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位大人身上熟悉的丁香,还有似曾相识的眼神,以及曾陪伴自己多年的温柔语调,令钟离朔恍然想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一个人。
她已经见到自己的皇后了。反应过来的一瞬,钟离朔心中涌起了万分欣喜,却又在刹那之间泛起了无限的遗憾。她终于再一次见到皇后了,遗憾的却是没有在刹那之间就将她认出来。
装扮成金袍卫里的侍卫,想来也是那个人能做出来的事情。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要更快,待反应过来之后,钟离朔拔腿朝着与皇后分开的地方奔去。
“溯,你又去哪里?”
去哪里,那当然是去找她的皇后啊。她穿越了火海,她从死亡中新生,她从遥远的澜州跋涉而来,是不是就为了再见皇后一眼?
“我等你回来。”这句话钟离朔说了,而且并没有食言。
穿着红衣的少年穿梭在鱼龙阁中,那莽撞的身影看起来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被幼弟没头没脑的动作闹得发愣的乐正颍,看了看左右,顾不上其他,也跟在钟离朔的身后追了上去。
“溯,溯……”乐正颍快步跟着钟离朔,低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钟离朔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只顾一个劲的往前。就好像在那场大火里,被火光包围窒息而死的时刻一样,朝着只能回想的过去伸出了手。
“‘天子守国门,君王守社稷。’ 这句话,是梓潼与我说的。你且去北方,孤就镇守皇城,保君后方安然无恙。”
“臣定不辜负陛下期望,定会凯旋而归。”
……
“你觉得我会是个好君王吗?”
“只要殿下用功,以殿□□恤万年的心,一定会成为千古明君。”
……
“东宫的樱花开得真好,我想这个时节皇城外的景色会更加美。大将军若是嫁给我,这辈子能看的就只有这一园的樱花。将军,就算是这样,也愿意嫁给我吗?”
“太子殿下多虑了,殿下在我眼里,是个良人。”
……
一幕一幕的过往在脑海里掠过,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是她们在云州破庙初见的模样。衣衫褴褛的见鹿公子托着一个黑瓷药碗,背对着一庙的受伤士兵和难民看向了身前骑着越崎黑马穿着银甲的年轻将军问:
“阁下何人?”
马上的将军在看到她的时候利落地翻身下马,半伏在她身前行礼道:“臣禤景宸,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垂首,将军抬眸,四目相触的瞬间,钟离朔觉得自己见到了此生除了尺八之外唯一能令她追赶的美。
钟离朔跑到了之前到的那个栏杆旁,急慌慌地左顾右看,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芒。
梓潼……
梓潼……
她的目光四下搜寻,却半点没有见到那人的痕迹。彼时乐正颍恰好赶来,看着幼弟慌张搜寻地模样,一把扯过她的手臂,“溯,你在找什么?找方才那位大人?”
钟离朔惶惶然点头,浑然没有反应过来,乐正颍惦记着她打娘胎时就不好的身体,心下有些着急起来,拉着她耐心细致温声劝道:“姐姐回去就给你打听那位大人,阿溯不要着急。告诉姐姐,你身体有没有哪里哪里不舒服?”
乐正颍在父母亲的信里,隐约知道弟弟发病时的症状。前几年还躺在床上的乐正溯会莫名地起来,朝外面跑。她此刻十分担心乐正溯是否是发病了,忧心万分。
医工们都说乐正溯需要静养,不能思虑过重。方才是不是就是惦记着给人回礼,所以起了担忧。是了是了,溯都没怎么和人有过接触,乍然遇到一个对她示好的人,心里一定存了好好报答人家的意思。
毕竟母亲说,溯是如此的单纯善良,有着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
这么想着,乐正颖不禁多劝了几句,抱着弟弟说道:“好了溯,别想了,别想了。”
身体被人抱紧,扯回了钟离朔的注意力,她抬眸,便看见长姐抱着自己一脸担忧的模样。一股歉意涌上了心头,她做事向来随性了些,却不想令人担忧了。
她垂首,低低地说了声:“溯没事,溯错了,又让长姐替我担心了。”心下不免一叹,收起了再见一面的心思。钟离朔庆幸地想,好歹今晚还和皇后说了好几句话呢。
乐正颍看着她终于回神,免不了松了一口气。正欲启唇说些什么,一声钟鸣落地,奏乐声消失,一道温温柔柔地声音传入耳际。
“今夜阖家团圆的日子,诸位应邀前来,朕很开心。方才在鱼龙阁走了一遭,见到许多大庆的青年才俊,倍感欣慰。”已经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女皇四平八稳的坐在至高的王座上,以一双温润的眼眸看着自己的臣子,温声细语道:“今夜的舞乐也很好看,平安,你做的很好。”
平安长公主乃是枢密院院长,率领枢密院一干臣工,负责给陛下起草政策。但同时,长公主还身兼数职,比如这次宫廷大宴都交由长公主与礼部来安排。这原本应该是皇后或者皇夫的职责,可鉴于今上后位空悬,就交由长公主了。
平安长公主闻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言道:“陛下谬赞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鱼龙阁三楼最显眼的位置上,钟离朔也没有例外。她挣开了长姐,趴在了栏杆上,看着出现在斜上方尊位上的女子,目露欣喜。
那是她的皇后,她的梓潼。
与前楚所有女帝都束冠穿红黑两色的正统龙袍不一样,身为帝王的禤景宸今夜穿着绣金龙的大红长裙,那张清冷的脸透着艳压群芳的高贵疏离。
隔了好远的距离,钟离朔辨认着皇后的眉目,看着她翳动的唇瓣,熟悉的眉眼,看着她未曾有过变化的容颜,倍感满足。
她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透着令人追寻的光彩。钟离朔开心得想放声大笑,又想开口喊她的皇后,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万人齐声高呼陛下的时刻淹没在唇齿间。
最终的最终,她只想能和对方轻轻说一句——
孤等到你了,梓潼。
少年的异样被乐正颖注意到,她顺着少年的视线看着高座上的女皇,扭头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光彩,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年少成名,百战百胜的女帝在所有少男少女眼中,是怎样被追逐的对象。难不成她的弟弟,也被陛下俘虏了吗?
心里想到这一点,乐正颍皱紧了眉头。伸手扯住了弟弟,又唤了一声:“溯。”
“嗯?”钟离朔回头,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写着欣喜和崇拜。乐正颍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心想算了算了,可能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弟弟对陛下的崇拜。而且就算是情意,那也要看陛下能不能回应这个孩子啊。
许是自己的欣喜太过明显,怕被长姐察觉出什么的钟离朔思索了一瞬,便回头亮晶晶地望着乐正颖,说道:“长姐,陛下长得和传说里一点都不一样,但是果然很好看。”
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思吧。乐正颍这么想着,回复道:“阿溯,不可拿陛下随意说笑。”
“可陛下的确很好看,姐姐。我能在这里待到宴会散尽吗?”她希冀地看着乐正颍,努力装出了一副好奇少年的样子。
乐正颖能拒绝吗?当然不能的。于是接下来,她陪着钟离朔在这里站了一个晚上。
这是上天给她眷顾,让她能够再看见皇后一眼。她短暂的一生里,几乎没有什么明亮的色彩。生她的刺帝,在她出生之后杀掉了父亲和父亲所在的源州大贵族闻人家,便把她抛在了冷宫,与那个温柔的养母为伴。
后来养母去世,刺帝将她踢给了老云中王抚养。可是好景不长,中州叛乱,祸及云州,老云中王战死,她在逃难的时候走丢,流落街头,直到被禤景宸找到,回到源州入主东宫。
在她枯枝落叶般被人抛弃的一生里,只有皇后从来没有离开过她,陪伴着她从少年成长到青年。皇后是她见过的最为鲜活,最为中正,最为忧国忧民的一个人。
是她此生最为尊崇的英雄。
或许是上辈子东皇大人觉得对她亏欠太多,所以给了她再一次见到皇后的机会,如果是这样,她一定会更加用力地活着,然后鲜亮地走到皇后面前。
不管会不会有结果,也想将一个一直不敢问出来的问题说出来。
你是否愿意,和我就这样走过一生呢?梓潼。
趴在栏杆上的少年闪着憧憬的光,坐在王座上的女皇专心地看着底下的歌舞,偶有一次扭头,一眼撞上了异常俊美的少年。
少年在望着她,专注而又认真。女皇心头一跳,一股丢失已久的情绪忽而漫上了心头。
女皇知道少年是谁,她们实在太像了,想到会让女皇分神。
她忽而想起了那个人的模样,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好像一层不变的模样。永远透着苍白之色的病容,瘦弱高挑而挺拔的身躯,以及那一双无论如何都闪烁着光芒的黑亮双眸。
女皇挪开了视线,思绪开始渐渐飘远。一股若有似无的冷环绕着周身,她不禁捏紧了王座扶手上铺设的毯子,希冀能抓住一点温暖。
有些冷了,女皇这么想。
她开始想念皇城之中永远烧得很暖的朝晖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