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带着无尽的悔恨这么想,如果那个时候——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也没有在那里遇到塚田和彦这个人的话。
那个时候,一也辞掉工作,离开从大学时代开始住了八年的东京的大厦,暂时回到老家——位在北海道札幌市,有着弧度优美的红屋顶,以及真正的壁炉的双亲的家。
我当然不晓得一也的孩提时代。我是在一也的母亲挑选我保管他的生活费时,以及她拨空上东京,到一也的住处边打扫、做饭边聊天的时候,间接听到的。
一也在学校的成绩非常好,是个很受老师疼爱的学生。他从来不会顶撞老师,也不会回嘴;他会主动整理教师、清理板擦、浇花。
这应该是双亲教得好吧。一也的父亲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但是凭着聪明和生意头脑,再加上深具洞悉时代的眼光,从一家小干货店发迹,逐渐成功,现在他已经是在北海道的主要都市拥有分店的大型超市董事长了。父亲在札幌成立第一家大型商店的时候,母亲是提供他资金的地方银行总经理的女儿,是个出了名的美女;相较于丈夫,她有着良好的教养,现在也依然年轻漂亮,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了。夫妻之间也非常恩爱。一也是独生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独享双亲完全的爱。
而一也是个符合双亲期待,优秀且乖巧、聪明的孩子。考大学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多努力用功,一考就考上了第一志愿东京名校的法律系,很厉害吧!一也真的是为人父母心中的理想儿子。
一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流的贸易公司上班。这是一家几乎无人不知的著名企业。父亲非常高兴。儿子——自己的儿子被对国家经济成长有举足轻重的大企业、只任用精英的企业录用,让他感到无上的欢喜。因为这等于是除了成功的事业之外,又以另一种形式证明了父亲的人生是正确的。
也因此,一也不到半年就辞职离开那家公司时,父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就算一也被殴打,他或许都还不至于那么错愕。
为什么辞职?关于辞职的原因,无论对父亲或母亲一也都不肯说清楚。
“没什么啊。只是觉得我不适合那种工作。爸不是也说,趁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比较好吗?我还不想就这样成了上班族。”
不知道是否双亲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后来便没有再追问。有一段时期,一也在东京的大厦平静地生活,每天尽是读书。不,正确地说,或许该说他买了许多书才对。他几乎每天都带着我去书店,从我怀里随手抽出万元钞票,换来沉甸甸的书本。
在他东京的大厦里,我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一也的母亲说“钱包跟存折要放在这里”而决定的——那是寝室衣柜旁的置物箱。所以一也回到房间,把我收进置物箱之后,我就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了,只能偶尔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而已。
现在想想,从没有女性来他住处找过他,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曾来过。这与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很大的关联……
一也不让女性接近他的原因——和辞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觉得我能理解;因为一也爱着母亲,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
他认为如果对方不像母亲那么完美,就没有资格爱他。如果不是那样的女性,就没有交往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点一滴地扩大,逐渐地侵蚀他、消耗他的内心。接下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一也三番两次地换工作,而且辞掉时所引起的骚动——与上司吵架、和同事争执——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然后我发现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也想顶撞全世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问他为什么,他一定会这么说: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哪有工夫理会?”
然后,他会嗤之以鼻,一副“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去理会低等人”的表情。
一也,你是对什么没有时间?
一也,你在急什么?
一也,你为什么没办法与人好好相处?
在他的外套胸袋里、在他的牛仔裤后袋里,我常常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答案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我不一样。没有人了解我的价值,因为我太伟大了,那些卑微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
一也,你不是小学生了,就算你主动去浇花,也不会有人称赞你。有人盯着你做事,但并不是为了等着褒奖你。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和你同样能力、智力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人数远超过你的想象。这个社会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地称赞你,并以你为傲。
这个时期的一也,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同伴。他是个合成皮的钞票夹,却自以为是真皮的,而他也以真皮自居:我的价格被标错了,我被误标成低价了——他总是这么声称。
可是,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钞票夹会不会根本就很清楚自己是个合成皮?因为害怕承认这个事实,才不去认清周遭的一切,才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价值。
一也的情况,在本质上与那个钞票夹有共通之处。
那个时期,一也有时候会看老电影。虽然我只能听到声音,不过那是一部描写“希特勒”独裁者的电影。像这样的电影很多,在大部分的电影里,那个叫“希特勒”的都是坏人。
一也反复地看这类的电影,连我有时候都会听到群众对“希特勒”的欢呼声。
独裁者——据说他是被这么称呼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事。
可是,他却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一也,是有什么与他相似的地方吗?
就像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
不愿认清自己真正价格的钱包。
一也是不是早就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父母口中的优秀人才?他只要更进一步,或许就能了解自己其实与众人无异,虽然未必杰出,但也自有其意义、价值与乐趣。
可是,一也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标价撕碎丢弃。
一也二十五岁时,不再三天两头换工作了,而是向担心地问东问西的父母说:“我要念书,准备司法考试。”
我听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一也就像带着我那样随身携带六法全书,研读论文。我听着一也有时候与目标相同的朋友彻夜长谈,心里真的好高兴。
可是,那个时期非常短。一也在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的时候,各挑战里一次司法考试,每次都在复试的时候落榜了。
听说司法考试很难考,根本就是“把考生刷下来的考试”。只要稍一不小心或误解,就会被刷下来。根据比一也落榜更多次的朋友说,复试时会将两万多名的考生刷到只剩四千人左右,考题也变得更加艰深刁钻。
一也一位自己绝不会落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当一起落榜的朋友鼓励他“明年再加油吧,有志者事竟成嘛”,一也却这么反驳: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自己被刷下来了,被淘汰了。一也第一次尝到失败。
到目前位置,再怎么换工作都不顺利,也是一也自己出了问题的关系,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等于是被淘汰。可是当时他仍是用“是我辞职不干”来自欺欺人。
但是这次不同,他被淘汰了,吃了闭门羹,而且是在考试上。一也在学校时,曾是模范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考试中被刷下来。
支撑一也的那个东西——尽管那是跟异常扭曲的柱子,但毕竟是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断成两半了。我听见了它断裂的声音。
在父母半恳求、半命令下,一也回到了北海道,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羽翼。可是一也感受到父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他为傲了。
而他开始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