踯躅崎馆,并不是一个建筑物,而是以苍郁古木隔开的几栋建筑物组成。太郎义信的新馆,便是其中之一。新馆,是天文二十一年为迎接今川义元的女儿于津祢而建立的。
信玄从未造访过新馆,他的驾临,令义信和于津祢大吃一惊。
“您从志磨温泉搬回来了吗?”只剩两人时,义信先行开口问道。
“不,还没有。我打算听御宿监物的话,留在那里,直到完全恢复为止。”
信玄一边打量新馆的内部和庭院,一边说一些家常话,诸如,再整理一下会更好等等。
“义信,你带于津祢到志磨温泉住一阵子,如何?志磨温泉又称子授温泉,应该对你很有帮助。”
信玄指的是于津祢尚未生子之事。
“温泉疗养吗?我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哦?现在,上野方面正是战得最激烈的时候吧。不过,人总是需要温泉的。不是一、二个月,只要五、六天就行了。况且,我们父子也该谈谈心。”
最后,信玄像在喃喃自语一般。想和儿子谈心之事,颇让义信感到意外。在民间,父子谈心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是,领主之子在出生后便离开父母,独立教育,有若外人。
信玄这么一提,不禁令义信回忆过往,有过这样的事吗?没有啊!曾经剖心而谈的,只有饭富兵部一人。
脑海中浮现出饭富兵部的影子。义信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沉默不语。
“你不必立刻回答,去和于津祢商量一下吧。最好是能来。”
温柔的命令。信玄眼光如炬。说完后,便乘轿回志磨温泉。
义信立即和于津祢商量此事。于津祢默默地听着,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会有甚么目的呢?”
“父亲嘛……不会吧!”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看我们时的眼光,确实有怀疑之色。”
于津祢道出了送信使者在前往哥哥今川氏真处的路上被杀之事。
“或许是因为发生这件事,父亲才想和我谈一谈。”
“何不去找饭富兵部公讨论一下,我也和三条夫人谈一谈。”
“叫兵部来吗?他被父亲监视了。”
义信有所顾虑。他知道有暗桩在监视他和兵部,也知道赏灯之夜被跟踪之事。
“只要不做亏心事,召来兵部公又何妨?您不继承武田家吗?何需顾虑这许多。”
义信认为于津祢说得很有道理,便立即差人请饭富兵部前来。
饭富兵部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最近,他有失眠的毛病。
“既然主公要您到志磨温泉,我想,最好还是带着于津祢一块儿去吧。不论会有甚么事,总是先谈一谈。”说完,兵部低下头。
一股冷流,流过兵部心头。兵部是信玄的重臣,也是义信的傅役。自小把太郎义信拉拔长大,与其说是师傅,实则如义父。当大部份的武田部将主张进攻骏河时,唯有兵部站在义信这一边,主张与今川家维持恒久的和平。当义信以赏灯为由,前来饭富兵部的住处,表示:
(父亲信玄的做法无道,应该学他放逐祖父信虎到骏河一般地,把他放逐到骏河。)
这时候,兵部大吃一惊,整夜劝说这么做是不对的。最后,他同意义信的要求,派间谍到志磨温泉,并派使者前往今川氏真处。
(义信是武田家的嫡子,武勇卓越。而今,义信谋叛,却连一个跟随的人都没有。此事若是泄露出去,只怕一定会传到主公耳中。)
兵部沉思不语。义信的想法太天真。如果他不肯听劝,该如何是好呢?
(义信还在做梦。)
除了等他梦醒,别无他法。
“义信,我也希望你去志磨温泉和你父亲好好谈一谈。”兵部再次叮咛。
当天,于津祢也和三条氏碰面,讨论前往志磨温泉之事。
“义信去的话,还没有关系,但是你最好不要去。有阿茜那个狐狸精在,谁知道会使出甚么花样。”三条氏劝阻于津祢。
“她能对我怎么样?”
“这很难说。主公对你并无好感,如果那个狐狸精嘀咕两句,你可就完了。”
于津祢没有见过阿茜,但是光听说她是一名忍者,就够吓人的。于津祢拒绝了志磨温泉之行。理由是最近身体不适,经过骏河医生的诊断,认为不宜温泉,安静休养最为重要。
武田家的宿将们,无不向志磨温泉祈祷。永禄四年的川中岛大会战之后,信玄便前往志磨温泉静养。当时,仅有数名重臣知道。三年后,从重臣到侍大将,皆已知晓。家臣中,有人认为信玄是为根治肺痨,有的人则认为是隐居退身,好把职务交给义信。信玄和义信在对骏河的政策上,持不同的意见,即使是连战皆捷的武田将领,也对未来抱持着一份隐忧。当然,这种心情,绝对不可显现出来,否则只会自误。日子一久,武田的家臣们开始对义信身边的重臣饭富兵部,产生怀疑。路上见到饭富兵部就改道而行的人,不在少数。
家臣们无不祈盼义信和信玄的志磨温泉谈话能够进行顺利,且有完满的结局——义信听从信玄的安排。松平家康已经席卷远江,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远江即将为松平所有。织田信长方面,更是不能大意。
织田信长一年进贡七次,行为有若属国,态度亦是殷勤备至,并暗示有进京的意图。
除了武田的家臣之外,连今川的家臣们也希望信玄进入骏河。信玄在信浓争霸中显示的武略和治世才能,充分证明他也能使骏河一国安定。与其受愚昧的氏真治理,不如追随一个将来可能称霸天下的诸侯。
(义信啊!您要听信玄的话。)
只可惜部将们的心愿,并未传给义信。
信玄和义信谈了三天三夜,任何人不得接近。除了吃饭时间之外,两人闭门交谈,声音高昂旋又转低,不一会再度扬起,但又随即降低下来。
义信说道:“不顾信义,焉能称霸天下。只怕届时众叛亲离,连今川、北条都变成敌人。一旦背腹受北条氏政和上杉辉虎等大军的牵制,将是一场苦战。”
信玄的看法则是:“战国时代根本没有信义这玩意儿。优胜劣败,一直是战国的传统。现在不入骏河,骏河终将被松平和北条瓜分。进攻骏河,或许会和北条交恶,但也可能促成北条和上杉和睦相处。不过,目前北条和上杉自顾不暇,无力进攻甲信。义信,不要被这种小义局限住。等称霸天下之后,再来消弭战争;这才是真正的大义,才是流有源氏血缘的武田家该做的事。”
无论任信玄如何游说,义信仍如一颗顽石。到了第五天的晚上,信玄见两人意见无法一致,只好发出最后通牒。
“就算你的看法和我不同,你也该走你必须走的道路。我身为领主,指引你,这是我的责任。”
“我知道您令出如山,但是却不能强迫我同意您的看法。如果您一定要出兵骏河,就先杀了我。”
义信脸色铁青。
信玄和义信的会谈,就此结束。信玄深深叹了一口气。
信玄和义信会谈破裂之事,立即在家臣间传开。义信离开志磨温泉时的那一脸愤慨之色,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新馆,义信立即召来饭富兵部,道出与父亲会谈的结果。
“父亲没有一点常识,简直像疯了一般。我看只有采取最后手段了。”
“甚么?”
“出兵志磨温泉。活抓父亲,送往骏河。兵部,你立刻开始准备,若是等到父亲回踯躅崎馆就麻烦了。”
“一定要我这么做吗?”饭富兵部眼中含着泪。
“除了你,我还能交给谁呢?麻烦你了。父亲放逐祖父信虎时,也是有板垣信方协助。去做就是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年,是家臣央求信玄放逐信虎。而今,支持义信的,只有饭富兵部一人。但是,兵部怎能告诉义信这些!
“拜托嘛,爷!”义信向兵部行礼央求。
爷,是义信小时候对任师傅的兵部的称呼。兵部,是从多位家臣中选拔出来,任嫡子义信的师傅。他教义信武术、兵法和忠孝之道。而今,义信却要他背叛信玄。
(是我没有把义信教好。)
兵部流下泪来。原本想以武田家嫡子的荣耀,来建立义信的自信心,孰料,竟流于任性。当兵部发觉时,已无力挽回。川中岛大会战中,义信违反信玄的命令,独自行动,造成我方重大损失;这也是义信任性惹的祸。兵部过度的保护,养成义信自大的心理。
“你就帮帮忙嘛。”
“好吧,我答应。但是,不是现在。我家附近埋伏了许多暗桩,这里的外围也有二、三名监视人员。若就此召集兵马,一定会传入主公耳中。杀一、二十个人有甚么用,况且,志磨温泉少说也有一百三十名武士固守。”
“难道没有办法了?”
“有。不久就要出兵上野的箕轮城,那将是个好机会。我想,大概就在这几天吧。目前若没有大事,最好不要派使者。”
饭富兵部抱着必死的决心。唯有一死,才能保护义信。
走出新馆,腿前一片火红般的栌叶。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栌叶。
饭富兵部以为数日后会下令出兵,但事实不然。栌叶落尽,冬景渐去,踯躅崎馆中攻击箕轮城的军事会议仍在举行。最后,终于决定统帅为武田逍遥轩,军队约五千人。饭富兵部也率领一个军团出战。统帅为武田逍遥轩,对外却宣称是信玄出兵。
军事会议结束,各部将准备回去时,饭富兵部走到信玄跟前。
“明后天是家母三周年忌,要举行法事。”
冠婚葬祭,需经上司许可,方能集结群众。兵部是来请信玄批准。
“已经三年了吗?”信玄感慨地说道,并派饭富三郎兵卫前去参加。自从义信和信玄意见不合以来,三郎兵卫感到十分为难。哥哥兵部的行为,引起信玄不满。信玄对三郎兵卫和哥哥兵部会面之事,有所顾忌,但是母亲的法会,焉有不参加的道理。
(哥哥为甚么在出兵之前举行法事……)
三郎兵卫相信兵部一定另有企图。
法事遵照古礼进行。法事结束后,兵部将三郎兵卫唤入内房。
“三郎兵卫……”兵部欲言又止,只是看着三郎兵卫,眼中泛着泪光。“三郎兵卫,此次,我只怕难有归期。如果我发生甚么事,麻烦你转告义信,就说,人,应该死得其所。我,认为是时候了。”
“哥哥,武将出战,谁能预知归期?你怎么……?”三郎兵卫凝视着兵部。“莫非你有甚么打算。有甚么事不能敞开来谈,我们是兄弟啊。”
“我决心一死,死在这次的战场上。做一个轰轰烈烈的烈士。”兵部的态度十分冷静。
“哥哥,我了解你的立场非常艰苦,但是还不至于以死解决。时候到了,主公自然会尽弃前嫌的。”
“不会的。”
“难道你……”三郎兵卫的神色严肃起来。
“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的,即便在我死后……。只要有人能了解我的苦心就够了,那怕是十年、五十年、百年、数百年后。”
“你打算做甚么?”
“我只想死。我是武田家的第一重臣,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武田家的事。”
“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吗?”
“死后,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义信。麻烦你替我照顾他。”
兵部在三郎兵卫面前跪下。而后,不管三郎兵卫问甚么,他都不回答。
“快回去吧!待久了,会让暗桩起疑的。”兵部以兄长的口吻说道。但是,兵部并没有送三郎兵卫到玄关。
三郎兵卫很替兵部担心,却又无计可施。
(哥哥想死。甚么时候?在那里?)
马儿慢慢前行,三郎兵卫陷入沉思。古府中的街道,增加了许多来来往往的人马。快出兵时,都是这个样子。
地方上的武士,或五人,或十人,带着二、三十名士兵,来到古府中,各自投效心中的理想军团。
“哥哥是明后日的早上出兵。”三郎兵卫在马上喃喃自语着。
哥哥说他想死。死,只有病死、战死或自杀。依目前来看,他没有生病。自杀,就没有必要说甚么这次战争恐怕难有归期之类的话。
(战死吗?)
实在难以勾画出兵部骑马持枪冲入敌阵的景象。兵部已经过了驰骋疆场的年龄。若想有此举动,必定会被家臣制止。所以,战死,应该是不可能的。
三郎兵卫拉住马头。从这里向左走,通往志磨温泉。正想策马前行时,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莫非哥哥想在出兵那一天,调兵直驱志磨温泉?是义信的意思吗?哥哥身为师傅,不宜违命,但是又不愿背叛主公,所以才想以死明志?要我照顾义信,莫非是想一人顶罪?)
三郎兵卫细细分析着。兵部若想叛乱,只有利用出兵那一天早上。
(哥哥是在暗示我吗?)
三郎兵卫彻夜思索兵部的那一番话。次日,天气晴朗却寒冷。明天,就是兵部率军出发的日子。真让人坐立难安啊!
三郎兵卫乘轿来到志磨温泉。这件事,实在令他放心不下。
“三郎兵卫,怎么啦?瞧你脸色苍白的。”信玄看着三郎兵卫。
三郎兵卫把兵部的一番话,以及自己的看法,都说了出来。
“只好暂时回府。”信玄听完三郎兵卫的叙述,悠悠地说道。
等到夜晚来临,信玄乘轿回踯躅崎馆,并下令不让任何人知道。同时,令暗桩包围义信的新馆,检查所有接近的人与物。所住之处,也先行调查。
第二天,永禄八年十一月七日。天未亮,古府中的武田家部将大门,响起了敲门声。
“有急事,请快开门。”使者大声喊道。
门开,持信的武士交过信函之后,匆匆离去。
是饭富兵部写给这家主人的信。
主人近日的行为怪异,例如,与今川家断绝关系、出兵骏河等等,危害到宗族的安全。前循信虎退位之例,定今晨举兵,盼共襄盛举。义信不知此事,此乃我饭富兵部一人之意。特此告知。
收到此信的部将,无不脸色大变,并立即率兵前往志磨温泉,保护信玄。
当天早上,最早来到现场的是穴山信君。他率领三十名士兵,来到已经包围志磨温泉的饭富兵部军队面前。
“叛逆必死。快快离去者,饶你们不死。”
信玄的家兵们也跟着喊起来。饭富兵部的家兵原本不知为何来此,但是,当他们被当成信玄的叛徒时,内心立即开始动摇。信玄,是他们心中的偶像。信玄所到之处皆无敌手,只要跟着信玄,就能获得地位、名誉和土地。而现在却说是为讨伐信玄而来,顿时失去了战斗意志。兵部的士兵们骚动起来。骑兵队来了。第二队是以饭富三郎兵卫为首的五十名骑兵,人人手持朱房枪。
饭富三郎兵卫一言不发地走过穴山信君,直入饭富兵部的部队。
饭富兵部的军队先是受信君呐喊的影响,现在眼见同族的三郎兵卫率队前来,更是大惊失色。
志磨温泉附近的道路并不十分宽广,兵部军队曾一度退至志磨温泉后面的桑田,但都不战而逃。
饭富兵部召集士兵回府固守。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神色毫不惊慌。
饭富兵部军队败走之后,武田部将率领军队陆续在志磨温泉集合,再朝饭富兵部府出发。
夜已散尽,天空泛白,马场民部、内藤修理和武田逍遥轩等武田重臣们,向饭富兵部劝降。
但是,饭富兵部已切腹自杀了。
他留有遗书。书中表明此次叛举完全是他一人之意,与义信无关。
饭富兵部的破晓叛变,也成为武田部将的试金石。大部份的部将在接到饭富兵部的书信后,立即发兵直奔志磨温泉,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坐观局势的投机份子。这一次事件更强化了甲军对武田信玄的归向之心。
信玄了解饭富兵部的用心。饭富兵部的用心良苦,使信玄不知该如何处置义信。
永禄八年十一月七日,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饭富兵部的家臣之首被捕。新馆被包围。
义信得知饭富兵部叛变失败自杀之后,已经了解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和于津祢共处一室,等待父亲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