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按下“接听”按钮。电池栏已然呈现红色。
“什么事,斯泰茜?”
“老爹,我往前翻了翻脸书上一些旧的帖子,然后找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你要知道一下。”
“说。”
“大概八个月前,有一个女孩在达德利动物园见到了汤姆·库尔蒂斯一家。她把照片发到了脸书上,在底下评论他的体重,想知道自己以前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她们还开了些孩子气的玩笑,比如他把热狗放到别人屁股里之类的,但接下来,她们提到了那三个女孩。”
金闭上了眼睛,她知道接下来斯泰茜要说的是什么。
“很明显,汤姆·库尔蒂斯和其中一个女孩发生过肉体关系。”
金想起了那个怀孕的十五岁女孩。“她们提到的是特蕾西的名字吗?”
“不是,老爹,这就是问题所在。和汤姆·库尔蒂斯发生关系的是路易丝。”
金摇着头,怒火中烧。
“你还好吧,老爹?”
“我没事,斯泰茜。干得好。现在去……”
她没能把话说完,手机就没电了。
金把手机放进口袋,踹了一脚墙壁。
“该死,该死,该死。”金咆哮道。
怒气在她体内奔腾,无处可去。这些浑蛋原本受托要保护女孩们的安全,结果他们却深深地辜负了她们。孤儿院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进一步虐待那些女孩的法子。
儿童虐待大体上可以分为四个种类:躯体虐待、性侵犯、情感虐待以及忽略遗忘。如果金没数错的话,克雷斯特伍德的员工基本上把这四个种类全部犯了一遍。讽刺之处在于,大部分被移置到克雷斯特伍德的女孩,其初衷是想避免虐待。
没有哪个女孩是自愿住进克雷斯特伍德的。根据她自身的经验,她知道那种地方和垃圾场相差无几;这样的公共设施几乎就是垃圾填埋场。在那里,上至被人抛弃或者身体残缺的孩子,下至被虐待和被剥夺身份的孩子,都还要再被施以虐待。
这一切,金曾亲眼见过,对糟糕的待遇变得习以为常。就像一根被锤进泥土地里的树桩,慢慢地,人的头也低到地底下去了。
金在摩托车旁走来走去,试图摆脱身体里的愤怒。她反复握紧自己的双手,缓解逐渐增大的压力。
每个女孩来到克雷斯特伍德都有自己的理由,而每个理由都令人心痛。
梅拉妮的家庭如此轻易地便将她抛弃。她父亲把她扔给国家,只为餐桌上能少一个人吃饭。他挑选的准则则是因为她在几个孩子里长得最不好看。梅拉妮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如何在内心让自己释然?只因生得丑陋,她便被一个本应照顾她的男人抛弃。
那孩子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人的注意,希望能得到别人认可,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值得喜爱的人。甚至试图通过“买”友谊的方式给自己寻得一席之地。只要其他孩子肯接受她,哪怕是当里面最弱小的那个,她也乐意。
这就是梅拉妮的故事。但克雷斯特伍德里不是只有一个故事。这个社会福利体系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金自己也有故事。但她的故事开头,并不是孤身一人。
米凯伊的身影在她眼前浮动。这是一幅她不想忆起却经常看到的画面。她回到黑暗的角落里,情绪涌上喉头。
金和米凯伊均早产了三个月,刚生下来时,他们的健康状况都十分糟糕。没过多久,金的状况便好了起来,她的体重开始增加,骨头变得强健。米凯伊却没有那么幸运。
他们的母亲名叫帕蒂,在他们六岁时,她把他们带回了霍利特里住宅区一幢高层公寓里的家。
金最初的记忆从她四岁生日后的第三天开始,她见到母亲用枕头紧紧捂着自己双胞胎弟弟的脸。他的肺部急需空气,小腿在床上拼命挣扎。金尽力想把母亲拉走,但母亲的手死死抓着不放。
金趴到地上,嘴巴大张,牙齿像疯狗一样狠狠咬在母亲的腿肚子上。她使尽了浑身力气,就是不肯松口。她的母亲转过身,枕头掉在了地上,但金依旧没有松口。她的母亲跌跌撞撞地绕着房间走动,想把金踹开,但金一直等到母亲离床有一段安全距离时,才肯松开嘴。
她记得自己跑到床上,把米凯伊摇醒。他干咳了几声,接着大口大口地呼吸。金把他推到身后,双眼盯着自己的母亲。
生母眼里的恨意让金脊背发凉。她退回到床上,护着身后的米凯伊。
她的母亲往前走了几步:“你这个小蠢婊子。你不知道他是他妈的魔鬼吗?他要死掉,那些声音才会消失。你他妈就是不明白吗?”
金摇了摇头。不,她不明白。他不是魔鬼。他是她弟弟。
“我会抓住他的,我向你保证,我会抓住他的。”
从那一刻起,金必须时时刻刻护在弟弟身前。在后来的几年中,他们的母亲还好几次想杀死米凯伊,但每次金离米凯伊都不远。
只有听到自己母亲有规律的鼾声时,金才允许自己稍做休息。
社会服务部门偶尔会上访。一个劳累过度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写字板,上面有一份心理测试题,进行一次十分钟的简陋调查。她的母亲竟然还能通过这项测试。
金想过许多次,这项测试的通过标准到底有多低,才会允许母亲继续照顾他们。
没有强效可卡因——通过
父母没有跌跌撞撞,没有醉酒——通过
孩子身上没有明显伤痕——通过
金六岁生日的一个星期后,一天,她走出盥洗室,发现母亲把弟弟用手铐铐在了暖气片上。
有那么几秒钟,金的内心闪过一阵迷惑,惊恐地望着母亲。她只是一会儿不在而已。金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母亲往后一拽,接着撞上了母亲的拳头。她的母亲把她拖到暖气片旁,把她和弟弟铐在一起。
“如果我要抓住你才能抓住他的话,那我只好这么做了。”
那是她听到自己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那天结束时,金成功地把脚伸到了床底下,拨出来了五包奶油饼干和半瓶可乐。
接下来的两天,金相信自己的母亲肯定会回来。她会难得地清醒过来,这样他们就能得救。
到了第三天,她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不会回来了,她把他们扔在这里等死。那时候,他们只剩下两块饼干以及几小口可乐,金已经完全不吃不喝。她把最后两块饼干分成了两半,接着又分成了两半,帮米凯伊把饼干分成八份。
每隔几个小时,她就会用力把手从手铐里抽出来,每一次都会掀掉几块薄薄的皮肤。
到第五天结束时,饼干已经吃完了。瓶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小口可乐。
米凯伊把脸转向她,他的脸是如此瘦弱,如此苍白。“吉米,我又尿尿了。”他低声说道。
金望着他的眼睛,它们被他们身下肮脏的地板上又多出来的一摊尿液弄得烦躁不安。他那真诚的表情让她大声笑了出来。一笑她就停不下来了。尽管米凯伊并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直到泪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下。
当泪水终于不再滑落时,金紧紧抱住了他。因为她已经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她在他耳边低语,对他说妈咪正带着一顿大餐赶来,他只要再坚持下去就好。她吻了吻他脑袋一侧,对他说,她爱他。
两个小时后,他死在了她臂弯里。
“晚安,亲爱的米凯伊,睡个好觉。”她低声说道,他那纤弱的身躯呼出了最后一丝气息。
不知是过了几小时还是几天,她听到了嘈杂的声音,看到有人来了。很多人。太多人了。他们想把米凯伊带走,她太虚弱了,无力反抗。她不得不看着他离开。再一次看着他离开。
她在医院待了十四天,其间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管子、针头和白大褂,这十四天好像融成了大而空茫的一整片。
十五天之后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她被人从医院带到了儿童之家。她分到了一张编号十九的床。
“抱歉,小姐,您还好吗?”一个声音从高处问道。
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坐到了地上。
她擦去眼泪,跳了起来。“我没事,谢谢,我没事。”
那位救护车司机犹豫了几秒,接着点了点头,从她一旁走开。
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驱散让自己不堪重负的悲伤,将记忆重新锁进盒子。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没能保护好弟弟。
她从轮胎上解下头盔。现在,她的体内充满了斗志和决心。
不,她绝不会屈服。她绝对不能辜负那些女孩,因为该死的,这世界上总会有人在乎她们。她非常在乎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