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诺星绑架事件连续沸腾了几天。
远征军舰队漂浮在无数光年之外,却没有与世隔绝,比如,《勒托日报》每天推送次数增加到了六七次,次次都和这件事有关。
米克诺星的民众庆幸逃过一劫,行政长官也正式致函,感谢远征军的援助,解除了危机。
而在事件细节和反叛军的计划被详细披露后,无数人在星网上用模拟器模拟,假如四十二枚恒星级导弹真的在短时间内被引爆,将会造成怎样惨烈的后果。
牺牲整颗行星所有的生命,仅为用作引导舆论冲突的筹码,反叛军残忍的手段,立刻激起了无数人的同理心。
由此,自成立日后,民众的愤怒被彻底点燃,谴责反叛军与主战的声浪一次高过一次。
最明显的就是,报名参军的人数在短短几天里大幅增高。
文森特把整理好的材料交给陆封寒,不忘发表几句感想。
“‘整颗行星瞬间爆炸’这样的形容,终于让联盟所有人都感同身受了。之前军方一直宣传我们从都灵退到约克星,或者炸了多少多少艘星舰,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哪条战线、多少星舰,没概念就是没概念。”
文森特摊摊手,“这说明,只有眼前的、脚下的、跟切身利益相关的,人才会真正地感知到、意识到,才能代入自己,然后发声。”
陆封寒抬起眼皮:“你很擅长对外宣传,调你过去?”
知道上司是在嫌弃自己话多,文森特脚后跟“啪”一声并拢,义正辞严:“报告指挥,相比被调走,我更愿意做您的鹰犬!”
“鹰犬?”陆封寒毫不客气,“滚。”
文森特:“是!”
指挥室的门被关上,陆封寒捏了捏眉心,忽然听破军的声音响起:“将军,伊莉莎请求通讯。”
“连接。”
这一次,伊莉莎是以白塔联络人的名义来告知陆封寒,恒星级导弹存放点的密钥验证系统已经进行了更新。
“更新之后,绕进系统内部,无限次尝试匹配密钥的办法基本被遏止,不过不排除反叛军又顶着‘神赐’的名义,发明出什么新东西来。”
伊莉莎又提到:“至于通讯封锁手段,反叛军那边称作‘孤岛’,白塔于两小时前向聂将军提交了进度报告。”
显然,伊莉莎不需要向他说明关于通讯封锁的事,应该是在提交进度报告时,聂将军嘱咐了一句。
陆封寒没有多问:“辛苦了。”
正事说完,话题转到了祈言身上。
伊莉莎高兴道:“我给祈言做了情绪检测,他的情绪感知能力正在恢复,现在约恢复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你应该能察觉到。”
“是的。”陆封寒想起在米克诺星旅馆的那天晚上,祈言因为精神太过疲惫,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过半夜时,他被细微的动静惊醒。
祈言在做噩梦,脸上湿湿漉漉,满是眼泪。
之后握着他的手腕,一直握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后,祈言似乎有些不适应,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寡言,时常裹着他的衣服,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发呆。
“这种恢复并非一蹴而就,祈言需要时间去适应和处理自己突然涌出的各种情绪。”伊莉莎话里的庆幸之意明显,“我们曾经很担心他逐步减药后的各项状况,不过他在你身边,应该不会有意外。”
说到这里,伊莉莎将深思熟虑后的一番话问出:“陆指挥,我想你已经清楚,你对祈言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或者说,祈言对你的情感和依赖,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病态和疲累。”
陆封寒清楚伊莉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在担心有一天,他会因为无力和厌烦,想要摆脱祈言。
对于这个问题,陆封寒将伊莉莎视作祈言的长辈,回答得很郑重:“您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
这一刻,伊莉莎隔着无数星球的距离,仍然感知到了陆封寒骨子里的自负。
他足够强大。
强大到足以承担起另一个人的生命,足以成为祈言的锚点。
房间的门被打开,正在翻看阅读器的祈言抬起眼来,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陆封寒,定定几秒,他歪了歪头:“现在的感觉是……开心?”
卧室里灯开着,是特意模拟的自然光,床单褶皱,床上的人穿一件浅色的薄衬衣,眉眼干净。
陆封寒挑眉:“看见我就很开心?”
祈言迟疑地点点头:“应该是的。”
陆封寒走近,俯身捏了捏祈言的脸颊:“嗯,那我们现在的情绪是一样的。”
祈言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他从床上坐直背,细细将自己的情绪数给陆封寒听。
“你走之后,我好像有点失落;在阅读器上看见一篇最新刊发的论文,花七十分钟看完,有种满足的感觉;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找的一本纸质书,刚刚收到消息,确定绝版了,有一点……遗憾?破军为了逗我开心,给我讲了一个冷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情绪,好像是尴尬?”
祈言手指划过阅读器的屏幕,“你说你会在六点准时回来,我在五点零三分,开始出现期待和焦虑,不过在门响时,这两种感觉就消失了,随之产生的是开心,很开心。”
认真听祈言说完,陆封寒一时间,错觉刚刚碰过祈言脸的指尖要被烧着了,可能因为光线,连室内的空气都跟着软了。
祈言以一种研究课题的角度分析:“不过满足感和遗憾、尴尬,都很浅很淡,只持续了几秒。相较而言,失落、期待、焦虑和现在的开心,更加明显且持续时间长。”
陆封寒觉得自己要受不了了。
字字句句,祈言说得都严慎正经,但听在他耳里,却像猫爪子在心尖上挠了一遍又一遍。
单手松开制式衬衣顶上三颗扣子,陆封寒转移话题:“还想不想吃星花菇面?”
在米克诺星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两人又特意去吃了面才启程回舰。
祈言摇摇头:“面的味道我已经记住了,可以回味。”
陆封寒努力找话题:“身上穿的是我的外套?”
祈言垂眸看了看肩章上的银星,“嗯,上面有你的气息,我很喜欢。”
一股热意沿着背脊往上窜,陆封寒不由倾身,手臂撑在祈言身侧,靠得极近,鼻尖又凑在祈言颈窝,吸了吸气。
发现祈言不躲,他干脆将额头抵在了祈言肩上。
心想,这一句接一句的,怎么得了?
“我现在——”祈言仔细感知,“心跳得有点快,口干,紧张,好像还很愉悦?”
陆封寒嗓音磁哑:“因为我靠你这么近?”
祈言:“……嗯。”
他分析不出别的理由。
这时,破军说了话:“将军,梅捷琳舰长已回航,向你述职。”
“告诉她——算了,”陆封寒滞了几秒才起身,“让她在指挥室等着。”
见陆封寒准备走,祈言开口:“我——”
“嘘,”陆封寒无奈一笑,“我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感觉有点舍不得?”
祈言点点头,额发跟着晃动:“好像是。”
“嗯,我去一趟,很快回来。”说完,陆封寒顺手捏了捏祈言的耳垂。
明明没怎么用力,捏完,却透了一层粉。
在指挥室见到翘着长腿坐姿不良的梅捷琳,陆封寒没故意放轻脚步,等人回头,急急忙忙站起来,他才开口:“看来你巡视这一趟,战果颇丰。”
梅捷琳军帽扔在一边,明显把公主切修短修平了,头发染了个纯黑,发尾齐平,冒充黑长直,双眼皮本就窄,这么一来,冷漠意味更重了。
“颇丰算不上,一般一般。”梅捷琳眼睛一转,“不过指挥,你哪里看出我收获颇丰的?”
陆封寒拉开椅子坐下:“脖子上,牙印还在,总不能是你自己咬的,想看回去照镜子。”
倒没伸手去捂,梅捷琳也跟着坐回位置,“我回程途中,悄悄开微型星舰去南十字大区一个行星住了一晚上,睡完就跑,没耽误事。”
陆封寒懒得听。
梅捷琳的偏好全远征军都清楚,多年不改——只喜欢年纪小长得好的,最好还能在床上叫“姐姐”。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正事。”
梅捷琳肃了表情:“您让我逛一个大圈,还真让我碰见了。十一军团里有一艘中型舰、三艘小型舰,可能是出战时就跑路了,正急急慌慌地想去投奔第八军团,被我拦下来一顿捶。
第八军团很沉得住气,肯定接到了唐纳的求救信号,硬是一个兵都没动。反叛军内部的倾轧,比我们联盟重多了。”
陆封寒:“单一神论下,自然只有一个至高的‘智者’。人都有远近亲疏,一旦专权,就会分嫡系亲信。荣耀权力财富只从一个人指缝里漏出来,反叛军的军团长间,都是竞争关系。死一个不好?少一个人伸手争金抢银。”
梅捷琳唏嘘:“啧啧啧,有点惨。”
“没什么惨的。要是反叛军攻下联盟,到时这些军团长,都会成为封疆大吏。”
陆封寒向来认为,部分人确实会被反叛军所谓的“神权”洗脑,或者因科技大毁灭及理由各异的恨意动摇心智。
但这其中,绝不包括那几个军团长。
更不包括那个所谓的“智者”。
能引鬣狗抢食的,只会是利益。
梅捷琳吹了吹飘到嘴角的公主切:“指挥,您也说,要把联盟攻下来才行啊!他们做梦去吧!”
她换了个坐姿,“我悄悄探了探,第八军团应该在磨刀,准备来砍我们了。十一军团惨败,要是他们能把场子找回来,说不定会被那个什么智者另眼相看。”
“知道了,你回去跟维因他们通个气。”陆封寒说着站起身,准备走,“你也回去休息。”
梅捷琳将椅子转了一圈,盯着陆封寒背影,心想,指挥怎么回事,突然关心下属不算,走路走得好像还挺急?
房间里,祈言在陆封寒离开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在设计干扰‘千里眼’回传画面的频率,有部分知识需要查资料现学,然而论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
他又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回忆成立日当天的情景。
和情绪剥离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只单纯在翻看一页一页的画面。现在,记忆却连带着汹涌的情绪层层袭来。
咬了咬下唇,祈言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陆封寒还活着,他还活着——
急剧的痛感才缓缓消褪了几分。
可是,会不会又和在白塔时一样,这些都是自己虚构的记忆?
不。祈言下意识否认。
这段时间里,陆封寒做了太多在勒托时没有做过的事。
他是真实的。
这时,祈言喊了一句:“将军。”
没有人回应他。
祈言微怔。
破军出声:“将军正在指挥室跟梅捷琳小姐谈话。”
他又记错了。
思忖片刻,祈言下了床。
从休息室到指挥室的通道里空荡没人,祈言没有直接去指挥室找陆封寒,拐了个弯,先去了厨房。
拿了一个苹果,想带回去让陆封寒帮忙削成兔子,临走时,又看见了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装着的液体色彩很漂亮。
“破军,这是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产生了好奇心。
破军:“一种酒精度含量非常低的果味饮料,我搜了星网,大部分评价是‘酸酸甜甜很好喝’、‘解渴’,从购买人群来看,很受年轻人喜欢。”
祈言迟疑,打开瓶盖,尝了一口。
确实酸酸甜甜的,跟营养剂的味道有些像。
另一边,陆封寒路走到一半,就听破军的声音从个人终端里发出来:“将军,您或许需要去一趟厨房。”
陆封寒脚步一顿,改了方向:“祈言在里面?”
“是的,他有些头晕。”
陆封寒眉一皱,脚步加快。
等他赶到厨房,就看见祈言靠墙站着,耳垂发红,衬得上面墨点般的小痣几分显眼。
让他安心的是,除眼神有些没焦距外,祈言没有别的异常。
陆封寒走近:“头晕?”
余光看见旁边空了的饮料瓶,他明白过来,改问破军:“一瓶都是祈言喝的?”
破军:“是的,据说酸酸甜甜很好喝。”
所以头晕不是病了,而是酒量太浅,低酒精度的饮料都能把头喝晕。
陆封寒“啧”了一声,又问:“抱你回去?”
祈言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又花了几秒思考:“背我。”
还挑上了。
想是这么想,陆封寒已经在祈言面前蹲下了身。
祈言趴了上去。
背着人走了几步,陆封寒用手称了称,觉得背上的人好像又轻了点。
心里已经将厨房的吃的数了一遍,思考哪些祈言能吃。
至于亲自下厨——
算了,祈言可能会更瘦。
没多久,陆封寒感觉背上的人小心翼翼,贴得更近。
祈言在他耳边没头没尾地提起:“我来厨房想拿一个苹果。”
“苹果呢?”
祈言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忘了。”
有些懊恼。
陆封寒轻笑:“等明天起床就能看见苹果了,切成兔子那种。”
“嗯,好。”祈言闭着眼睛,又小声道,“头晕。”
陆封寒安抚他:“睡一觉就不晕了。”
每一步陆封寒都走得很稳,不长的距离却让他生出了想要这段路再往前延一点的念头。
就在他以为祈言已经睡着时,忽然听见背上的人轻声说:“我想你。”
没有语气。
没有修饰词。
甚至说出这三个字时,祈言连呼吸都没有波动。
陆封寒却察觉到了湿意。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