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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非人

凌凤箫握住那支箭,似乎是使力要拔i出来。

但那苍白的骨质仿佛和他的胸膛连在了一起, 无论如何也拔不出。

林疏便想起那句话, 说羿日神箭,洞穿有凤凰血脉之人时, 那人魂飞魄散, 灰飞烟灭——

他心下一片茫然,右手即将摸到凌凤箫脉象的时候, 凌凤箫放开那支箭,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 但动作不容抗拒。

林疏一个愣怔, 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看见一滴鲜红的血沿着骨箭流下, 血是红的, 箭身是白的,触目惊心。那滴血缓缓淌到箭尾, 然后跌落在漆黑的祭坛上。

一滴血的落地, 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林疏却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啪嗒”的声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又仿佛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肉眼不能察觉的变化。

这变化必定非同寻常, 使林疏心神为之一颤。

第一滴,第二滴, 凌凤箫心口的血愈淌愈多, 落到地上,成一滩深红的痕迹。

他看凌凤箫。

凌凤箫望着他,嘴角似乎有一点血迹,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然后借林疏的手臂站稳了身形。

下一刻,他猛地变指为掌!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击中林疏胸口,陆地神仙的修为,林疏无法与之相抗,被生生逼退一丈!

他猝然望凌凤箫,不知他此举是何意。

凌凤箫以袖掩口,咳了几声,内腑受伤,他咳出了血,华丽红衣,凄恻刺目。

而几乎在林疏稳住身形的下一刻,整个祭台忽然微微颤动起来!

人们先是被凌凤箫中箭的一幕骇得说不出话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大吓一跳,一时间,骚动恐慌的情绪蔓延在整个祭坛上。

凌凤箫的声音很低,也很哑,但用了法力,清清楚楚响在每个人耳畔。

“走!”

人们在电光火石间尚来不及反应这字是什么意思,祭坛上,一张血红的凤凰图腾,就以凌凤箫为中心疯狂蔓延开来!

却有一股凝实到恐怖,仿佛来自千万年前亘古荒原的气机,压住了每一个人,使他们不能动弹一步!

而林疏因着被凌凤箫凌空拍了一掌,此时所站的地方堪堪在凤凰图腾的边缘,没有受到影响。

他便看着,看着血红的凤凰图腾肆意铺张,仿佛潮湿之处疯狂生长的苔藓藤蔓,每一道纹路上都燃起了同色的火焰,火舌仿佛摇曳的红莲,吞噬了每一个人,也吞噬了中央的凌凤箫。

他刹那间拔剑出鞘,无情剑意湛然荡出,一式“万古云霄”直指这诡谲的血色火焰。

火焰被剑意所激,有些黯淡下来,然而这道剑意在抵达火海中央的凌凤箫时,却奇异地消弭了。

对凌凤箫没有效果。

在这样的关头,他惊人地冷静,变招“湛然常寂”扫向火海中其它地方。

剑气激荡,上陵简身上缠缚的火焰减弱些许,他剑刃上清光一现,扫灭其它火焰,终于挣脱出来,落到林疏身边:“多谢。”

林疏没说话,纵起轻身功法踏入火海。

他有分寸,没有深入火海中央,剑意护体,几度进出,带出了正在瑟瑟发抖的萧瑄和萧灵阳,最后带出了一脸惊骇之色的凤凰庄主。

此时凤凰山庄已经受了重伤。

其余人,纵使他想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那些人本身修为不够,或者干脆是凡胎**,即使有他相助,也挣脱不出来。

——萧瑄与萧灵阳则是因为身份尊贵不可出半点纰漏,各自身上都带了护命的神器。

上陵简已是渡劫的境界,凤凰庄主离渡劫巅峰也只有一步之遥,连他们都要借助林疏的帮助才能脱身,可见这图腾的诡异可怖。

那血色的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体,陷身火海的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几乎响彻云霄。更可怖的是,他们被灼烧的肢体,没有被灼烧成焦黑的枯骸,而是逐渐变了形状,变成一团血红色的粘稠之物,淌下去,成为血火的一部分。

若真有人间地狱,那大抵就是现在的景象。

无处座正在缓缓往下流淌、不成形状的血红色雕像中,唯独凌凤箫还完好,一身红衣似乎与这火海化为一体。

凤凰庄主喊道:“箫儿!”

林疏猝然转头,气机锁住凤凰庄主,冷冷道:“你们在做什么?”

羿日神箭被皇后拿到,凌凤箫受伤后,又浮现这么一座诡异的凤凰图腾,显然只能是凤凰山庄的手笔。

——她们必定有所谋划,只是竟不顾凌凤箫的死活么?

凤凰庄主仍望着血海中央的凌凤箫,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焦灼:“……不应如此!箫儿……”

下一刻她眉头猛蹙,望向西方天际,喃喃道:“锦妹骗我?”

火势迅猛,很快,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也没了形体,只剩一座图腾,一片火海,以及中央的凌凤箫。

还有……

还有天上的凤凰。

它在凌凤箫头顶盘旋不去。

凌凤箫没有看它,而是看着祭台的西面。

西面,缓缓落了一辆四只珍禽所拉的羽饰华辇,俨然是皇后的凤驾。

林疏一边时刻注意着凌凤箫的状态,一边将手按在了折竹剑柄上,时刻戒备。

皇后缓缓下车,徐徐攀登台阶,流霞一样的裙裾,轻掠过九百漆黑石阶,来到图腾前方。

随着她的步子,西方天际的霞光更盛,而凤凰山庄的多处都亮起了不详的血红色光泽。

林疏想起山庄内无处不在的凤凰图腾,想起仪式开始前凌凤箫在图腾纹路中发现的诡异红色液体,愈想愈觉得触目惊心。

凤凰清鸣一声,落在地面上,低头温驯地蹭了蹭皇后的手。

皇后笑了笑,喊它:“凤儿。”

“锦妹!”凤凰庄主紧蹙了眉头,看向她:“你……这是何意?”

皇后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缓缓走进了火海。

奇异的是,这火焰并不伤她分毫。

她仪态仍是那样端庄,一步一步走到凌凤箫面前,那只凤凰也跟着她走进,长长的尾羽拖了丈余之长。

凌凤箫低着头,墨发散了下来,林疏看不清他神色。

他淡声道:“母后。”

皇后声音怜爱:“我儿。”

“母后生我,使儿臣有人身,行世间,恩泽……无以为报,今日想要收回,亦无怨言。”凌凤箫道:“只是想知道,母后这般算计于我,乃至将疏儿也牵扯在内,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是温情款款的动作,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责备:“今日大好良机,你视而不见,母后先前与你说凤凰山庄千秋万代的繁盛,便都毫不在意么?”

“山庄之事,我已允了你。”凌凤箫道:“山庄自此不受王朝管辖,何须母后再挂怀。”

“你明知母后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繁盛。”皇后轻轻嗔怪。

“山庄滔天权势,泼天富贵,比之皇家,又有何异。”

“凤凰血脉,怀璧其罪。如此这般,百代之后,岂不仍是任人欺压。”皇后道:“上古凤凰神族,居于西方,食竹实,居桐林,饮澧泉,三百年一涅槃,生生不息,万邦朝拜,岂非更加使人神往。”

凌凤箫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母后竟是这样想么。”

皇后右手握住羿日神箭的箭尾:“凤凰乃是万古洪荒中承天载命之神灵,世上岂有能杀灭它之物,除非凤凰自伤……这乃是上古凤凰心头之骨制成的一枚箭。箫儿,你原本就是至精纯的凤凰血,如今又有了凤凰骨为引,更有人皇的滔天气运,若再有了凤凰的精魄入体,涅槃重生,凤凰神族即刻重现人间,永世绵延——箫儿,你不愿么?”

林疏听着她口中之语,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究竟所图何物。

挣脱皇室的束缚——远远不止,她要复生上古凤凰,使传说中的凤凰神族重现于世,凌驾于世人之上。

凌凤箫似乎笑了一声:“母后运筹帷幄,我……自愧不如。”

皇后轻轻道:“你知错便好。”

凌凤箫缓缓低下头去,似乎顺伏,声音也轻了:“入山庄后,我觉得少了许多女孩子,母后知道她们在哪里么?”

皇后道:“她们修炼凤凰心法,血脉中有炽阳离火之气,已作了引子,就在你身下凤凰图腾之中。”

凌凤箫低低笑起来,又咳了起来。

声音已哑了,含着血,林疏望着他,却无法靠近一步,什么都做不了。

林疏想那些活泼的女孩子。

她们或刁钻泼辣,或温柔活泼,时常爱打趣,是很好的。

……却没了么?

整座山庄,只剩那些年龄幼小,还没有学好心法的女孩子了么?

宝清、宝尘他们几个呢?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了么?

她们会不会反抗挣扎,会不会……哭了呢。

他蓦地想起山庄那些凤凰图腾纹路里,流淌着的深红。

他又看凌凤箫所处的火海。

鲜红色的火焰依傍鲜血而生,凌凤箫的,火海中死去的其他人的。

再听凌凤箫哑了的,含着血的笑声。

血。

因缘镜里的血。

桃花源的血。

北夏,塔顶的血。

凤凰山庄的血。

一个人的命格就这样浸在血里。

凌凤箫又咳了几声,胸口血流如注,脸色苍白,声音断续:“羿日神箭……神魂俱散。母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儿臣活。”

皇后道:“与凤凰共生,永生不灭。”

“我魂飞魄散,它却有精魄,”凌凤箫看凤凰:“母后很喜欢它罢。”

皇后没有说话。

凌凤箫自嘲般笑了笑:“我曾也很喜欢母后。”

他语声淡淡,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我幼时给自己取名萧韶,‘《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是母后常吹的曲子。”

皇后微微笑了笑,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箫儿,你意志非比寻常,或可保留一二神念,莫再伤心。”

凌凤箫身上的生气一直在流逝,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逸散而去了,是魂魄么?

折竹剑嗡鸣,剑气不断撞着血海,却始终被压住,毫无效果。

皇后说着要凌凤箫“莫再伤心”,却看向了凤凰。

凤凰低鸣一声,低下头,向凌凤箫靠近。

它缓缓走入了凌凤箫身体里。

凌凤箫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在承受脱胎换骨之痛,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仿佛已经在极度的失望中认命。

林疏心下一片空白,要往火海中去,却被上陵简死死按住。

连那尾羽也消失的时候,火海渐渐熄灭,凌凤箫身后浮现出悬空的金红色凤凰虚影。

由西方天际而始,整个天穹一片金红,辉煌无比,恍若梦中。百鸟飞舞,遥遥有仙乐自云中传来。

纵使是仙人飞升,也没有这样宏阔盛大,天地万物为之齐贺的景象。

凤凰涅槃,便是这样的涅槃,这样的重生么?

皇后再次走近凌凤箫,抚过他的头发,将他额前乱发别在耳后,轻轻唤:“凤儿。”

凌凤箫缓缓抬起头。

林疏看见了他的眼。

漆黑空洞的,没有一丝光泽,毫无感情。

皇后猛地怔了怔。

下一刻,凌凤箫勾了勾唇。

再下一刻,整个金红辉煌的天穹,尽数化为漆黑!

仿佛置身万古长夜里,只血雾幽幽浮起,幽微的血光照亮这片区域。

滔天血海里,万鬼嚎哭。

凌凤箫身形虚幻中隐隐变化,属于大小姐的皮相悄然隐去,华衣染墨。

萧韶将胸口的长箭猛地拔下!

没有血,连伤口都立刻弥合。

皇后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你……你是谁?”

林疏这才想起,皇后是萧韶的母亲,但自始至终不知萧韶的真容。

“忘记告知母后。”萧韶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早已不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