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舞者

第十九章 欢

李师傅请假出门办事,办的还是君君上大学的事。

他出了三号院便朝胡同口走,出了胡同向右一拐,就到了买挂面的那个副食商店。他在副食店门前的马路边上,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黑色轿车,轿车上已经有人在坐,就是数日前在胡同口与他搭话的那个女人。李师傅上车冲那女人叫了一声孙姐,尽管那女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黑色轿车随即开动,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城市里的车流生生不息晨昏往复,看不出今日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黑色轿车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一条普通的街道,这条普通的街道上,有一座普通的楼房。这楼房里拥挤着无数朝生夕灭的公司商社,在这些公司商社进出的男女大都是些懒散模样。那位被称为孙姐的女人领着李师傅直上三楼,找到一间办公室推门即入,快得连门边的招牌都未看清。李师傅进门就听孙姐与那屋里管事的三言两语,才大致明白这也是一家公司,专做咨询中介一类的生意。

孙姐为双方介绍之后,便坐下来谈开了事情。这公司管事的名叫吴经理,开门见山先问情况:“你女儿叫李君君吧,她第一志愿报的是中国商贸大学?唔,这学校不错,国家重点。你们家长的意思就是想让她上这个学校对吗,你们报的什么专业?商贸英语,唔,这专业不错,毕了业好找工作。不过,今年报这个大学的考生太多,你们报的这个专业又是热门专业,所以除非你女儿的分数有绝对优势,否则取上可不容易。如果你们坚持想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话,要出的费用恐怕就会比较大了,这点你们自己考虑。”

一提钱李师傅本能地胆怯起来,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要,要多少钱呀?”

“我们不会多要的。你看,要给学校钱,这是以赞助的方式;还得给一些管事的老师钱,这是私下里给。总共也就三四万吧,至少三万,再低了就没把握了。”

李师傅面色发僵,孙姐接过话来,声音冷淡而又果断:“先付多少?”

吴经理大概也没想到孙姐这么痛快,自己反倒迟疑了一瞬:“先付一万五吧,剩下的根据情况……”

孙姐马上从手包里取出两万元钱,打了捆的。一捆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另一捆拆开封条,哗哗作响地数出五千,也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动作之快之麻利,甚至带了几分凶狠。不要说很少见到这么多钱的李师傅,就连那位看上去饱经世故的吴经理,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两人走出这座楼房时李师傅还没醒过梦来,那一沓半沉甸甸的票子,像梦魇般压得他大气不能粗喘。他上车前嗫嚅着对孙姐表示:“我们小君要真考上了商贸大学,真学上了她喜欢的专业,我担保她肯定会有出息的。等她挣了钱我们一定报答蔡小姐的好意,也一定不会忘了孙姐,不会忘了你们对她的这份关心。”

孙姐面无表情,刻板地回答:“蔡小姐的这份关心,你真的记住了吗?”

李师傅不知孙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半天嘴,竟然不敢应答。

黑色轿车将李师傅送回仁里胡同,在巷口放他下来,随即开走。

李师傅还没表达完告辞和谢意,轿车已经汇入大路车流,杳然无踪。

李师傅回到三号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金葵,金葵正在厨房里用一只大铁桶烧水。李师傅一进门金葵先问:“君君的事怎么样了,问到什么情况了吗?”李师傅当然不会说孙姐和那一万五千块钱的事情,仓促敷衍一句:“没问出什么来,听天由命吧。”他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转口反问金葵:“烧这么大一桶水干什么用啊?

”金葵说:“高纯要泡泡澡,大卫生间的热水器坏了。”李师傅说:

“那让他到前院或者山房去洗吧,这院里总共有四个有浴缸的卫生间,都可以泡澡的。”金葵说:“他想泡完直接上床睡觉,所以只能在他自己的卫生间泡,这水马上就烧开了,再兑点凉水,这一桶就够了。”李师傅说:“咳,这么烧水多麻烦呀,还得抬过去,还是让他到前边来洗吧,我去跟他说。”

李师傅还是不自觉地以高纯的师傅自居,所谓师生一日,终生父母,他在习惯上,还是感觉他的话高纯一定听的。他自告奋勇拉开门要去后院,却被金葵在身后叫住。

金葵说:“李师傅,水开了!”

李师傅怔在门口。金葵关了火,又说:“帮我抬一下行吗?”

两人抬着一大铁桶烧开的热水向后院走去,路上歇手的时候,李师傅又继续了早上的话题,他说金葵你这人真不错,我真是挺佩服挺佩服你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呀,也是咱云朗歌舞团的台柱子呀,也是艺术家呀,你能这么尽心尽力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真挺不容易的。周欣只给你九百块钱,太说不过去了,呆会儿我跟高纯提提,至少得给你涨到一千吧。不管怎么说高纯跟你也好过一段,给你加点钱他不会不答应的。

李师傅弯腰去抬水桶,金葵却没有伸手。她再次表达了早上的那个态度:“李师傅,我说过我到这儿不是来挣钱的。”

李师傅重新直起腰来,看着金葵严肃的表情,他的脸上挂了一些惋惜,也做出相当理解的反应:“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高纯一直有感情,你是想帮他。我想你能到这里来伺候他,他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他明白他就更应该多给你点钱,高纯这人我了解,他最仁义了,很重感情。”

李师傅话没说完,金葵已经独自提起水桶,吃力地走进卫生间去了。李师傅在她身后怔了片刻,叫了一声:

“哎,我来给他洗吧。”

金葵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李师傅跟进卫生间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言无不尽,口气虽然婉转,但意思相当直接。

“还是我洗吧,高纯……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了。”

这句话金葵听明白了,她停了脚步,把端到池边的水桶放了下来,低头想了一瞬,对李师傅说道:“好,那麻烦您了。”

高纯是被李师傅和金葵一起推出卧室,推到卫生间的,大浴缸里已经灌满了温度恰好的热水。把高纯推进卫生间后,金葵就退出来了。她在卫生间外面的走廊里等着,想着高纯也许会需要她,李师傅也许会叫她进去帮忙。没过多久李师傅出来了,对她说了一句:“洗完了,咱们把他推回去吧。”金葵奇怪地跟进,冲李师傅疑问连声:“这么快就洗完了,洗干净了吗?”

金葵看到,浴缸里的水正在被慢慢放掉,高纯衣裤齐整地坐在轮椅上,身边的面盆台上一边放着湿毛巾,一边放着洗面的香皂。金葵问高纯:“这么快就洗完了,洗干净了吗?”高纯未及回答,李师傅过来解释:“他说又不想洗了,我说不洗哪行啊,起码得洗把脸吧。

我帮他把脸洗了洗,他还不想用香皂,我说不用香皂洗不干净。咳,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小孩子脾气!”

高纯任李师傅唠唠叨叨,一言不发地让李师傅和金葵推回卧房。

李师傅问他:“要上床吗?”高纯摇头:“不上。”李师傅又问:“要喝水吗?”高纯摇头:“不喝。”李师傅又问:“那你想干什么?

”高纯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李师傅点头:“好吧,那你呆会儿。”他招呼金葵:“哎,那咱们走吧,让他一个人休息会儿,咱们走吧。”

李师傅是高纯的师傅,还当过高纯的老板,对金葵这样发号施令,于他倒也自然而然。金葵跟他走到卧室门口,高纯却在背后把她叫住。

“金葵,你留一下。”

李师傅又马上指示金葵:“你留下吧,我先到前边去。有什么事到前边找我。”

李师傅走了,屋里终于清静下来。金葵问高纯:“你不是说想泡个澡吗,怎么又不泡了?”

高纯皱眉:“我不愿意让李师傅给我脱衣服,多别扭啊。”

金葵想笑,却故作不解,一本正经地问道:“那别扭什么,李师傅又不是女的。”

高纯郁闷地叨咕一句:“不习惯。”便不多说了。金葵安慰他道:“我去买个新的热水器吧。现在就去买,晚上就能用了,晚上再泡,行吗?”

高纯抬头看她,眼里这才现出笑容。

那天下午金葵在离三号院不远的一家商场里,选购了一台可以即买即装的热水器。并且在付款之后真的当即带着工人师傅回家,安装在高纯的卫生间里。她没忘记把取钱用的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及时放回柜子,然后及时把抽屉的钥匙还给高纯。高纯说:钥匙就放你身上吧,经常取钱经常用,放你身上方便。金葵说:还是你拿着吧,谁当家谁拿钥匙,古时候就这规矩。高纯说:当家的一般都是女人,你拿着吧。金葵说:这个家的女人又不是我。高纯注视她,良久,才说:

这家里,现在就你一个女人。金葵不再说话,她把钥匙收在自己手心,手心里浸着滚热的汗水。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高纯的浴缸里重新注满了热水。独自把高纯抱进浴缸是件既吃力又快乐的事情,汗水和笑容一齐在脸上绽放,金葵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终于找回了幸福的依据和生活的幻想。

高纯全身放松地躺在浴缸里,温水包裹着皮肤,身心得到了抚慰。金葵细细的十指,慢慢拢着他的头发,发液的泡沫在大理石吊灯的烘熨中,闪烁着五彩晶莹的光泽。浴室里的水汽将灯光虚幻,两人的交谈如空谷回音。他们又说起了舞蹈,舞蹈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和这灯下的水汽有点相像,虚无缥缈,似远又近。

金葵说:你的身材比例真好,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金葵也许没有想到,关于舞蹈的任何话题,对此时的高纯都是一个刺激,好在高纯的回应还能心平气和,他问金葵:你有多久没练功了?金葵说:好久没练了,丢得差不多了。高纯说:你应该接着练啊。你应该把功恢复了,还是应该去考北舞院。北舞院……你不想考了吗?金葵说:我考北舞院,谁在这儿照顾你呀。高纯说:周欣可以照顾我呀。金葵说:周欣?周欣不是总要出差出国吗,她有她的事业呀。高纯说:可你也应该有你的事业呀,对你爸爸妈妈,对你自己,都好有个交待,你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照顾我呀。金葵说:怎么不能呀,你不愿意我照顾你呀?高纯停了半天,说:我只想你能找到你过去的理想,找到你一直要找的目标,那我心里才会好受。金葵把温水缓缓从高纯的发端淋下,她说: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幸福,幸福就是彼此渴望听到的话语。流水的声音也变得欢快起来,代替了万语千言的交流。直到高纯被擦干身体,穿上松软的睡衣躺在床上,金葵为他盖好被子,拉上窗帘,告辞要走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重新沉闷起来。

“你要走吗?”他问。

“对呀,时间不早啦,你该睡啦。”

“你不能睡在这里吗?”他指着墙边的一张罗汉床:“你不能睡在那儿吗?”

“不能啊。”

“周欣不在。”

“我在这儿你老要说话,你该休息不好了。”

“我保证不说话还不行吗?你在这儿睡吧。你不在这儿我睡不着觉,真的。”

金葵犹豫一下,问高纯,又像问自己:“这样不好吧?”

“我是病人,我行动不方便呀,医院里有好多女孩照顾病人,都是睡在病房里的。”

金葵反复犹豫,终于说:“那我把被褥拿过来。”

高纯笑起来了,孩子似的:“好!你快去拿!”

金葵回小屋去搬自己的被褥,时间已经夜深人静,她却兴致勃勃地换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是她和高纯在一起时最常穿的一套,也是高纯最喜欢的一套。换衣服时她把兜里的东西转换口袋,那把黄花梨大柜的钥匙无意间掉了出来,金葵拾起在灯下端详,仿佛这把钥匙是一个灵性的宝物,可以打开一切爱情之门。她把钥匙仔细地装在自己的钥匙环中,在一串大门二门厨房库房的钥匙当中,这一把显得最最触目。

金葵的被褥和枕头从小屋搬到了大屋,铺在了大屋东侧的那张罗汉床上。高纯奇怪地看她,问道:你怎么把这身衣服穿上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金葵说:出门干吗,我随便穿穿,你不是最喜欢我穿这身吗,现在不喜欢了?高纯说:喜欢,当然喜欢,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你一般都穿这身。金葵笑着把衣服脱了,说:可惜该睡觉了,明天再给你穿。

他们都知道,谁都睡不着的,但他们还是在各自的床上躺了下来。在相隔一年之后,他们终于又躺在同一屋檐下,在数米之遥的两张床上,目光相接,呼吸相闻。灯光尽都熄灭,但两人瞳仁中的莹光闪烁,却能彼此看得真切。高纯流泪了,他在黑暗中的抽泣把金葵重新拉到了他的床边,“你怎么了?”她没有开灯,她怕灯光会让高纯不安。她看到了高纯脸上的泪水,已经把消瘦的双颊打湿。

“你怎么了?”

“我,我不能让你这样……”高纯的倾诉断断续续,“你,你应该去跳舞,去考学……去奔你的事业,然后,然后,找个好男人结婚!我不应该让你留在这儿,守着我这个没用的人,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能给你!”

金葵用手去擦高纯的眼泪,她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守着你就行,考学和跳舞都不是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你能治好病,能站起来,能跟着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高纯止了泪水,他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们可以回云朗去!白天我们就去云朗艺校当老师,晚上就住在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阁楼里。虽然我们都不老,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落叶归根,回云朗老家去。”

“想你爸妈了?”

“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我还记得你那个小阁楼的外面,有个大大的天台,那上面可以让我们随便跳舞!比咱们住的车库还大呢,‘冰火之恋’都能跳得开!”

“我们一起回去,去当艺校的老师,去住在那个小阁楼里,在上面跳舞,这就是你现在的理想?”

“对,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最最简单的理想。”

“最最简单的理想,也是实现不了的理想。”

“怎么实现不了?我听老方说他认识一个中医,专治下肢瘫痪的,回头我就找他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站起来,总有一天你能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高纯不哭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但他摇头:“我从受伤生病到现在,早就没有幻想了,可你还靠幻想生活。”

金葵却越说越认真了:“我现在要是再没点幻想,那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我必须有幻想,幻想你能站起来,幻想你能和我一起跳舞。

“跳舞……”

也许伤病缠身的人才更需要幻想,幻想能让人在瞬间忘记现实,也许高纯的大脑里也充满了云朗的蓝天和蓝天下那些亲切的街巷,还有云朗艺校破旧空旷的排练大厅……他的双脚仿佛忽然有力,他仿佛看到了排练厅的大镜子里,自己旋转的身影。

金葵似乎感受到了高纯的幻境,因为她发现高纯的一只脚忽然踹了一下被子,她隔了被子想再摸到那神奇的颤动,同时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哎,你的脚动了!你的脚刚才踹了一下!是不是?你再动一下试试,使劲!再踹一下!”

高纯似乎也感觉到了刚才的瞬间,他紧张地试图再对双腿发出指令,但双腿这回一动不动。他说:“没有,动不了啊……”金葵也用手去仔细感觉,脸上交替着期待与疑惑。

“你刚才动了呀,真的!你刚才真的动了,我都摸到了。”

“没有啊……”

“刚才!”

“动不了。”

“你刚才明明动了,我一说到跳舞,我一说到和你一起跳舞,你就动了!你真是个天生的舞蹈坯子,从里到外,我早就说过!”

“我真的动了吗?”

高纯心倒是动了,眼睛亮起了光泽。

早上,早饭之后,阳光初照,天空晴朗。

金葵把高纯推到卧室窗前,自己退至隔壁的衣橱间里窸窸窣窣,弄得高纯探头探脑:“喂,你在干什么?”金葵再次回来时高纯眼睛蓦然一亮,他看到的金葵已是一袭裙装,白色的纱裙飘在空中,空中响起了磁盘放出的音响。正是那支久违的乐曲,那曲“冰火之恋”让高纯双目湿润。他看到白裙轻盈地舞动起来,动作节奏如水似风,这些动作他们跳了无数遍了,他们曾想靠这个舞蹈考团考学参加比赛,这个舞蹈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和骨髓,也许只有它能唤起高纯的肢体感应。金葵果然看到,高纯垂在轮椅上的双脚竟然真的随着音乐的节奏隐隐若动,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泪珠随着身体的旋转迸飞出去,脸上的笑容却灿如花开!他们的身心都融入了舞蹈,每个音符每个节奏都生生不息,而舞者并非金葵一人,高纯的意念也随在左右。他坐在轮椅上,挺起身体,每个细胞都随了意念摇摆舞动。两人忘情的舞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打断,金葵停了下来,高纯的脚也不动了,他们全都气喘吁吁,受惊似的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电话的响声震耳欲聋!

金葵过去拿起听筒,电话是周欣打过来的,从高纯接过电话的交谈中可以听出,那仅仅是个嘘寒问暖的来电……此时也正是欧洲的深夜,周欣在电话中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深夜特有的困倦。

“哦,周欣啊,我……我没干什么,刚吃完早饭,我没喘不上气呀……”

让高纯重返舞台的梦想被迅速变成了计划,这个计划犹如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任务却成了金葵最大的人生目标,下定穷其一生毕尽其功的坚定信念,并且在这一天的下午开始实行。

这个任务就像一次万里长征,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就是找到方圆推荐的那个诊所,那诊所里有个专门治瘫的老中医,望闻问切,按摩针灸,开了方子,又交待了治养方法。从老中医的口气上听,高纯的病还是可以治的,需要的只是耐心、毅力、心情开朗,有了这三条,重新站起来并不难的。金葵复述一遍:耐心、毅力、心情开朗……她信心百倍地点头说道:嗯,我记住了!

因为这三条,哪条都不难的。

但老中医却说:耐心,就是不能指望一年两年就能好转;毅力,就是要坚持行走,重塑肌肉;心情开朗,就是只有精神状态恢复了,才能重新获得神经的知觉。也就是说,神经系统的恢复,有赖于心情的乐观。

但无论如何,从那一天开始,让高纯重新行走的计划,就算有了具体的实施路线。在金葵的扶持下,高纯开始用双脚触地,这是他的身躯在放平半年之后,第一次与地面成垂直角度。软弱“无骨”的双腿双脚,当然不堪全身之重,高纯的整个身体,实际上都重压在金葵的肩头。金葵满头汗水,连扛带抱,支撑着高纯的双脚去感受大地。

在卧室、在庭院、在花园,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砥柱,让高纯恢复站立的意识,用意识贯注力量,用意识寻找平衡。她的语言激励与她的身体支持必须同样有力,她必须不停地告诉高纯:你站起来了!

你站得很好!非常好,头别往下看,目光向前!腰挺直了!好!很好!

她还要不断鼓舞高纯:看来你的功底真的不错,你看,你躺了那么久,一站起来后背还是直的,有童子功的人不管多久不练,一比划还是能看出不败金身!

金葵的这些话,总能让高纯脸上的疼痛变成笑容。

每天早晚,她按时把老中医开的中药熬给他喝,她因为中药锅的事还和李师傅吵了一架。那天早上她用了李师傅熬药的砂锅,下午再用时发现李师傅已经把砂锅里的药倒了。李师傅说这药你不是熬完了吗,熬完了不倒留着干啥?金葵说这药医生说得熬两遍的,早上一遍晚上一遍,你爱人的药不也是一服吃两次吗?李师傅说:一服药吃两次不是非要熬两次,你熬一次分两份不就行了。金葵没了药有点着急,有点生气,话也就说得没了大小:医生让我熬两次的!你要倒掉怎么不问问我!李师傅作为长辈,作为师傅,金葵腔调一高他就感觉没面子了,而且这事他何错之有?他说:你不懂熬药你怎么不问我一声,你请教一声丢你什么脸啦!高纯以前跟我学车的时候,不懂就问,不懂就问……金葵对李师傅总摆资格早有反感,马上恶语相向:你别动不动就摆师傅架子了行不行,你是高纯的师傅又不是我的师傅,现在药没了你说高纯晚上喝什么!李师傅当然也火大起来:药没了是你的责任又不是我的责任!我真见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以前好好的,一阔脸就变,而且还不是你们自己阔,这是人家高纯阔了,高纯自己都没像你们这么长脾气,都没敢跟我耍性格。

李师傅一边说一边拿了桌上的药锅,倒进他妻子的中药兑上水点火去煮。金葵气不过,在李师傅转身之际,端起火上的药锅连水带药哗一声泼在水池里,惊得李师傅瞪着双眼手足无措。他眼睁睁看着金葵又拆开一包高纯的中药倾入锅内,注上水放在火上,然后背对着他守着炉灶不离半步。他怒目相向,气出如吼,但金葵死不回头。李师傅摔门而去,金葵还是没有回头。

晚饭前给高纯喂药时,高纯看出金葵情绪不好,问她怎么不高兴了。金葵掩饰说没有啊,没不高兴啊。高纯说你这些天又熬药又做饭,还要帮我练走,太累了吧。金葵说不累啊。高纯说你可以让李师傅帮你熬药,他反正要给我师母熬药的,一起熬了也不费劲啊。一提李师傅金葵马上不吭声了,又听着高纯说了半天李师傅好话:李师傅也真不容易,照顾我师母那么多年,始终不嫌不弃。前天我看江苏卫视有个感动中国的真人真事的评选,其中就有个照顾有病妻子很多年的男的。我一看,这不是跟李师傅差不多吗。过去我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我自己也成了病人,才觉出师母有我师傅这么个丈夫,真是够有福气的了。

金葵讪讪地,有点吃醋:“你是觉得你自己没有福气吗?”

“那倒没有。”

“你是觉得你没你师母那么有福气?”

“没有啊,”高纯去看金葵表情,“你是不是真不高兴啦?”

高纯的紧张让金葵看到了他的单纯,他的厚道,她马上心疼他了:“没有啊,我是怕我对你还不够好,怕你觉得我不如李师傅。”

高纯说:“没有。”又说:“其实,我真想掉过来,你病在床上,我照顾你,我一定比李师傅,比你,都更好!”

金葵这才笑上眉梢:“我刚才还觉得你厚道呢,没想到你居然希望我成你这样,太不厚道了你。”

高纯依然认真:“我是想照顾你,我想给你做饭,我想给你熬药……”

金葵感动得不行,眼里有泪,心却是甜的,她说:“好……我当然知道。”

也许高纯的爱意焕发了金葵的善良,半小时后她主动与李师傅达成了和解。她回到前院厨房后洗净砂锅,帮李师傅熬上了他妻子的药。然后敲开李师傅的房门把熬好的药送进门去,在李师傅的尴尬与别扭未及上脸之际,又说出了抱歉与求和的话来。

“李师傅,师母的药我给熬好了。刚才我不对,您别生气了,我年轻不懂事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师傅不知是气还没消还是碍于面子,仍然面有愠色,鼻子出声:“我没什么气的,我来这儿是冲高纯来的,跟谁我都犯不着生气。

君君看着父亲的脸色,又看看反而尴尬的金葵,一时不敢出声。

倒是李师傅的妻子坐在床边用脚找鞋,嘴里同时接了金葵的“降书”

“哎呀,咱们这么久的感情谁生谁的气呀。你每天挺累的怎么还给我熬药呀,君君你快给金葵让座呀……”

君君马上端凳子:“啊,金葵姐你坐……”

金葵这才被让进屋子,屋门关住,窗上的灯光变得温暖起来,烘托着主客双方和解的笑声。

一日三餐,晨昏服药,不定时地站立行走,从靠金葵扶持到自己独立,从摇摇欲倒到可以寸步移动,高纯被金葵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体的恢复也卓有成效。除了按时带高纯去原来的光明医院进行例行的治疗外,金葵还要常常带他去那个中医诊所复诊。她和李师傅一起在花园里搭了一个双杠似的架子,让高纯在架子当中练习行走。练过跳舞的人都是有毅力有韧性的,都是不怕劳筋伤骨流泪流汗的,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高纯已经细弱的双腿又明显粗壮起来。当然粗壮不是肌肉的复原,而是充血,是肿胀。每天晚上,金葵都要为他用毛巾热敷,为他按摩双腿双脚,一按就是两三个小时,高纯才说腿不疼了,他的腿才又能动了。每天晚上熄灯前金葵都要总结一天锻炼的优点与缺点,指出高纯的每个微小进步,比如比前一天多走了三步,有一步走了十八公分,破了纪录,走路时手的动作不僵硬了,今天没着急,情绪特别好……之类,都会一一点到,积累高纯的信心。

夜里,金葵就睡在墙边那张罗汉床上,高纯说这张罗汉床是黄花梨木的,是他爸爸的一件藏品,比他睡的大床值钱多了。至于到底值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他也是听周欣说的,周欣也是听律师和老酸他们说的。不过黄花梨这个词金葵早有耳闻,印象中确是金贵之物,至少律师肯定不胡吹的。

于是金葵说:“既然这么值钱,她怎么不让你睡这个床呢?”

高纯说:“谁?”

金葵说:“周欣,你老婆。”

高纯说:“这床是我爸的收藏品,值钱归值钱,睡在上面可不一定舒服。”

金葵说:“挺舒服的,要不你来试试?”

高纯说:“你睡吧,值钱的床你睡,你比我珍贵呀。”

金葵说:“我是你们家小保姆,我珍贵什么。”

高纯沉默一会儿,说:“睡觉吧。”

金葵说:“为什么不让说了,我说的不对吗?”

高纯又沉默一会儿,说:“你比我珍贵,我是个残废。”

这句话让金葵内疚起来,自认失言,赶紧下床做出安慰。她打开高纯床头的台灯,先趴在床边看他脸色,后问:“没生气吧?”高纯未及答腔,台灯下的电话突然响了,两人又都吓了一跳。金葵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你是谁呀?”

金葵听出来了,又是周欣。她目光立刻紧张起来,话筒也像烫手似的,马上递给高纯。高纯接了电话,声音同样紧张得不行。

“喂……”

“高纯,你还没睡?”电话里的周欣有几分疑心:“现在北京是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啊……睡了呀,”高纯嘴里磕磕绊绊:“我,我睡了。”

“睡了?”周欣问:“那刚才谁接的电话,是金葵吗?她怎么还在你屋里?”

“啊,没有,”高纯本能地先想遮掩,但马上又改口承认:“我,我口渴,我是叫她过来给我倒水。”

“她走的时候没把水给你倒好吗?她现在照顾你,你觉得行吗?

有什么问题吗?”

“啊,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挺好的。”

“有问题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说她。啊,我没事,就是想你了,打电话问问。”

“哦,”高纯逢此便不知该怎样回应,与周欣之间,他还不习惯述说亲热和思念,“你……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没事,挺好的,我们到奥地利了。奥地利特别漂亮,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到这边看看。现在中国也有到这边旅游的了。你好好睡吧。金葵还在吗?你叫她听电话。”

“啊,在。”

高纯把电话转给了金葵,他的目光与金葵同等忐忑。周欣在电话里又嘱咐了金葵半天,嘱咐中隐含了批评。她让她注意晚上睡前一定把水备足,让她督促高纯早点睡觉,高纯身体非常弱的,睡眠一定要保证充足。照顾病人是个细致的事情,所以责任心必须要强。周欣怎么说金葵怎么应,周欣说完又让金葵问问高纯还有事吗,高纯说没事了,周欣才把电话挂了。

屋里重新静了下来,灯光也显得昏暗了许多。金葵与高纯彼此相视一眼,再也找不回刚才的心情。

根据中医的建议,金葵为高纯订做了一副拐杖。虽然高纯大多数时间还离不开轮椅,但订做双拐仍不失为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因为它标志着高纯终于可以自己站立了,证明了高纯早已多余和累赘的废腿,现在又重新属于他了。那双腿重新获得了感知,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躯干的支撑!

如果说,腿又变成了腿这样一个事实可以从高纯拥有双拐的这一天开始算起的话,那么在他独自站起来的第三天,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就已经可以完全用自己的力量,十公分一步地向前“行走”了。

中医治疗的效果大大激励了金葵和高纯,让他们更加坚定地按照要求每日服药按摩,循序渐进地练习行走。同时,每周一次去光明医院接受西医的治疗也不能中断。西医对高纯的身体及各脏器的恢复也表示了审慎的乐观,但个别提醒金葵:病人肾脏和心脏在他以前几次手术时,由于多方面原因都曾发生过衰竭现象,都受过程度不同的损伤,所以对他的身体状况始终要有高度关注,要处处小心。一个正常人感冒发烧可能三天就好了,可对他来说,一个感冒可能就会引起多种并发症,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在保养心情这一点上,西医中医的观点倒是完全相同,那就是一定要胸襟开朗,气血平和,七窍清爽畅通,一切开心就好。按中医说法:一旦毒热攻心,中焦堵塞,引发五脏失合,再生衰竭或紊乱,可以是瞬间之变的事情。按西医说法:从脏器的免疫能力上看,高纯毕竟还是一个很虚弱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关于这一点,光明医院那位从一开始就给高纯治病的女医生还告诉金葵:“昨天病人家里来人了解病人的情况,我们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段时间病人的情绪对他身体的恢复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情绪问题不可掉以轻心。”女医生话中提到了病人的家里来人,金葵一时没能听懂,她脱口问道:“病人家里,病人哪个家里?”

“就是他家里呀。”女医生说:“他不是还有个姐姐吗。他姐姐昨天派人来专门找我们刘大夫了解了他最近的情况,他姐姐现在和他一起住吗?”

金葵反应过来了,在此之前她几乎忘记了高纯还有一个姐姐。她仓促地摇了一下头:“啊?啊,没有,他们不住一起。”

“他爱人出国了是吧,那你是他什么人呢?”

女医生问得很随意,一边记着病历,一边顺口闲问,但金葵的回答却很难堪,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是高纯的朋友还是保姆?说保姆名不符实,说朋友也并非名正言顺,都张不开口似的。

“我是……是高纯的老乡,也是……也是他朋友吧,我是专门过来帮忙照顾高纯的。”

女医生笑笑说:“所以我老说高纯其实命挺好的,都残废了他爱人还一直在医院里守着他,最后还和他正式结了婚。他又有你这么关心他的老乡,他真是挺有福气的。人哪,有失就有得,失去一样就会得到一样,老天很公平的。”

没错,金葵也这样想,高纯失去了父母和双腿,但他有了她。她没有任何条件地爱着高纯。每一寸耕耘也许都会拥有一份收获。高纯过去对她好,她今天才会爱他至深。周欣也是一样,高纯帮了她,她就投桃报李以身相许。但愿天下事莫不如此,奉献越大,得到越多。

至少,李师傅的收获也是他多年辛苦的一份见证,至少证明天道酬勤,确实经常显灵的。金葵带着高纯从医院回家,刚刚进了院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君君响铃一般的叫声:“爸!妈!我考上啦!高纯哥,金葵姐,学校来通知啦,我考上商贸大学啦!”君君从院外跑进来,挤过高纯的轮椅向她家的房门跑去,刚刚推开房门已能听到李师傅妻子喜极而泣的笑声。

当天晚上,金葵做了一大桌饭菜,把高纯推到大餐厅里,和李师傅全家坐在一起,庆贺君君的这件人生大事。李师傅和金葵都喝了点白酒,预祝君君学有所成,从此人生辉煌,一帆风顺;也祝李师傅夫妻多年吃苦受累,终于如愿以偿。金葵受高纯委托,把一万元现金交到君君手上,说这是高纯送给君君第一年的学费,下午刚从银行取回来的。金葵送上这一万块钱时表情感慨,她说:“上大学一直是我的一个理想,也是高纯的理想,但我们现在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了,你这么容易就实现这个理想了,你现在是你们家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了,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君君委屈地说:“我也不容易呀,你问我爸我妈,我这几年为了考大学,都没怎么玩儿,天天让我爸我妈逼着学习。你和高纯哥要是也跟我似的这么玩儿命学,你们肯定也能考上舞蹈学院了,他们说艺术类院校特别好考,分数线比一般大学低多了。哎,金葵姐你应该再去试试,高纯哥考不了了,你干吗不去考?

你不喜欢跳舞了吗?在这儿当小保姆伺候人,也不是一辈子的事啊,你真不如再好好补补课,明年也考一考去。”

金葵一时接不上话,下意识地转脸去看高纯,高纯的笑也僵在脸上了,不知如何应答君君的“鼓励”。李师傅居然也随着女儿怂恿金葵:“对呀,金葵你应该去考哇,你们家酒楼就算倒了,但供你上大学应该没问题吧。你可以回去跟你家里商量一下,父母都会支持孩子上学的,上学是管一辈子的事,你爸你妈得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李师傅的妻子用气虚力弱的声音,替金葵解脱尴尬:“人家金葵要上舞蹈学院早上了,人家这不是专门来照顾你高纯哥的吗。”李师傅妻子说完女儿,又说丈夫:“高纯这病你一个人又照顾不过来,小周不在,还不全靠金葵帮忙。”李师傅应声理解:“啊,这倒也是。”但女儿君君依然自以为是:“那人家金葵姐也不能一辈子干这个呀。反正高纯哥现在有的是钱了,另外请个人照顾他不就行了,金葵姐你就咬牙狂补习一年,你上了大学以后才能出名啊,出了名才能挣钱啊,这你肯定比我懂啊。你在这儿干这份工作,能挣什么钱啊。”

君君“童言无忌”,把这个时代少男少女的“现实”心态,表达得倒也直爽。李师傅的妻子批评女儿:“人家金葵对高纯有感情的,又不是为了拿这份保姆的钱才到这儿来的。人和人有了感情,那就能心甘情愿做牺牲了。”李师傅被妻子的话蓦然提醒,及时将问题引申出去:“君君我可告诉你,你大学毕业以前,可不许跟男孩子谈恋爱啊。就是大学毕了业,也要先顾事业,等事业稳定了,看准了人再谈。我可跟你说,今后别的事都由你,找对象的事一定得我和你妈帮你看准了才行!”君君回嘴:“高纯哥和金葵姐谈恋爱不就挺好的吗,他们谈的时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李师傅嗔斥女儿,就以高纯金葵现身说法:“谈的好有什么用,你小孩子这方面的事你懂什么,高纯和金葵谈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跟别人结了婚。社会上的事有多复杂,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君君马上向金葵示援:“金葵姐,我就觉得高纯哥还是跟你最合适了。高纯哥要不是腿坏了,肯定不会娶周欣当老婆的。”李师傅妻子慌得直看丈夫眼神,制止女儿:“君君,你小孩子可不能乱讲话的……”但李师傅酒劲上头,自己的话却不可控制地多了起来:“高纯,你和周欣……你们结婚以后,实际处得怎么样啊,还行吗?”高纯看看金葵,在这个话题上,两人只能面面相觑。李师傅接着说下去:“你和金葵好了那么久,彼此都了解了。和周欣不熟,恐怕得处一阵才摸得准脾气吧。不过今天没外人,你得听师傅一句,夫妻俩过日子,互谅互让这肯定没错的,但你看凡是夫妻不合的,十有八九都是为经济上的事打架。家庭过日子,矛盾都出在钱上头。所以你听师傅一句,就算你腿坏了,可你毕竟是男人呀,你脑子毕竟没坏呀,所以家里的经济大权,还得你拿着。钱的事可以跟老婆商量,但不能让老婆做主,这个大院本来就是你家传给你的,所以还是得你亲自当家。过去清朝让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皇上的日子多不好过呀,电视台都演,你没看过呀?”

话说到这个高度,高纯脸上就有点难挂了,不得不为自己的妻子正名开脱:“周欣人挺好的,很正派,很成熟,挺有管理能力的……”李师傅笑着对妻子说:“你看,你看把高纯管的,背后都不敢说老婆坏话。”李师傅妻子倒是正面理解:“高纯多厚道啊,看人都看人家的好,从不说别人坏话的。”

这顿给君君祝喜的饭,吃得高纯并不痛快,回房后一直情绪委靡。金葵给他洗脸时问他:“困了?”他说:“没有。”金葵问:“那怎么这么没精神啊?”他说:“大晚上的要那么精神干吗。”金葵看得透他,说:“李师傅说你老婆,你不高兴了吧?”高纯闷了一会儿,承认:“我和周欣,就算没有很深的感情,但她毕竟是我老婆呀,我不希望她在我的家里,没有尊严。”金葵问:“那你为什么不批评李师傅?”高纯说:“李师傅是我师傅,自尊心可强呢,我哪批评得了他。”金葵问:“李师傅说你在家没有经济大权,是这样吗?”高纯说:“听他胡说。”金葵说:“周欣出国前让我除了日常生活和给你看病拿药的开销,用钱都要请示她的。上次我买那台热水器,不也是给她打了电话吗。”高纯这才解释:“当时我继承我爸遗产的时候,身体很差,我的律师做了很大努力,签了协议,让周欣做我财产的代管人,才算把我应得的财产争取回来。要不然那笔财产,连这个院子,就得归我姐姐管理了。”停了一下,高纯又问金葵:“周欣做事挺稳的,你觉得她这样管不好吗?”金葵连忙摇头:“没有啊,她是你老婆,她帮你管钱名正言顺呀。”高纯说:“噢。”金葵扯开话题,说:“今天要洗脚吗?”高纯说:“不洗了。”金葵说:“那咱们早点睡吧。”

金葵说咱们早点睡吧,是一起过日子的话。她睡在高纯的屋里,她在他屋里照顾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和一家人一样,很夫妻相的。也许她和高纯一直以爱人相待,所以一切言谈举止,都来得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高纯父亲生前将他的财产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儿子,一半给了女儿。从资产的账面数额上看,分给女儿的占了总额的十分之九,分给儿子的仅占一成。也许他并不知道女儿拥有的百科公司已经大厦将倾,但儿子名下的仁里胡同三号院才真正物有所值。

百科公司是被他的女婿陆子强搞垮的,这让他身后的公司持有者,他的女儿蔡东萍变成了债务累累的冤大头。法院对陆子强开庭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到场,宣判的结果她是从律师的口中得知的。

律师在法庭散庭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蔡东萍位于亚运村的那幢公寓,他走进公寓的客厅时,蔡东萍正在与她的那位壮实的生活助理孙姐在落地窗前的阳光里练着太极推手。她们练得很是认真,一丝不苟,甚至在律师向她汇报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那套你进我退的动作。

“一审判决今天已经下来了。检察院提出的偷逃税、商业贿赂和金融诈骗的控诉,经法院认定……罪名成立。”

蔡东萍的动作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一瞬,又继续下去。律师也停了一停,接着说道:“……数罪并罚,一审判决合并刑期十五年。”

太极推手没有停止,动作依然圆顺娴熟。律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上诉方案。但是我考虑,如果再把一审中我们提出辩护的那些理由拿到二审,恐怕对改变判决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了另一个方案,我想我们上诉的理由只有在事实方面给检察院那边找点麻烦,才有可能绝处逢生,但这个方案事关您和陆总的个人名誉,所以首先要您同意才行。”

蔡东萍继续推手,没有应声。

律师看她表情,看不出是何反应,于是就说下去了:“我想上诉二审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您弟弟高纯的妻子周欣,作为一张牌打出去。我们可以搜集一些证据,证明周欣利用色相引诱陆总,被陆总拒绝后设计报复,把这个案子的性质往个人恩怨、诬告陷害的可能性上引导一下,也许……”

蔡东萍的推手戛然而止,她走出窗前明亮的阳光,踱进旁边灰色的阴影,冷冷说道:“陆子强偷税漏税、行贿骗贷,这些事检察院税务局不都查到证据了吗,你这么辩还有什么用?”

律师口气含糊:“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说说陆总是被女人设计了,总比重复过去那些从轻的理由,要好一点吧。”

蔡东萍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孙姐端上的一杯清水,无所爱憎地说道:“他是真想要那个女人,才把自己装进去了,算他咎由自取吧,就别再让我跟他丢那份脸了。他要上诉我也不反对,我也反对不了。

我们的离婚协议他不是也签了字吗?那我也没资格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二审就算维持原判,你也尽力了。我们都算对得起他了。十五年,其实一晃就过去了,他也该花这份时间好好反省一下了。”

律师明白了蔡东萍的态度,随即转移了话题。陆子强既然注定是个被抛弃的角色,那蔡东萍真正关心的,看来只剩下百科公司了。

律师说:“公司的其他几个官司现在还没什么新的情况。法院从受理到开庭,还会有一段时间。昨天我听公司财务部的赵经理说,税务局追缴的税款和罚金已经凑够了,全公司比较容易变现的资产基本上就全进去了。所以这几个债务官司一旦法院支持原告,那公司肯定拿不出东西偿还了。这个情况不知赵经理或者公司的李总跟您汇报过没有。”

蔡东萍脸色晦暗,无精打采地说道:“李总建议我赶紧注册一两个新的公司,尽快把百科公司部分还能盈利的业务转到新公司去做,然后在法院判决我们向债权人偿债的时候,把百科公司做破产处理。

说这样就能保住公司的部分资产和资源,不至于全给拖进债务陷阱里去了。可财务部老赵说这个办法操作起来挺难的。你说这办法能行吗?”

蔡东萍求问的问题,边缘于合法与违法之间,律师的回答自然特别小心谨慎:“这个……从理论上说不是不行,但债权人在百科公司不能全额偿债时,也有权请求法院牵连百科系统的关联资产。既然法院现在已经接受诉讼,对百科公司的资产自然会很快冻结或者监管,所以这个时候资产运作的动作如果太大,显然不太现实。而且注册新的公司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从资质审查到入资验资到工商发照再到建立税务户头,不是马上就能接手业务的。”

蔡东萍面孔僵硬,既像镇定,又似瘫痪,她问:“你的意思是,李总的这个办法不行?那你告诉我,百科公司如果全都垮了的话,我是不是连喝碗粥的钱都没了?”

“那倒不至于,”律师说:“我问过赵经理了,公司对外欠的那几笔债务其实加起来也就是七八千万,所以我认为如果能有七八千万的资金周转一下,或者找到债权人大体可以接受的等价物抵押一下,还是力保公司不要破产为好。公司账面资产有八亿多,净资产也有一亿多,不良资产虽然比例较大,但为七八千万的现金缺口就破产,就太吃亏了。”

“到哪能找到七八千万,或者你说的等价物呢……”

不到几分钟的间隔,蔡东萍的声音一反常态地疲软下来,软得近乎茫然和祈求。但是律师接下来的提示让她渐渐枯萎下去的眼眸又重新活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绝处逢生的盼头。

“仁里胡同三号院不也是你父亲留下的遗产吗?那个院子按现在的市值估计,不会低于两亿元人民币。即便有价无市,作为七八千万债务的抵押物,各方肯定都可以接受的。这份财产现在归你弟弟管理,你弟弟恐怕也不愿意看到你父亲亲手建立的百科公司走到破产变卖的地步吧。他毕竟是你们蔡家的一员,毕竟血浓于水嘛,在蔡家发生危难之际,按理应当施以援手。”

从仁里胡同的院子转而说到她的这个弟弟,蔡东萍目光中的亮色又渐渐熄去,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光点,幽怨地缩进瞳孔。律师不无惋惜地说道:“您当初搬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父亲收藏的那些家具拿出来呢?那些紫檀黄花梨的家具很容易变现的。赵经理查了一下账,十年前你父亲陆陆续续买下这些家具,就花了两百多万,现在至少涨了十倍。”

蔡东萍长出一口怨气:“我一直不喜欢那些中式的家具,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我对这些玩意儿从来没兴趣,我怎么知道值那么多钱哪。”

律师恨铁不成钢地:“紫檀黄花梨,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值钱东西啊。特别是黄花梨,现在都绝迹了,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蔡东萍糊里糊涂地说道:“当初我爸还想往我屋里摆呢,我坚决不同意,我那屋沙发坐着多舒服啊。”

律师无可奈何,又把话题转移开去,还是试图说服蔡东萍去恳求弟弟。几个月前她的弟弟还是她的仇人,而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神仙。

律师说:“其实让你弟弟出手拯救你父亲的公司并不是让他去做一件为难的事,他只需要同意把仁里胡同三号院用做抵押物就可以了,并不影响他在那里继续住下去……”

律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蔡东萍已经表态:“他没对我父亲尽过半点孝心,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份财产,现在我父亲的公司需要他帮一把,还用我去说吗?他自己就应该主动把院子交出来,他的良心在哪儿啊!”

律师见蔡东萍又激动起来,便极力把话朝现实和理性的方向去说:“我印象中你弟弟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和你又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避开他的老婆周欣,直接去找你弟弟谈谈。周欣是个比较精明的女人,而且个性也比较强硬,但你弟弟就比较……”

“我不去找他!”蔡东萍毫无耐心地打断律师,关于她的这个弟弟,她的心口似乎永远堵了一口怨气:“我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还求他干什么!等他不在了这院子自然就是我的,我父亲死前有话的!”

律师不得不再次提醒:“您前两天不是还让李总派人去医院问了情况吗?医生不是说你弟弟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了吗?医生不是说他的身体情况在渐渐好转吗?”

蔡东萍立即闷住了声音。

律师说:“哪怕他病情恶化天天住院,只要他还活在世上,院子就仍然还在他的手里,除非他死了,或者,除非他和周欣离婚了,你才可以重新回到这个院子,行使继承权或者代管权。可惜的是,你弟弟无论是死亡还是离异,主动权都不在你的手里。”

蔡东萍冷冷自语:“你是说,他如果不死,我就得死……”

律师承受不了这股阴煞之气,笑笑解脱自己:“作为一个人,我希望人人长命百岁,家家百年好合。作为一个律师,我只负责把法律上的各种可能性,向我的委托人做出告知。”

蔡东萍的逼问,仍然像是自语:“你是说,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死?”

律师摇头:“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刚才说的由你亲自出面去求你的弟弟,你求他……”

“还有别的比如吗?”

蔡东萍不能接受这个“求”字,不假犹豫地打断律师。

律师咽了口气,回答:“我刚才也都说了,比如,死亡,比如,离婚。”

“但你刚才也都说了,这两点我都没有主动权,所以你要告诉我的,就是等死!”

“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选哪一条了。只是在我知道的案例里,最常见的几条道路,并不适合你。”

“比如!”

蔡东萍抬头,逼问得不留缝隙,律师也只能出语极端:“比如,谋杀!”

蔡东萍当然愣住了,律师也就一笑:“你敢吗?”

“谋杀”这个词显然让蔡东萍感到意外,“谋杀?”她慌乱地摇头:“我是女人,我不擅长这种事情。还有别的比如吗?”

“比如,间离。”

“间离?”

“只有把周欣从你弟弟的生活中间离出局,你才可以接管你的弟弟,也就是,接管那个院子。”

律师说完之后,屋里静下来了,静得没了一点声音。没有声音的时候人的表情会被放大,大到无法遮掩地残忍和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