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阳历次年的二月三日),滨松城内的家康收到武田军有意大举进发的消息。
二十一日早晨,信玄向全军宣布二十二日出发之事。三万大军的行动原本不易隐瞒,不如让敌军知道出发之举,以建立同仇敌忾之心。
接近行军的时刻,各部队愈发忙碌。当时,武田军的辎重队已经备妥,但并不是把一切交给辎重队。在“食粮自给”原则之下离开家乡已经有二个月了,各自带来的食粮早已见底。各部队不是分到米、麦、杂谷、盐等实物,就是拿到食粮采购金。谈到行军粮,每人各自携带二十天份的粮食,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必须对分到的食粮下一些工夫,使之易于携带。备食,多半是烧米或乾饭等。明早出发时,多半会在今天做好二、三天份的烧米当做行军粮。
武田军刚离开家乡时,除了米之外也带了许多杂谷,但是进入远江之后,配给到的以米居多。对来自缺米地区的士兵而言,确实让他们高兴了好一阵子。
(米饭不填肚,马上就饿。)
有这样的打油诗。
翌晨,出发的命令一出,各部队便燃起嫋嫋炊烟。
“武田军确实是明早出发。合代岛一带到处是准备行军粮的炊烟。”
“武田本营附近的行动开始活跃起来,各部队间常有传令。”
“武田军的先锋部队已驻进沿路的道路和农村,我军斥堠无隙可乘。”
这样的情报陆陆续续传入滨松城。
午后,武田的出发行动更为明显。辎重队开始搬货上车,各部队所有的车子也开始装载物品。出发的准备就绪后,士兵们围着营火准备武器,等待夜的来临。
寒冬。停滞等待战机的痛苦,远胜于战争本身。阵阵的寒气逼人。
“虽然寒冷,但是和转战信浓时相比,可是好多了。”
“可是,当时还有人手可以替换。但是现在呢,远离故乡,不仅没有替换的人手,就连归期也不敢指望。”
“别胡说!我们离乡是为了进京,想得到京里的美人青睐,可不是简单的事。今晚就抱着膝盖梦想一下京里的美人吧。”
“京里的美人有何稀奇?还是梦想德川家康的脑袋瓜儿吧。这可不只是梦,说不定明天就能实现唷。一般的胜负之争时,咱们这些小兵只能拿下几个步卒的脑袋瓜子,可是在战胜时,只要运气好,想拿下敌军大将的首级并非不可能的事。”
说这话的是老兵。年轻士兵都安静地听着。
“不过,运气可不是捡来的。你们看一看那些曾经在战役中立下功勋的人,大多是明天有战役,今晚就枕戈待旦。有这一股气势,才会有好的战果。”
老兵谈起了上田原之战和川中岛大会战中的种种例子。
二十一日的夜晚很快来临。除了守夜的人,大家都就寝。在寒冬中的野营,真不是滋味。只有指挥系统中的少数几个人能投宿寺庙、神社或民家,大多数的士兵都把田里的稻杆抱过来,窝在里面。每一个部队都有哨兵,各要塞也都有人守卫,以防敌人突击。
士兵们睡了,但是主营帷幕内的谋将仍挑灯夜战。主营所在的寺庙并不大,本堂里只能容纳二、三十个人。明天早上的一切都已就绪,今夜的军事会议是为听取最新情报。
“德川方面今天一整天并无特别行动。一、二十个骑士进出城内,神色浮躁,乱抓当地人,责问是不是武田间细。”原隼人佐昌胤把探子的情报综合之后加以报告。
原昌胤手下的探子,有些是武田军的编制成员,有些则属于另一种组织——诸国使者。这一次西上作战中,安排在各前进路线要点中的谍报人员,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根据诸国使者奥山庄兵卫的报告,进出滨松城的人员大多是年轻武士,有名的人都留在城内。信长派来的援军将领平手监物长政(平手泛秀)、佐久间信盛等军队都集结在城外,并无惊人之举。总之,大将之材都蛰居城内。”
山县昌景传达诸国使者奥山组组头奥山庄兵卫的话。先说明概略情况,继而谈到细节。
“出入滨松城的年轻武士及大小探子,大多在小豆饼附近的台地上活动。主斥堠军最常进出的地方是祝田附近,甚至有人在祝田坂上根洗松附近点数有助于斥堠了望的一株株松树。”
说到这里,昌景停下来看看众将领。
“根据这些情报来看,敌军认为我军要在小豆饼附近北进到祝田。若有战役,必定是小豆饼到追分附近。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敌军似乎要将我军逼入祝田,如取袋中鼠。总之,敌军已经看出我们的手段,打算将计就计。敌军把大量的忍者投在祝田附近,是想故意显现上了我军的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山县昌景明确地说出心中的看法。奥山庄兵卫的情报,一向有其评价。昌景表示敌军已看出我方计策,多半也是出自奥山庄兵卫的看法。奥山庄兵卫带来的情报,未曾有错误过。
“敌军看出我方的计策想将计就计,我们也可以来一个以牙还牙。”
但是,目前对敌军如何将计就计一无所知,自然也谈不上如何以牙还牙。
“喜兵卫(真田喜兵卫昌幸),你认为敌军会如何将计就计?”四郎胜赖问道。
“首先,敌军可能以伏兵或快速移动军团的方式,赶在我军进入祝田谷间之前,先发制人。大军一旦进入狭窄地,就不易行动。光靠少数士兵,是无法控制行动的。第二种可能是夜袭。待我军在祝田布阵后,趁夜偷袭。如果一计不成,敌军必然会用第二计。”昌幸明快地回答。
“敌军有计要施,多半是在我军主力下祝田坂之后。不下,则敌军不来。要想给敌军致命的一击,必须先诱敌出动。搬出老套……”
说到这里,马场美浓守看看信玄,以眼神询问是否该说下去。信玄点点头。
“还记得川中岛大会战时,在下献计兵分二路挟击敌军吗?越军扰我内部,我军损伤不小,但仍获得最后的胜利。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此刻,我们不能走错一步。诚如喜兵卫昌幸刚才所言,我军半数下祝田布阵诱敌,再伺机上三方原台地,包围敌军予以歼灭。没有将计就计,也就没有以牙还牙,只是单纯的进退战策。进退,在于能否控制时间。明天进军三方原时,各部队派出精干之士到祝田坂调查路况,以供危急时之进退路径。其次,为尽早掌握敌军行动,需请狼烟众全力配合。我再强调一次,此次胜负,就在进退之间。”
马场美浓守的这一番话,为此事下了结论。
没有将计就计,也就没有以牙还牙。第一,诱敌出动;第二,掌握进退,歼灭敌人。
马场美浓守在川中岛大会战中,吃足了越军时间差距攻击的苦头。他想利用这一次经验,把德川家康军和织田援军诱至三方原,施以时间差距攻击。
“只要各部队能了解美浓守方才所说的作战真意,依据本营指挥,一丝不乱,如此必能获胜。”
信玄下了结论。
在同一时间,滨松城内也召开作战会议。
内藤信成整理斥堠收集到的情报,做一个报告。
“敌军定二十二日早上,兵分二、三路南下。在近正午到达小豆饼、追分附近时,再转北横越三方原,可望于申刻(下午四时)到达祝田坂。”
在场的部将们深信武田军不会包围滨松城,而是下祝田坂在祝田扎营过夜,诱出德川军之后,再在三方原包围。内藤信成根据情报分析后,也是如此结论。
军事会议分成两派。
石川数正主张不理会敌人的诱惑,除了斥堠之外,一律留在城内。
“不如让敌人的三万大军在寒冷中旁徨,削弱战力。想去三河也好,打算进京也罢,让他们去吧。”
酒井忠次则有不同的看法。
“默默让敌人拂城而过,有损我武门威名。岂能让他轻易通过。不错,敌人的兵力是我方的三倍,但是他们已不堪长途奔波,又不谙地形,相形之下,我方占尽了地利,又有旺盛的士气。如果以一当三,胜负的机会各半。只要掌握时机,我军必能获胜。”酒井忠次在上次军事会议中,也曾提过只要掌握时机,我军必能获胜。
“我从无守城之念,随时准备出城应战。”酒井忠次强调说。
多数的部将赞成酒井忠次的意见。石川数正手下的大久保忠世和柴田康忠,也支持酒井忠次的出击论。赞成石川数正的,只有织田信长派来的大将。
“我们出门前,主公一再交代:武田信玄的进退战策堪称天下第一,绝不可中信玄的圈套而冒然出城。”佐久间信盛说道。
“莫非援军只是守在城内吃闲饭,不敢应战?”本多忠胜讽刺道。
佐久间信盛瞥了忠胜一眼,说道:
“我的确听过这些流言。好吧,我就回岐阜向主公报告。”
信盛挟织田信长虎威的态度,引起德川家臣们的反感。不仅是本多忠胜,在座的许多家臣也认为不必依赖织田的援军。
“看来佐久间公是怕了武田信玄。既然不愿与信玄作战,何不干脆带着援军回去算了。”
佐久间信盛差一点冲了上来,本多忠胜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
“忠胜,言多必失,站到一边去。”
家康压下忠胜之后,转身对佐久间信盛说道:
“佐久间公,这固然是你的一番忠告,但是有时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战……平手公,你的看法如何?”
家康转移话题,征求平手泛秀的意见,可见他也是赞成出击。
“以三万对一万,败战者必定是一万的这边。在此情势下采取守势,自是常理。但是,当敌军显露破绽时,寡军亦可以闪电般的速度击毙敌人。我们既然是以援军身分前来,德川公若决定出城应战,我等自当效命。”
泛秀打了一个漂亮的圆场。
讨论即将结束时,家康对众部将说道:
“我们就伺机而动吧。”
部将们坚定地点点头。
“时机可能是敌军主力下祝田坂的时候,仔细思索对策。”家康叮咛道。
家康认为武田军会假装下祝田坂,实则撤退。德川军就在武田军撤退之际,迎头痛击。
军事会议继续召开。当夜,德川军和织田援军的各部将都收到次日与武田决战的命令。
在决战激昂斗志的反面,是悲怆。双方皆全力以赴三对一的战争。德川兵在骚动中入眠。年轻武士则为明日的决战而兴奋不已,对他们而言,明天是立功的大日子。滨松城内一片旺盛的士气。
当夜滨松城内的情况,就像永禄三年(一五六零年)五月的清洲城内。当时,今川义元正率领三万大军在进京的路上。织田的城寨屡屡失陷,清洲城如风中残烛。在明日敌军就要攻来的那个夜里,清洲城内热烈争议着究竟该向今川义元求和,还是守城。处于绝境的信长,终于不顾众人的意见,在桶狭间突击成功。
二者间的相似点,都是敌方大军兵临城下,以及军事会议对立为二。当然,滨松城的规模大于当时的清洲城,兵力也较为雄厚,不能算是濒临绝境。武田军和德川军的主力从未交战过,换言之,双方皆无损伤。不过,大军迫临城下的那一份心境,是非常相似的。
军事会议结束,家康仍然无法入眠,兵马在脑海中回荡。
(信长二十七岁时,在桶狭间突击成功,取得今川义元的首级。而今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堪比今川义元的敌将武田信玄,就要在明天通过城下。)
脑海中浮现的是年轻的信长在豪雨中率领寡兵攻向桶狭间的身影。不知何时,那身影变成了家康自己。寒风飒飒,自己身着胄甲,脚跨栗毛马,朝三方原进攻。本多忠胜跟在后面,大久保忠世也追了上来。
(其他部将不必动。敌军只有武田信玄一人,我们一口气杀入武田信玄的祝田营地。)
家康看到自己在马上高喊。
兴奋得睡不着。唤来值夜人员,喝饱了水。这样总可以安睡吧。
“明天自有明天风,只要乘风而上,必能获胜。”家康喃喃道。
第二天早晨,满天的云层。日射薄弱,好冷的一天。风不大,却冷得叫人难受。这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季节。
“晚一点恐怕会下雪。”士兵望着天。天一亮,滨松城便骚动起来。
大小探子骑马陆续出城。
“天一亮武田军就展开行动,从合代岛出神增,沿秋叶街道南下。军分二队,先锋队由山县昌景指挥。”
“武田军越过大天龙、小天龙,朝滨松南下时,分为二队,各走不同的道路。”
滨松城内陆续接获情报。一种情报不足采信,必须透过数种情报来掌握武田军的行动。
武田军朝滨松城而来之事不假。辰下刻(上午九点),家康命令织田援军进城。
相当于大门的鸣子口紧闭。探子进出时,采用西端曲轮的名残口或明光寺北口门。当时的滨松城刚经过改建,虽然不大,但是背后有深沼和溜池,并有三丸、二丸、本丸、西端曲轮、清水谷曲轮、马出曲轮等三丸三曲轮,也是一个典型的城堡。
大门紧闭,表示进入守备状态。
“武田的先锋队刚刚经过笠井,到达市野。目前正在市野附近寻找阵地,并放出探子。”探子的情报传入滨松城。
“敌人已经到达市野了吗?”家康看着地图喃喃说道。
滨松城距市野不到一里,只有二十余丁。敌军接近此地,就能从城内的天守阁上看到他们的旗帜。
“敌军在市野附近整理战斗队形,好像要直逼滨松。”
接着,又传来另一个消息:
“敌军在市野附近转西,朝小豆饼方向行进。”
“敌军主力突然改变方向,朝大菩萨(欠下)出动。”
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滨松)上,载有欠下这个地名,是西方约一公里处的古战场。再朝西一公里,便是追分。我着手调查时,在滨松市买了一份观光地图,上面记载为三方原的古战场。
高柳光寿氏在《三方原之战》(春秋社出版)中考证,战场不在此地,而是在东北一里(约四公里)处的根洗松附近。五万分之一地图上的古战场记载,多半是根据旧陆军参谋本部的《大日本战史》。
大菩萨,在三方原的东南端。武田主力转往大菩萨,代表要以三方原为战场。
“武田主力在追分布阵,山县昌景的部队则在小豆饼附近摆阵。小豆饼和追分之间,只有十丁的距离。”
这一份报告传到德川营地时,引起一阵骚动。武将相继登上天守阁。当时滨松城内的天守阁,被称做是本丸的了望台。登上本丸的了望台,可以看到武田的旗海从小豆饼附近延向追分。
“你不是常说要和他们较量吗?现在默默地呆在这里,就和被人吐了一脸口水一样。”本多忠胜挑衅大久保忠世。
“岂止是被吐了一脸的口水!就像是被人吐舌、嘲笑一般。没有人受得了。如果主公再不下令出击,我打算率军砍下敌军一、二百个脑袋来。”大久保忠世回答道。
说归说,军纪乃是严明的。擅自行动绝对禁止,部将之间也彼此监视,不可能发生率军出击的行动。
奉命侦察的大须贺康高率领二十余人出城不久,就遭遇武田的侦察部队。地点是小豆饼的前方。双方一阵厮杀后,大须贺康高等人带着三个敌军首级,昂然而返。
“敌军正在吃饭。有的在烤火、烧饼,有的则在火旁睡觉。”康高报告道。“我们在小豆饼附近遭遇敌军斥堠三十人。虽然我方只有二十人,差距很大,但我军士气如虹,拿下敌军三个首级。我军一人受伤。常听人说武田军强大,我看是言过其实。”
听完大须贺康高昂然的报告,酒井忠次提高嗓门,像是故意要说给家康听似地开口道:
“是嘛,武田的三万大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岂能与我军相比。”
“不、不,这可能是武田信玄的诱敌之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再说,我们不能以斥堠队的衰弱,来衡量整个武田军。这是很危险的。”石川数正说道。
“莫非您的意思是,敌军故意送上三个首级?死人的首级还无所谓,但是怎能轻易把活人的首级当成一种手段。虽是敌军,也该珍惜生命。他们是力战不敌而败在我军手中的。总之,大须贺康高以寡制敌之举,值得称赞。”
被酒井忠次这么一说,石川数正不得不称赞大须贺的功劳。但是,大须贺的三个首级,激起了守城年轻武士们的热血。在看到首级、闻到血腥的那一瞬间,眼中闪烁着光彩。许多人鼓噪地在城内徘徊、鸣锷、走到马出曲轮、在马鞍上下不停。
到处都能听到议论声。滨松城内开始洋溢出异样的昂奋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