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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葵林故事(下)

十六、葵林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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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一步步取得着权力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隔壁并不止于他所经历过的那样一种存在。这个世界的隔壁,并不都要空间的隔离。不需要空间的隔离,仍有人被丢弃在这个世界之外。那样的“墙壁”不占有空间,比如说只要语言就够了,比如说只要歧视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WR期待着更高的权力以取消人间的隔壁,这时肯定他还来不及想到,有一种“墙壁”摸不着当然也敲不响,那中间灌满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几十年的一个时代,而是历经千年而不见衰颓的一种:观念,甚或习惯。WR未必知道,这样的“墙壁”不是权力能打破的,虽然它很可能是权力的作品。这样的“墙壁”所隔开的那边,权力,鞭长莫及。

比如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就曾在那边,如果她还活着她就只能还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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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天亮时又看见了久违的葵花。火车在越来越辽阔的葵林里奔驰,隆隆声越来越弱小,仿佛被海洋一样的葵林吸收去,烟雾甩动在蓝天里,小得如一缕白色的哈气。

火车在小县城的边缘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认得这儿了,若非四野盛开的葵花,Z的叔叔想:难道就凭一个名称来寻找自己的家乡么?车站是一座挺现代的建筑,城里城外正耸立起一座座高楼,塔吊的长臂随着哨声在空中转动,街上到处是商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小伙子开着摩托风驰电掣,尘土飞扬起来又落在姑娘们花了很多钱和很多时间才烫成的鬈发上,落在花花绿绿的裙子和遮阳棚上,落在路边的馄饨汤里和法式面包上然后去千千万万的肠胃里走一遭。事实上老家已经没有了。我想,Z的叔叔对城里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在城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点儿什么,歇一歇脚,远远地张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后便起身寻着葵花的香风走去。

一切都在变,唯这葵花的香风依旧。

葵林依旧,虫鸣依旧。我想,Z的叔叔走在葵林里,他应该还会产生一个想法:“叛徒”依旧。“叛徒”这两个字的含义,自古至今恐怕永远都不会改变,都是不能洗刷的耻辱,都是至死不完的惩罚。人间的一切都可能改变,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一切都可能翻案、平反、昭雪,唯叛徒不能,唯人们对叛徒的看法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

她怎样了呢,葵林里的那个女人?

Z的叔叔,他千里迢迢并不是来看什么老家的,他是来寻找那个女人——那个曾在他怀里颤抖过的温热的躯体,那个曾在他面前痴迷地诉说过一切梦想的心魂。往日,像这葵林一样连绵不断,一代一代的葵叶一如既往,层层叠叠地长大,守卫着往日,使往日不能消失。她仿佛还在他怀中,还在这葵林的浓荫下、阳光中或月色里,她依旧年轻、柔润、结实、跳荡,细利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他的臂膀,热泪流淌,哭和笑,眼睛里是两个又远又小的月亮……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但中间隔了几十年光阴。几十年中,她,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上吗?听老家来人说起过她,她还在,还活着。可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呢?甚至,为什么,她还活着?她靠了什么而没有……去死?Z的叔叔简直不能想象。他能够想象那几十年时光,在她,是由什么排列成的,但不能想象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怎么能够捱过那些时光。在他自己被打倒(也被称为“叛徒”)的那些年月,他曾经没有去死,没有从一根很高很高的烟囱上跳下去那是因为还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因为妻子和女儿非常及时地对他说了“我们相信你是清白的”。那根烟囱有十几层楼高,就矗立在他家窗外不远的地方,趁天黑爬上去不会有人发觉,跳下来必死无疑,跳下来,肯定无法抢救,只要爬上去,只要一闭眼,就可以告别这个世界,一闭眼这个恶梦一样的世界就可以消散了。仅仅因为,妻子和女儿的那句话,因为那句话的及时,如今他才能够再到故乡。“我们像过去一样爱你,我们知道你不是‘叛徒’,我们相信你是清白的。”这话让他感动涕零,是他一生中听到过的最珍贵的话语。仅仅因为这个,因为那句话,因为及时,现在这葵林里才有一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和他的影子。可是,她呢?

不不这不能混为一谈,是的,即便在写作之夜这也不容混为一谈。那么好——可她这个人呢?她和你一样的心灵呢?和所有人一样渴望平等,渴望被尊敬,渴望自由、平安、幸福的那颗心呢,她是怎样活着的呀?

我听人说起过一个叛徒,他活着,他没有被敌人杀掉也没有被自己人铲除,他有幸活了下来,但在此后的时间中,历史只是在他身边奔流。人群只是在他眼前走过,他停留在“叛徒”的位置如同停留在一座孤岛,心中渺无人烟,生命对于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悔罪。这个人,在我的想象中进入北方的葵林,进入一个女人的形象。这个人,可以是一个女人,但不限于一个女人,她可以在北方的葵林里,也可能在这葵林之外的任何地方,与我的写作之夜相隔几十年,甚或几千年,叛徒——古往今来,这是多少人的不灭的名字和不灭的孤岛呵。几十年甚或几千年后,有一个老人终于想起要去看看她。我把希望托咐给这个老人,并在写作之夜把这个老人叫作“Z的叔叔”,虽然他也并不限于Z的叔叔。

152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的丈夫,那个狱卒,已经死了。死得很简单,饥荒的年代,上树打枣时从树上摔了下来,耽搁了,没能救活,死的时候不足四十岁。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的一儿一女都长大了,都离开了她,各种原因,但各种原因中都包含着一个原因——她是叛徒。她赞成儿女都离开她,希望他们不要再受她的连累,希望他们因而能有他们满意的家——丈夫、妻子和儿女。她希望,受惩罚的只是她自己。独自一人,她守着葵林中的那间黄土小屋,寂静的柴门寂静的院落,年复一年,只有葵林四季的变化标明着时光的流转,她希望在这孤独的惩罚中赎清她的罪孽。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对所有的人,她都是赔罪的笑脸,在顽童们面前也是一样。“喂,叛徒!”不管谁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个自私鬼?是不是个坏蛋?”“说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谁问,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人问,她都站下来,说“是”,说“我是”,然后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默默走开。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死,活着承受这不尽的歧视和孤独,才是她赎罪的诚心。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文化革命中,和几十年所有的运动中,不管是批判什么或者斗争谁,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胸前挂一块“叛徒”的牌子,从始至终低头站着,从始至终并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但从始至终需要她站在那儿表明罪孽和耻辱。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她一天到晚只是干活,很少说话。所有的农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样做得无可挑剔。她养鸡、养猪、纺线、织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务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从没生过病,这是她的造化。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说:有一回过年,她忽发奇想,要为自己的家门上也写一副春联,但她提起笔,发现她已经几十年不写字几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着笔,写不出字,泪如泉涌,几十年中人们第一次听见她哭,听见她的小屋里响起哭声,听见她哭了很久。此后她开始写字,在纸上,纸很贵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叶子上。有人见过葵叶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叶摘下来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从北方老家传来过消息:就从那一年,从葵花的香风飞扬的日子开始,茂密的葵林里常常能够找到有字的葵叶。那个女人,她疯了,她可能是疯了吧?有字的葵叶逐日增长,等到葵籽收获的季节,在你伸手就能摘到的葵叶中,十之一二便有那个疯女人写下的字。老人们以此吓唬孩子,孩子们便不敢独自到葵林深处去。幽会的情人们把有字的葵叶揪下来,扯碎,自认晦气。那个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疯了不成?葵叶上的字,写来写去并不超出那十五个。人们把十五个字拼来拼去,似乎也再连不出其他更为通顺的句子。

153

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Z的婶婶,或者并不限于Z的婶婶,已经去国外经营私人餐馆了,但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永远是抬不起头来的叛徒。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一个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

不是这样吗?

Z的叔叔不语,一步一步,走着葵林间的小路。

然后,也许是Z的叔叔也许是别人,回答:不不,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她贪生怕死,问题在于,她的叛变殃及了别人。

别人?谁?她的母亲和她的妹妹?

不。她的同志。

原来这样。但是敌人只给她两种选择,要么殃及她的母亲和妹妹,要么殃及她的同志,她可,应该怎么选择呢?

Z的叔叔没有回答。或者别的什么人,没有回答。

但是回答已经有了,回答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甚或几千年:殃及了同志她就是叛徒就应该受到惩罚,而殃及了那两个无辜的人——就像你当年那样——她说不定还可以成为英雄还可以享受着光荣。

像我当年那样?

Z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四周熟悉的葵林。无边无际的虫鸣使它更加寂静,但每一朵葵花都在寂静中奋力开放,每一只蜂儿都在葵花的香风里尽情飞舞。

对,像你当年那样。你把她领进了那信仰,然后你跑了,让她独自去面对敌人给她的两种选择。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走得很慢,影子在坎坷的土地上变化着形状。

你为什么跑?你怕什么?怕被敌人抓去,对吗?

对,但是……

别说什么但是。你只回答,被敌人抓去有什么可怕?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当然知道,那可怕的,都是什么。

不过,我敢说我并不怕死。

现在谁都敢这样说,可当时你怎么死里逃生了呢?而且,你现在也只是挑选了一种最简单的局面,比她曾经想象的还要简单。而且你现在也明白,那不是一个死字就能抵挡的局面。如果敌人只送你一死,那么不管你是坚强还是软弱你就都可能是一个英雄了。而且现在你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在几十年前的那个葵林之夜被追捕的敌人开枪打死,你就不是要抛弃她而是要纪念她了。

Z的叔叔在葵林里走着,影子在层叠的葵叶上扭曲、漂移。

不单你知道那局面是怎样的可怕,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叛徒”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

你听不懂吗?那么,憎恨叛徒的人为什么憎恨叛徒?

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信仰自由嘛。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信仰,和自由地放弃任何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你说的那种——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处境。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就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这个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一种警告,作为一种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那,你为什么逃跑?我们,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从那可怕的处境中救出来呢?

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受吧。

我们是这样害怕被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也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我们也可能成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

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被殃及,我们就不必这么痛恨被殃及。否则,那就不是什么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吧,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肯定经受得住一切酷刑,还有什么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

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谈什么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可怕,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谓“前怕狼后怕虎”,“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着自己,我们竟制造出了人的更为可怕的处境。这时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敌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敌人抓住,一边是死,另一边还是死,或者一边是无休无止的折磨,另一边是永生永世的惩罚。所以你借助那个少女的单纯和激情,借助她对你的爱,自己跑掉了。

别这么刻薄,别这么刻薄吧。我没有那样想,当时我也来不及那样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于……出于本能。

出于求生的欲望?出于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惩罚的——人的本能?

也许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么她呢?

她的求生欲望就应该被忽略,是吗?还有她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就应该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着无辜的亲人被杀死、被折磨,她可怎么办呢?总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样,想活着,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样,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惩罚。是这样吗?

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在葵林里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扑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须轻扫着他的脸颊,干裂的葵杆依然发散着香气。

他想在那香气中睡一会儿,或者就永远这样睡过去,不要醒,不要醒,只要不再醒这个世界就会消散,就像从那根高高的烟囱上跳下来一样,不过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烟囱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远,每天都能看见它冒着白色或黑色的烟……他曾几次走到那大烟囱下面,在那儿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儿碰见两个孩子,男孩儿问:“老爷爷,我敢爬上去,你信吗?”女孩儿说:“你要掉下来摔死的,我告诉妈妈去!”男孩儿问:“老爷爷你敢爬上去吗?”女孩儿却忽然认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爷爷,他是叛徒(走资派、黑帮、特务……)!”男孩儿问:“叛徒?什么是叛徒?”女孩儿告诉他:“叛徒就是坏蛋!这你都不知道?”男孩儿仰起头来问他:“是吗?”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是,叛徒是坏蛋,可我不是叛徒。”“那为什么我妈妈说你是呢?”“你妈妈不知道,你妈妈她,并不了解。”“那我去告诉妈妈,您不是。”“谢谢你,可她不会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诉她好吗?走哇,我带你去。”“不,那也没用。”“为什么?”“呵,你几岁了,还有你?”男孩儿七岁。女孩儿,“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然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烟囱说,“你们还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应我好吗?”……那天,他和那两个孩子,在那根大烟囱下面玩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把叛徒的事忘了……现在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他们肯定已经长大了,那天的事他们可能已经忘了,如同从未发生,但是“叛徒”这个词他们再不会忘了,不管是不是从那天开始记住的,这个词他们也会牢记终生……

他躺在葵林里,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小昆虫在枯干的葵叶上爬,微合双目,能听见方圆几里之内各种昆虫的欢歌笑语,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火车正隆隆地驶来又隆隆地远去了,各种声音,多么和平多么安详,多么怡然自得……各种声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虚渺起来漫散开去,细细的但是绵长的声音,就要消失,也许世界……就是这样消失……也许世界的消失……就是这样……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没有梦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来以至消散……但他渐渐朦胧的目光忽然一惊,看见了一张有字的葵叶。

Z的叔叔坐起来。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

那个字是:罪。

十五个字中的一个。果真如此。

那字,一笔一划,工整中有几分稚气,被风雨吹打过,随着叶脉裂开成三块。

他看着那个字。很久。

那张叶子,渐渐变红,涂满夕阳的颜色。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自保的计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几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

这样下去?你是说就怕没有一个人能打得住,是吗?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儿打住?

总归是得在一个人那儿打住,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这我倒忘了。而且这下,我们的良心就可以轻松些了。

如果在她那儿打住了,我们就更可以轻松了。

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纪念她,我们会为一个英雄流泪,这时,其实我们的良心还是轻松的。我们会惋惜,我们会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多么可惜,我们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活着也看看胜利,也能享受人生,她还那么年轻,尤其她的心灵那么美好她的精神那么高尚,她不该死,她有权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你注意到一个怪圈了么?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自从她被敌人抓去,这样的命运,在她,就已经注定了。

可这,是敌人的罪行!

不错,我们要消灭的正是这样的罪行,否则我们要干嘛呢?可敌人也是在惩罚呀!世世代代这人间从未放弃过惩罚,惩罚引起惩罚,惩罚造就惩罚,惩罚之后还是惩罚,可是人的价值在哪儿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生命,一颗满怀憧憬的心,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一种倾向正义的愿望,在这惩罚与惩罚之间早已死去……

不对!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样。

可以吗?恨的方法,可以实现爱的目的吗?

何况,目的,在哪儿呢?如果它不在方法里,它还能在哪儿呢?在终点吗?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还有你,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葵林又复寂静。

说呀,这回你怎么不说话了?

寂静中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必定也埋藏着一个艰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寻找那个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边轻声说——你是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爱她的,你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里轻声说——你是爱她的所以你还要爱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张写有不同的字的葵叶。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张叶子摆开,拼成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然后月光渐渐昏蒙,葵林开始像海涛一样摇荡,风,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旧坐在葵林里,不动,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风把十五张叶子吹开,重新吹进葵林深处。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响了不知哪一片葵叶。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个葵林,每一片葵叶都像在喊叫。

154

分别几十年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传说,葵花林里的女人等来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诗人L周游四方,走进北方的葵林,听见了这个传说,从而传进我的写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摇海啸,轰鸣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个柴门虚掩的农家小院儿,年轻时的恋人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震耳欲聋的暴雨和葵林的轰鸣之中,那女人也能听见是谁来了。Z的叔叔刚在柴门前站下,屋里就亮起了灯光。之后很久,屋里和院外,葵林的喧嚣声中是完全的寂静。

然后,屋门开了。女人并没有迎出门。屋门开处,孤淡的灯光出来,照耀着檐下的雨帘,那意思像是说:“你到底是来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她听见他来了,这不奇怪。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几十年了,她独自听惯了葵林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喧嚣还是安详,在她都是一样,在她的耳中和心里都只是寂静。

养蜂的老人说:几十年了,从没有人的脚步在深夜走近过她的院前。上万个黄昏、夜晚和黎明,她都听着,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有没有人向她走来。几十年了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听着,她能分辨出是狐狸还是黄鼬的脚步、是狗还是獾在走,她能听出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

养蜂的老人说:如果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便是在梦里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来,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别人,必是仍然牵挂着她的那个人,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回来曾经站在葵林边向她眺望,而后只言未留转身离开了故乡的那个人。

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牲口出门又吆喝着牲口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鸡。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激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兴趣,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白日的诸多艳梦摆脱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肉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嗤嗤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做爱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床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藏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黄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吟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饱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渴望,你饱受磨难的身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白的毛发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么说?

女人说,她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她原以为她的欲望早已经死尽了。她问男人,你不是可怜我吧?啊?你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说我原以为已经安息了的……又醒来了……我以为早已安息了的就会永远安息了,可他又醒来了……

于是在明朗和阴暗的那些夜里,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围去听,连一些老人也去听。

是,是真的。听过的人纷纷传说,他们差不多整宿都在做爱,就像夜风掀动葵涛,一浪高过一浪。

那女人喘息着说不,说不不我不配你爱……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你应该惩罚我,我罪恶滔天我多么希望你来惩罚我,是你,是你来惩罚我,我不要别人……我不要别人我要你来,你来狠狠地惩罚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愿意你鄙视我,我喜欢……因为那样,别人就不会来了,他们就不再来了,他们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样我就能知道,惩罚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别人,只有你没有别人……那样我的罪孽就尽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那男人先是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畅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无忌惮地让她的亲人进入她,享受着相依为命般的粗鲁,和享受着一泄无余的倾注……她不停地喃喃诉说……我是叛徒,你知道吗我是可耻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吗?你狠狠地惩罚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丢弃我……你还是要我的,是吗?我是个怕死鬼,我是个软弱的人,我要你惩罚我可你还是得要我,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惩罚我但是你要我,你惩罚我是因为你一心想要我……

这葵林的八月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间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虐倾向,原是要把温暖的内容写进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随之变质,随之融化。受虐的意图,就像是和平中的一个战争模型,抽身于恐怖之外,一同观看它的可怕,一同庆幸它的虚假。当爱恋模仿着仇恨的时候,敌视就变成一个被揭穿的恶作剧,像恶梦一样在那女人的心愿中消散,残酷的现实如恶梦一样消散,和平的梦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现实了。

那男人,他扑进女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中,说:我从来是要你的,几十年了,我心里从来是要你的,我担心的只是你还会不会再要我,你还能不能再爱一个人。

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的老人说:他呆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叛徒”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奏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黄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

“那只白色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爱,”男人说,“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

“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诗人于是看见,两个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门,男人和女人走进风雨的环抱,走进浪涌般葵叶的簇拥,走进激动的葵花的注目……他们都已经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瘪了,男人的脊背弯驼了,皮肤皲裂了松弛了,骨节粗大了僵涩了,风雨吹打得他们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维艰,但他们相互牵一牵手,依然走得痴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旧灼烫……八月的暴雨惊天动地,要两个正在凋谢的身体贴近、依偎,要两个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间疯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涩,不要犹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来的团聚……她们虔敬地观看对方的身体,看时光过的地方雨水流进每一条皱纹……男人和女人扑倒在裸露的葵根旁,亲吻、抚慰,浑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荡而平安,那是天赋的欲望,坦荡平安,葵林跟随着颤栗,八月暴雨的喧嚣也掩盖不住他们无字的呼唤与诉说……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毫无猥亵,诗人感动涕零满怀敬意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梦想。

只是诗人L的想象和希望。

过了八月,果然如养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于他,再度离开葵林。

L看见,整整一宿,那黄土小屋的灯没熄。

L听见,那女人说:“你走吧,离开我,离开我……因为……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连累你……我爱你,我不能把你也毁了……我爱你但是,我不应该爱你……你走呀,离开我离开我吧……你来过了这就够了,记住我爱你,这就够了……放心吧我不会去死,我爱你所以我不会去死……呵,我不应该爱你,我也,不应该去死……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我从始至终就是这样……”

L听见那男人低声地说:“可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每一个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听见那女人回答:“可是,并不需要每一个人都是我……你走吧,离开我,离开这葵林,离开我就是你对我的宽恕……”

L看见,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诗人无比遗憾。梦想总败于现实,以及,梦想总是要败于现实么?

诗人L收拾行囊,也要离开葵林。他拿出地图,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仍梦想着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块地方,与他的恋人不期而遇。

155

与此同时在南方,母亲——Z的母亲或者WR的母亲,或者不限于他们的母亲,走进当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满院,虫声唧唧,老屋的飞檐上一轮清白的月亮。

母亲拾阶而上,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同母亲一样鬓发斑白。

“您找谁?”

“几十年前,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母亲说,“您认不出我了?”

“噢噢……对不起,您老了。”

“不用对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亲进到老屋,绕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梁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变。

老头跟在后边,愣愣地望着母亲,像是惊诧于一个无比艰深的问题。

“您还记得我托过您的事吗?”母亲问。

“当然。记得。”老头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母亲的白发移向一片虚空,很久才又开口:“这么说,真的是有几十年丢失了?”

“是呀,几十年,”母亲坐下说,“几十年就好像根本没有老头一声不响,仿佛仍被那个艰深的问题纠缠着。

“这几十年,”母亲问,“可有人到这儿来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吗?”

“没有。”老头说,“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儿有您的一些信。”

老头拎过一只麻袋,那里面全是写给母亲的信。母亲认出信封上的字体,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

“我也是才回来。我回来,看见门下堆满了这些信,看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洒满了这些给您的信。”

“您,到哪儿去了?”母亲问。

“大山里,我只记得是在没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头闭上眼睛。很可能这时,几十年时光试图回来,但被恐惧阻挡着还是找不到归路。

母亲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几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话是:

……一个非常偶然的缘故,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

那条船早已沉没了,而我活着,一直活到了给你们写这最

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还能见到你

们。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如果你们活着,也许你

们终于能够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

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

条船……

母亲收好所有的信,见那老头呆坐在的书桌前。母亲走近他。

“您在写什么?”

“我要写下昨天。”

书桌上堆满了稿纸。母亲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一摞摞的稿纸,像是山峦叠障,几千几万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母亲走近去细看:却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像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字。

母亲谢过那老头,抱着那些信出来。黎明的青光中,她听见树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儿子小时候害怕的那种小东西在叫,“呜哇——呜哇——”一声声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亲在那叫声中坐下,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刚才那封信看一遍,心里对她思念的人说:不,你说错了,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缘故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几十年。母亲把那封信叠起来,按照原来的叠法叠好,揣进怀里,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她想:我得离婚了。

这个母亲,当然,可能是Z的母亲,也可能是WR的母亲,但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她可以是那段历史中的很多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