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信在纸上画了一张四不像的地图。上面画有诹访的湖泊,在湖东写上诹访赖重;而在诹访湖的北边写着金刺尧存。在诹访湖稍远的北方写着小笠原氏;稍远的南方写着高远赖继。这是晴信以诹访为中心所画出来的势力分布图。在诹访赖重的祖父赖满所统一的诹访地区中,目前仍对诹访持反感的金刺一族,属于下诹访;另外,小笠原氏和高远氏也在南北方觊觎诹访。
X诹访赖重
△诹访赖高
X千野伊豆入道
△高远赖继
零祢宜满清
零金刺尧存
X表示对武田不利的对手,亦即务必予以诛除的人物;零表示可以结为盟友,亦即可能反叛对方,投靠我方的人;至于△则表示视条件而定,可以听我方任意摆布的人。金刺氏是世代继承诹访神社下社的大祝(庙祝),一向和诹访神社上社的诹访氏不和,但后来为诹访赖满所胁迫,现隶属于上社的诹访氏,因而随时有反叛的可能。满清是诹访神社上社的祢宜(神职之名称),虽然也属于诹访家的一族,但对赖重十分的反感,已经表示愿意做武田的内应。高远赖继、赖重的弟弟赖高则是视条件好坏,随时会投靠武田。又由于高远赖继出生于诹访家,故有极大的野心,企图夺取本家的地位。
晴信写完之后,把它折成细条,将纸的前端放于烛火之上。晴信望着纸张发出比烛火更鲜艳的红光,并以严厉的表情沉思着。不久,火焰烧到了他的指头,他赶紧把火吹灭。
屋外有人的声音传来。侍臣向他通报说大月平左卫门在外面恭候。
“叫他进来。”
说着,晴信把夹在指间残留的纸片扔进烛台之中,然后以恍如大梦初醒般的神情接见大月平左卫门。
“在下已经看清楚一切,特地回来报告。”平左卫门说。
“好,你告诉我里美小姐到底以甚么表情读我的诗,她又作了些甚么评语?”
晴信把膝干挪向平左卫门说。
“她很认真的在读。”平左卫门简单地说。
“这还用说吗?端正姿势阅读书信是本来应有的礼节。她的表情是否有露出喜悦或期待一类的反应?”
晴信注视着平左卫门的眼睛说。
“里美小姐读完后露出了笑容。”
“你说她笑了!我想那一定是很高兴的笑容。”
“不!看起来并不像。属下以为那好像是一种冷笑。”
“甚么?里美小姐读完我的诗后露出冷笑?”
平左卫门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个头。在晴信的脸上露出一丝混乱的神色,但他很快地掩饰过去,说:
“里美小姐有没有说甚么话?”
“没有。正当她要讲话的时候,侍女送上第二封信,她便打开那封信。那封信好像是诹访赖重公寄来的。”
听到赖重的名字,晴信立刻紧张起来,摆出对抗般的姿势,说:
“你不必有所顾忌,把你所看到的事从实地告诉我。”
平左卫门发现晴信对这件事极为关心,同时在晴信严厉的眼光下,绝不允许他有丝毫的欺瞒,因此只好不顾一切地把实情说出来:
“里美小姐把您的信和赖重公的信放在面前,并一一地把里面的诗吟咏加以比较:
“鼓音深扣征夫心,最是难忘击鼓人。
“那怕强折遂我心,嫣然山村百合花。
“里美小姐念了两、三次,互相比较之后说:在作诗的技巧方面,诹访公略胜一筹。她说‘那怕强折’这几个字充分表现出男人的气魄。另外,她说晴信公子的诗是过气的诗了。”
平左卫门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晴信内心的动摇。晴信的脸就像发烧般地泛红。
“她说这一类的诗是属于平安朝的诗,不太适合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但这是晴信公子搜尽枯肠写出来的诗,有种怡人的温馨;至于诹访公的诗,技巧高妙,极适合当前的时势,并且很能打动女人的心,但是诗中似乎带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令人感到害怕。”
平左卫门说到此处又住了口。
“批评我的诗是搜尽枯肠作出来的,可见里美小姐是位才女。”晴信听了平左卫门的报告后,似乎颇受感动。“她还说了些甚么?”
“她提笔写了二首诗作为回信。不过,诗的内容我没有看到。等她写好回信叫侍女的时候,属下便趁机会溜回来了。”
信虎把寺庙的大堂当作临时阵营。他坐镇在那里,天一亮便接见不断来访的邻近土豪们。土豪们各自携带若干礼物进献。他们献上酒类、鸡、米、毛皮及布等,誓愿恭顺信虎,并从信虎的手中领取保证领土平安的证明书后便一一退下。
信虎显得非常的快活。他以为几乎没有经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却能使海野氏的领土落入武田的手中,是由于武田的威武使然。他心想,照目前的情况下去,要掌握信浓全部的土地是易如反掌的事。
中午过后,前来晋见的土豪人数略减。微微露出疲意的信虎倚着几案。虽然战争已经结束,土豪们的礼物也堆积如山的摆在眼前,他却觉得不过瘾。原因在于女人。祢津元直的酒席上美女如云。从诹访到佐久、小县亦有不少圆脸、皮肤细白柔嫩的女人。
(当中最出色的要属祢津元直的女儿里美。)
信虎想起里美带着微笑击小鼓的姿影,以及诹访赖重和晴信之间曾发生的奇怪争执。
(我一定要设法得到里美,把这么漂亮的美女让给赖重或晴信简直是糟蹋。)
他正在思量这件事时,突然听到里美的父亲祢津元直的来访,这使信虎彷佛被人识破野心一般,顿感惊慌。他命人立刻收拾房间,脸上堆出不自然的笑容迎接元直。
“有件事实在令人困扰。”
元直说。看他的表情,似乎真遇到了甚么困难。
“甚么事让你如此困扰?不妨说来听听。”
由于信虎心中另有企图,故在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告诉对方除非过分的要求,否则一定会依从的表情来。
“其实是关于小女里美的事,希望能私下与您商量。”元直并没有把话说完,他的意思是希望能摒退闲人。“里美几乎同时收到晴信公子和赖重公子寄来的情诗。”
“甚么!”
信虎不禁叫了出来。这是信虎所意想不到的。因为信虎正垂涎里美,没想到赖重与晴信却企图从旁攫取。
“虽然里美已经各回他们一首诗,表示无法接受对方的情意。但是今天诹访公突然派人来说将举行诗会,要她到诹访的本营报到。当我正在思索要如何回覆时,不料晴信公子……”
信虎把身子挪前问是不是也为了举行诗会?
“晴信公子前来迎接的理由并非为了诗会。他很坦白的表示希望能迎娶里美。”
“晴信这家伙!”
信虎彷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变红。他在心中不断地骂道:真是岂有此理!在踯躅崎的城馆,每天与阿谷睡到日上三竿;一骑上马,又像炮弹般地无影无踪。这个不管事的晴信,只有对女人的事是眼明手快!这使信虎感到非常的气愤,尤其是晴信看上的女人竟是里美。
“一个不会打仗的胆小鬼竟敢妄想!”信虎咕哝了一下,又说:“你要我怎么办?”
“假如诹访公与晴信公都要里美的话,在下只好叫里美自尽;否则别无他法。不过,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做,因此到领主这边,希望您能从中调停。”元直低着头说。
“这件事的确让人很为难。这样好了,你就把里美小姐交给我看管吧。”
当信虎说把里美交给他看管时,元直的眼神显得更加的困惑。所谓交给他看管,其实就是把里美当作人质。虽然在投降时,交出人质是不得已的事;但在这种情况下,要他交出里美似乎颇有问题。同时,有关信虎的恶行早已传遍小县,尤其元直还听说信虎喜欢无故残害人命,侍女或婢妾被信虎虐待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因此,当他听到要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信虎看管时,使他感到更加的恐惧。假如能受到正式人质的待遇还好;万一被信虎当作泄欲的玩物,那女儿岂不是太可怜了!
“怎么样?你是否对我看管里美不放心?”
听对方如此说,元直无话可答。
祢津元直从信虎的面前退下。不久,板垣信方来到信虎的阵营,说:
“老爷,刚才接到情报说上野的上杉宪政的动静十分可疑。同时,村上的军事动向也十分奇怪。在过去数日,村上的兵马全部离开了小县而集结在依田附近。”
信虎到底不愧是个身经百战的武将,听到信方的报告后,立即命人摊开地图,加以察看。
“你对这件事有甚么看法?”
信虎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动摇,同时为了强制镇定,因而先征求信方的意见。这和平常信虎的作风完全不同。他似乎从这场战争的经过,觉察到隐藏在战争背后的玄机。
“海野栋纲不战而退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同时,领先一里进军的诹访赖重也很可疑。特别可疑的是村上的行动。村上军原先一直催促讨伐海野,却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只是集合大军前来这里而已。据此推测嘛……”
信虎表情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你的意见是说上杉与村上准备从左右来夹攻,而以诹访为内应,采取断绝退路的战略是吗?”
“老爷所见甚是。当今之计,属下以为应该及早离开此地。”
“你是要我逃走?”
虽然信虎对信方的建议颇不以为然,但当他听信方说我们现在是在敌国境内时,也不得不予以赞同。
“好吧!我决定明天早晨拔寨返回甲斐,你可以通知各营,同时也把这件事告诉祢津元直,叫他准备好。”
“叫祢津元直准备好……?”信方露出讶异的神情。
“把元直的女儿带回去。”
信方凝视着信虎的脸片刻,但立即正色地说:
“目前做这样的事似乎不太妥当。诹访公现在正属意里美小姐,如果把她带回去,恐怕会引起他的不悦;而晴信也不例外。目前最要紧的是赶快撤兵,故最好不要负担这种累赘,等改日再来迎接较妥。此外,在下对里美小姐的事有另一种想法。”信方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敌方可能是故意把她夹在中间,故意让诹访公和晴信公子,亦即让甲、诹两军失和,而让村上、上杉和海野的联军趁机攻进来也不一定。总之,此地不宜久留。”
板垣信方望着屋外。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
“梅雨季已经过去了,但雨还是下个不停。这场霪雨对远征军也十分不利。”
说完,板垣信方向信虎告退。
依照信虎的安排从小县撤兵。晴信的军队担任先锋;其次是诹访赖重的军队;信虎的军队殿后。因为从小县撤兵,打算沿着佐久旧道回去,但为了防范在要越过大门峠返回诹访的时候,赖重的兵马会先行绕到前方将佐久街道包围起来,因此把诹访军夹在晴信和信虎所率领的军队之间。这时是天文十年六月十三日。
雨依然萧萧地下着。
祢津元直及其他小县的土豪们一直送他们到长洼,并说不久必定会到古府中访问信虎。
“不!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将会在近日率领兵马前来问候。如果海野、上杉和村上来时,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
信虎还在口头上逞强。依照常例,占领新的领土是免不了一场流血战争;但像这次率领大军出征,没有遇到激烈的厮杀便告撤退,非比寻常。他对于自己摆出一副甲州无敌勇将的姿势,及从容不迫地接受别人的送行,感到有些无聊,而想将排列在眼前土豪们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
(这和平时的自己似乎不太一样。)
骑上马后,信虎仍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必定要砍下五六个小县诸城或诸寨城主的脑袋。不管他们是否表示愿意归顺,他可以曾经对抗武田为由,牺牲几条人命。但这次他却没有这样做,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受骗,整日吃着山珍海味,接受土豪们的进献,而在正感到心花怒放时,却就要撤兵了。
(至少应该带回祢津的女儿。)
想到这件事,信虎感到更加的气愤。如果能把里美带回去,这次的战役至少在信虎的心中会有个交待。她是个具有价值的美女。但当他要把里美带回去当人质时,却又不得不接受板垣信方的进谏——信虎突然感觉到板垣信方、甘利虎泰、萩原昌胜等几位大将在这次的远征中,似乎也表现得与平时有些不同。
(信方说话的语气让人费解。)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信方竟用那样严肃的语气。他是否真的为了主人的安危而不顾一切地向他进谏呢?以前有许多武将就是因为女人的事向信虎进谏而被处斩,一些老臣们也都知道此事。
(然而,信方却犯了这个忌讳,竟为里美的事向我进言。)
这是否代表着甲州武士的英勇不怕死?抑或者是——。想到这里,信虎愣了一下。万一信方并非向他进谏,而是反抗呢?假如武将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惧怕信虎,原因又在那里呢?
信虎想起天文五年初次上阵的晴信。在一个寒冷的暮冬,甲斐军曾经围攻佐久的海之口城,但却僵持许久,迟迟无法攻破敌阵。后来,只留下晴信的军队,其余的兵马都向后撤退。信虎的兵撤退到韮崎时,就听到晴信用奇计斩了敌将平贺源心的消息。诸将们一时为这个消息兴奋不已,齐声赞扬晴信的才能,并说他足以继承武田的家业。
信虎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并不以为诸将已经背弃了他,改而拥立晴信;然而,晴信现在的年龄已足够继承武田的地位,虽然他迷恋女色、爱好马匹,出乎意料地,他却能赢得家将及臣属们的支持。而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信虎突然想起爱妾今井氏在闺中无意说出的话:
“晴信公子策马驰骋的英姿,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着迷!”
信虎是个生性好色的男人,他自然能了解今井氏话中的意思。那天晚上,信虎积极而热烈地和今井氏做爱,但不论他表现得多么热情,却都无法让今井氏进入高潮。她始终在黑暗中睁亮着眼睛,似乎不为所动。信虎嫉妒晴信的年轻,同时想到自己肥胖的驱体和松弛的肌肉。
连今井氏都称赞晴信,那么其他的家将臣属们自然也对他有极好的印象。
(荒唐!你只是一个知道女人和马匹的愚笨胆小鬼。)
信虎在脑海中想着自己平时骂晴信的话。并思索着:如果家中的势力逐渐倾向晴信,我应该尽早把晴信放逐到骏河,将世子的位子传给信繁。
(今川侯似乎又该和我联络了。)
信虎抬头仰望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山峦。
大门峠的麓梨花早已散尽。雨景中,树木的叶子比来的时候更为浓绿。
晴信的军队休息了片刻。有个打扮成商人模样的男人走上坡来,被晴信的部下拦住了。不久,他们似乎做好了沟通,在二、三名武士的保护下来到晴信的面前。
“今川公对迎接的事有甚么意见?”
晴信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他已经答应了,并将派遣高间五郎兵卫率领士兵百人前去迎接。”
“只有这些?”
山本勘助把头低下。晴信注视着低着头的山本勘助。他是一个相貌极为平凡的男人,如果不在你的眼前,是很难让人想起他的面貌的。那是一张没有特征的脸,眼睛不算大,尖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嘴巴和耳朵也无奇特之处。或者,也可以说过于平凡就是他的特征。
以一个间谍来说,这是一张上好的相貌。因为,如果会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不适合担任谍报工作。晴信以为或许只有具备此种相貌的男人,才能成为一流的间谍。虽然山本勘助的相貌平凡,但他的眼神却相当的犀利;同时,不移视线地直视对方眼睛以洞悉他人的内心,也是他的特征之一。晴信等着山本勘助抬起头来,因为当晴信问他是否只说了这些话?他回答是的,然后又低下头去的神情,引起了晴信的怀疑。
(勘助必定有所隐瞒。)
这是晴信的直觉。勘助把头抬起来。虽然他明知抬起头就会碰到晴信的视线,却也无法如此永远地低着头。
“辛苦你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山本勘助看到晴信的脸上带着微笑,心想晴信可能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事。
山本勘助带着苦闷的心情退下。在他背后操纵的是今川义元;而晴信却是他表面的主人。虽然他现在已仕于武田,但把武田的消息报予今川却是他的任务。尤其是要在晴信的面前隐瞒自己所知道的事实是非常痛苦难挨的。
“晴信似乎是个相当有才干的男人。”
当今川义元听完山本勘助的报告后沉吟地说。晴信似乎早已洞悉了诹访赖重的策略,并且以为诹访是比目前的海野更重要的敌人,正计划去攻打。这些使今川义元感到非常的不安。
(他在武田的家臣中拥有这么高的声望,而且在智勇方面均胜过信虎,将来威胁骏河的会不会就是晴信?)
义元在心中思量着。万一将来真的如此,倒不如把晴信留在骏河当俘虏,让他的弟弟信繁继承武田的家业,如此对骏河可能较为有利。虽然任由信虎胡作非为是不无问题的,但在不久的将来,信虎就会自食恶果,自取灭亡。今川义元对晴信的情况做了进一步的询问后,说:
“好,告诉晴信我将派一百人前去迎接。”
山本勘助可以从义元的神情中,概略地知道他心中的意图。
晴信召集了主要的家将,宣布:
“现在我们就要下山进入诹访,然后再回到甲州。一路上要特别小心,绝不可掉以轻心。凡是非当地的居民,一律予以逮捕,押到我这里来。”
接着,晴信又派哨探到远方,对前进的路径小心地戒备。
下了大门峠,进入诹访的领土不久,有个百姓模样的男人被捕。这人潜伏在民家后面,自称是诹访的人民,但让他和当地村民交谈,却发现他没有诹访的口音,而操着骏河的腔调。晴信的部下把他围起来,正准备对他做进一步调查时,男人招认自己是要送信给信虎公。他被押到晴信的面前。
信是今川义元寄给信虎的。信里说将在韮崎一带等候晴信公子,希望不要发生差错,并期能派十名武田的士兵,把晴信公子交到我方派出的使者高间五郎兵卫的阵营。一路上的安全,我方会全权负责,敬请放心。另外,信末还附署着:晴信公子有背叛的意图,千万不可不防。
晴信读完信后,大声地把塩津与兵卫叫过来。
当塩津与兵卫的马溅着水花奔驰到信方的身边时,信方心想必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信方望着塩津与兵卫的脸,又回头看着在后方遥远的信虎的本营。
塩津与兵卫并未下马,而和信方的马并驾齐驱,把今川义元寄给信虎的信交给他。
板垣信方并没有露出过分惊讶的表情。读完信后,他彷佛在等候晴信的交待般地望着塩津与兵卫。
“晴信公子说万一高间五郎兵卫不肯答应,虽然是残忍一些,但也不得不把他杀了。”
板垣信方深深地点头道:
“一切照办,敬请放心。”
诹访赖重在矢崎一带和武田的一行人分手了。位于行军队伍中间的诹访军离去后,甲军重整阵容,继续向甲斐国前进。
“说真的,我很想在这里让赖重公吃点苦头。”
晴信遥望着正离去的诹访大明神旗而喃喃地说。
“你是否觉得武田的行动有些失常?”
取道诹访不久,赖重对千野伊豆入道说。
“在下也有同感。在行军的时候,前锋和本队间曾有好几次快马联系。虽然他们对我军有所警戒,但事情看来好像与我军无关。据探马的报告,军队进入诹访不久,他们即捕获了一名奸细。从此以后,武田军的内部似乎也起了骚乱。”
千野伊豆入道又把马骑近赖重的身旁,说: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军队暂时驻扎在这里,观望局势的发展。”
为了刺探甲军的情况,千野伊豆入道派出哨探随后追踪。
晴信听说高间五郎兵卫率领的队伍已经来到韮崎,便带了所有的部属,前去将高间五郎兵卫及其军兵包围起来。
被押到晴信面前的高间五郎兵卫,略带意外地仰望着晴信的脸说:
“在下是前来迎接公子的。”
这是传达今川义元的话。
“你为甚么不说是前来迎接信虎公呢?我命令你说一遍。”
晴信用手按着剑说。但高间五郎兵卫却不肯,他睥睨着晴信的脸,字句清晰地说:
“在下是前来迎接晴信公子的。”
“了不起!高间五郎兵卫。但我却无法和你一起到骏河。”
晴信命令高间五郎兵卫切腹自杀。
“前面好像发生了甚么纠纷。”
板垣信方对信虎说。
“甚么叫似乎?我命你去彻底查明后再回来报告。”
信虎以不安的神情说。板垣信方挥鞭奔上附近高亢的山丘,但即刻回马过来说:
“晴信公子的军队看来发生了小争执,请老爷先到那山丘上。”
信方把信虎引诱到山坡上。在不远的地方,晴信的军队正围着一支小队伍。
“咦,那不是今川公的军队吗?一定是今川的军队来迎接晴信了,快撤退我方的军队,把晴信交给今川公的使者。”信虎狂叫般地命令板垣信方。
“遵命。”
信方留下信虎和十名士兵往山丘下去了。当信方将要走下山丘时,武田的军队开始包围山丘。信虎以为这是由于本营设在山丘,因此这些士兵是本营的卫兵。但当这些士兵的枪尖朝向山丘时,使信虎因惊恐而两脚发抖。
“难道他们疯了。”
信虎持着枪跑下山丘。结果,那些士兵同时地把枪尖指向他。持枪的士兵围成二、三重,绝不是信虎一个人所能突破的。
“你们疯了,我是武田信虎!”
虽然他大声嘶喊,士兵们却没有任何的移动。他们不但把枪指向他,而且在他们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杀机。
“板垣信方到那里去了?甘利虎泰呢?……”
信虎叫着武田世家诸将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主公,请稍微忍耐一下。”
回头一看,侍臣古川小平太站在那里。
“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信虎咆哮着说。
“在下认为现在最好到骏河避避难。属下等十人会和今川侯派来迎接的兵马一起陪同前往。”古川小平太跪在地上说。
“小平太,你也早已知道这件事了是吗?”
信虎把最后的期望都寄托在古川小平太的身上。
“是的。为了要稳住武田的基业,我们只好这样做。”
(连近侍古川小平太都参与此事!)
信虎整个人瘫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用血汗平定的甲斐,最后却被甲斐的人民所背弃,实在是件可悲的事。信虎再度挥鞭回到山丘上去。山丘上的局势已经完全改变。原来包围在山丘周围的兵马,这时让出了一个缺口,并从此引进在山丘下今川派来的队伍。武田的军队也不知在何时重整了阵容,每个阵营都竖立了旗帜。和信虎所在的山丘遥遥相对的是竖立在高地上鲜艳的武田菱旗。那里必定是晴信的本营。
信虎默默地遥望武田的阵营,心中暗暗赞美。同时,他也赞叹在他不知不觉间安排这计略的晴信,以及以高超的手段出卖武田元首的老将们能够有条不紊地达成协议。一阵风雨掠过信虎的脸。雨水沿着信虎的脸颊滑下,就如泪水滴落地面一般。
信虎把马首转向山丘下面。这时响起了擂鼓的声音。那是出兵的鼓声。晴信为了替父亲送行,特别命人擂打这鼓声;然而,听在信虎的耳中却像是一阵阵的讽刺。他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听到这种鼓声了。
守护信虎的十名武田家将和今川派来的百名士兵,以及在他们前后担任警卫的二百名武田士兵缓缓地离去,静静地向前移动。
晴信站在高地上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直到消失为止。他深深地体会到生在战国时代的悲哀。因为,如果不放逐父亲,自己就要招来杀身之祸;而放逐父亲的罪恶感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磨灭。
板垣信方走过来,打算和晴信说些话。晴信瞪视着他,在这种场合,说甚么安慰的话都是无济于事的。然而,板垣信方却说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话。
“探马来报说,诹访的军队伪装返回诹访的上原城,结果却急急地转向甲州公路,似乎企图反攻过来。当今之计,最好能尽快赶回古府中。”
虽然板垣信方说这些话,但晴信并不会以为对方是个冷酷的战争主义者。可悲的是自己生逢乱世,刚刚才放逐父亲,现在又马上要思量如何应付下一场战争。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晴信眼中含着的泪水,慢慢地滑落下来。
这年六月十四日武田大夫(晴信)将其父亲信虎押赴骏河。这是由于信虎的恶行昭彰,故不得不如此做。这件事使得百姓、侍臣、僧侣及男女老幼皆大欢喜。(《妙法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