那手向上瞧,见到那手的主人,扑哧君立刻站挺了身子,整整衣襟,肃穆行礼道:“彦佑唐突,见过水神仙上。”
水神清亮着眼睛看了看扑哧君,水波不兴,“彦佑君许多年不见,今日可是上花界赏玩?”
我不免有些纳罕,扑哧君见着凤凰都不行礼,倒是对水神毕恭毕敬,这六界的礼数果然有些讲究。
扑哧君敛眉垂目,正经表白:“彦佑从不寻花问柳。”继而,又乐颠颠道:“今日乃是收到锦觅仙子的召唤,方才闯入花界。”
我点点头,扑哧君继续乐呵呵。
水神闻言却眉峰轻轻起伏了一下,“锦觅,你能召唤彦佑君?使的何咒?”
为何我就召唤不了彦佑君?看水神这般模样竟是有些疑窦,未免瞧低了我的灵力,彦佑君虽按凤凰的话说曾经是个神君,然则现在不过是条小水妖,我能召唤来自然是情理之中,遂不情不愿答道:“使的招土地的请土魂咒。”
水神神思迷离,站在一方朦胧水雾之中,天边艳阳初升,干净美好得有如一阙恰恰填好的小令。
扑哧君神情一波折,复又壮阔开来,道“原来锦觅仙子是仙上的亲戚?如此甚好甚好!彦佑原先还担心向锦觅仙子求亲怕不是要受些阻挠,若是仙上便再好不过了。”扑哧君掸了掸黑漆漆的头发,对我艳丽一笑,白牙闪闪,“亲上加亲!哈哈哈!”
我颤了颤,嗓子眼里噎了坨黄灿灿的金块,上下不得。
我才不要与条菜虫绿的蛇亲上加亲。
水神神色波动,黄连般苦涩一笑,“我本生于虚无,来去不过天地间一滴水,如何有亲戚一说?便是彦佑君你,也是当年你母亲认我做了义兄,方才与我有些关联。”
水神话未尽却突然转向我,“锦觅可能唤水?”
我回忆了一番,道:“不晓得嗳,不曾唤过。”
“不如现下试试便知晓了。”扑哧君大剌剌横插进来。
水神颔首。正巧可借此机会试试天帝给我的灵力是否灵光,我便指天誓日一番咒语绕口令般念了下来,不想这方圆百里内,没有一滴水肯卖我面子,天上彩云飘,地上干草晃,哪里有半分湿润的影子。
我颓然敛起手指收了势头,此番丢脸丢得有一点点大。
“牡丹见过水神。”我正琢磨着,背后却传来长芳主的声音。回头但见长芳主跪在地上,神色镇定看着我和水神,半纳于袖口中的手指却动了动,“锦觅自小生长在水镜之中,不通外界之事,不知可有唐突水神?”
“免礼。长芳主与我原不必如此见外。”水神对着长芳主还了个礼,“今日本欲来此祭奠梓芬,不想却巧遇了锦觅仙子……”水神眼神瞬过一层雾气,问道:“锦觅可是从一出世便是二十四位芳主看护?”
“主上天外有知,知晓水神这般记挂着常常来看望,定是十分欣慰。牡丹在此替主上谢过水神了!”长芳主想来年纪大了,难免要犯糊涂,答非所问得很。
水神未得到确切答案也不接话纠正,只用两只乌木般腾着水气的眼珠盯着长芳主,含着几分殷殷期许。长芳主给这般一看,气定神闲之中竟浮起一层淡淡的愧色。
两人正僵持着,扑哧君却道:“看!好大一坨云!好黑一坨云!”
我抬头,果然又大又黑一滩云正从天边风驰电掣地聚拢,庄重地压在了我们的正头顶上方,忽觉丝丝寒冰之气袭来,花界之中几十万年素来四季如春,今日不晓得是变得什么天。
正纳罕着,那厚黑厚黑的云层里却开始零星飘落下片片雪白的物什,越来越密,越来越多。
扑哧君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我眼前,顺势揽过我的肩头,惊奇道:“哇!是一坨雪花!”
我本就冷,再给一坨蛇揽在怀里未免更冷,遂伸手将这坨蛇给推到一边去。
长芳主本来柳眉倒竖,似乎正打算呵斥扑哧君什么,见我推了他方才面色和缓些。
扑哧君踉跄了两步,捂着心嗫嚅:“我这坨脆弱的心肝哟~”
水神在漫天飞雪中神色缥缈,眉间哀伤有如临渊古潭深不可测,一朵晶莹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颊,化作一滴腮上泪滑落而下,他微微启口,似有千言万语,终却化作一句话:“这场大雪是锦觅唤来的,牡丹芳主可有何说法?”
言语间几分晦涩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