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
永别了。
赶到车站时,只有一分钟列车便停止检票,而前边排着漫长的等待安检的队伍。有几次我想插到前边,但并没这么做。赶也没用。候车室里的人应该像漏斗里的沙子漏得干净,工作人员在过道走上最后一圈,锁上铁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时间早被耽误了。
我拖着旅行包走向候车室,仅仅只为佐证这一事实。但在那里,乘客死坐着,列车的铁牌还挂在检票口上方。也是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广播里屡次播放的是这趟车晚点的消息。我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将T恤、短裤、拖鞋扔在厕所,换上衬衣、皮带、西裤、皮鞋,梳好头发、用啫喱水定型,喷上香水,戴上眼镜,夹着公文包,才又拖着旅行包回到候车室。我的腰和肩膀不由自主地往下松塌。我命令它们挺直,浑身不自然。但当有位中年男子亲密地看我时,我便不那么觉得了,在他眼里我是有稳定工作的斯文人。我们七七八八地聊起来,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IT公司的。我一点也没有说谎的感觉。我觉得他要是有女儿,一定会许给我。
不一会儿,乘客们鼓噪起来,我加入进去,拍打栏杆,像他们一样极其愤怒。很久以后,过道里才走来两个人,将检票口打开。我朝前瞎挤,回头看上一眼,又觉得没必要。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没有警察,没有保安,也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我等乘客走完了,才像赶着一群鸭子,慢腾腾地走进过道、台阶和月台。一辆绿色的火车静卧着,散发出远方才有的自由气息。我像是不得不走进去,走进倒数第二节车厢。
人们踩着座位将东西塞向行李架,或者端着滚烫的方便面,跌跌撞撞行走。我等他们忙完,走过过道,后三排全部空着。车厢中部坐着一个可怜的农民,脑门出汗,双手颤抖,衣服湿透了(就像刚刚浆洗过),正歪躺着呻吟。有位女乘客拿出藿香正气水,他艰难地摇头。也许他会死。我坐到最后一排。
我以为火车这就开走,它却长时间停着。乘务员走进乘务室,将自己锁在里边。我想过去质问:“我一切都按规矩来,但是你们呢?你知道你们会耽误多大的事吗?”
有阵子,火车像是在无声无息地走,我甚至能感到风吹。但等旁边火车不见时,我才知那是视觉误差。我心如刀绞,时刻要发作。说起这种禁锢,就像几十里外的情人要走了,而我还待在雨夜,徒劳地推着泥潭中的马车。很长时间内,窗外的月台都是空荡荡的,静默一片,我恍若看见自己被警察带离此地,我决定届时大喊:“谢谢你们,谢谢铁道部,还有火车。”我喊得出口。
孔洁的母亲应该报警了。学校五点放学,现在是六点。警方根据卫星定位很快能找到我家。一想到这里我便后悔莫及。我完全可以将孔洁的手机带出门,随便丢到哪里,但我让它的信号消失在我的房间。我开始蛮横地说服自己。我要让自己相信,孔母也在说服自己,女儿快毕业了,总会有点事,比如手机没电,和同学聚餐去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看我不骂死你。”她一定这样安抚自己。
后来我数数字,数到二百它会开,数到六百也会,但它不开。及至我下定决心去找乘务员让她放我下车时,它又发出长长的嘶鸣。我僵立半路,似变换一人,欢快起来。天快黑完了,大片暗蓝色下坠,树枝在后退,房屋在后退,一轮月亮慢慢跟着。万物终于他妈的在运动。我又哀伤起来。我不是离开这里,而是斩断。永别了。
我就这样开始逃亡生涯。
我在哐当哐当声中睡去。在梦里,我恐惧地走向检查线,老警察拍打完我全身,几乎是不耐烦地叫我走,我想振臂呼喊,又感觉另一名警察抬起头来。这是一道带有可怕责任心的年轻人的目光,它像探照灯一遍遍扫来,不时停留于我的背部——还有十来步就平安了——我在他的狐疑中强撑着前行。但只走了几步,我便听到他索命般地喊:“瞧,他身上有血。”瞬时警笛四鸣,我夺路狂奔,腿像装有弹簧,大踏步飞过屋顶。飞了很久落地,我以为将他们甩远了,回头又见他们百折不挠地跟过来。我急忙蹿入路边的老楼。
我是在噔噔噔的追击声中醒来的。完了。火车在朝前开,我还是想我完了。直到周围那些素昧生平的面孔一个个浮出来,浮清楚,我才回到现实。我去上厕所,那里被锁死,我便走到过道吸烟。火车像是鱼,在黑蒙蒙的海底穿梭,我感到一点点的诗情画意。
走回座位时,我却看见车厢那边真站有两名警察。他们拿着刷卡器那样的东西,像扫荡,极为有效率地检查每个乘客的身份证,而这些清白人,几乎是欣喜地从包里翻出它,呈上去。我无法判定这是一次有目的的检查还是只是例行检查,我甚至连往下考虑的时间也没有。我折回到厕所,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抬起头看我。我弯着身子,捂住肚子,拍门,听到里边说:“急什么急。”我装作到下节车厢寻找厕所,走到一半,悲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节。我坐上一个空位,呆若木鸡。也许可以躲到座位底下,但那是个蠢办法。
过了一会儿,那边过来一人,是那个农民。他的肩膀不时碰向座位和车壁,应该是要找个地方呕吐。他没能拉开厕所,继续朝前走,我低声厉喝:“回去。”他朝我分辨着,嘴角抽搐。我像守卫领土那样重复着命令:“回去,回去回去。”他便想到什么,软塌塌地往回走。
不一会儿厕所传来锁把转动的声音,我快步走去,和那一边朝外走一边系腰带的妇女挤来挤去,挤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我用肩膀顶住门,锁上三次方锁好。我想待半小时,等他们检查完,走了,再出来。外边传来手忙脚乱的声响和人们的低呼,我想准是警察明白了。我意识到自己是将自己幽闭了。下半截车窗封死,上半截则开着,能看见擦过的黑魆魆的天空,我拉它的把手却拉不动。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了。我不敢吭声,他便踢门,并发出不容辩驳的命令:“滚出来。”我觉得力量这东西在体内将我撑得很难受,它们需要我跑,我却寸步难行。我快为此疯了。外边咒骂声越来越厉害,当他终于骂到我妈妈的肥屄时,我勉强找到支撑点。我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杀了人,但你也不至于侮辱我的老娘。你怎么侮辱我都可以,但你凭什么侮辱我的老娘?我因此凶狠地转开锁,拉开门。来者捉住我的衣领,我试图推开,但他力量巨大,几乎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出去。然后他急急闯进去,门也没关好,便褪下裤子,拉起肚子来。
过道只有安静的空调风,我从未闻过这么多的空气。
没人来过问我。我爬起身,甚至感到失落,就像事情最终只被完成一半。乘客们在议论:那个农民走过去时,忽而猛力朝前撞,将年轻警察撞翻在一边,但老警察只一拍,他便被拍倒在地。老警察用手肘压住他的喉咙说:“我早就看出你这老东西有问题。”
我听明白了,面如枯木,心下却疯狂、不可遏止地笑,直到尿意袭来。我在厕所那么长时间不撒,现在却要撒到裤裆上。我吸紧阴根,去敲厕所门,敲不开,便走到盥洗室,瞅瞅没人,掏出家伙。好像撒了几分钟,十几分钟,好像还会往下撒。我羞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