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利特里住宅区坐落在布赖尔利山和沃兹利之间。这一整片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的委员会发展区占据了两英里的长度,如今,住在这里面的人至少有三个是记录在案的性犯罪者。
刚走进去,金就想起了但丁的九层地狱。住宅区外部是一片灰色的活动板房,房子上的窗户破的破,封死的封死,上栅栏的上栅栏。分隔房屋的篱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地社区图方便,把空房子的花园当成了垃圾场。路上停满了车门和车身不相匹配的旧车子。
住宅区内部是双层公寓楼,每栋楼有十二套公寓。每堵外墙上都用颜料喷满了粗言秽语,阵势犹如比赛。墙上列出的有关“鸟和蜜蜂”的细节比学校课程丰富得多。这是一场委员会拼尽全力却最终落败的战争。金不用下车都知道走廊里弥漫着腐臭味,那里卖出的药比博姿还多。
住宅区中间是三座高层建筑,俯瞰着这片住宅区。尽管遭到委员会驳斥,从该地区其他地方政府住宅群中被驱逐出来的家庭还是住进了这三栋建筑里。再为女王陛下服务几年,这地方就会回到冰河世纪。
“你知道,老爹,如果托尔金的黑暗大陆魔多真的是以黑乡命名的话,他肯定是看到了这里。”
金没有反对这个说法。这是一块被希望遗弃的地方。她知道这一点——在她人生的头六年,霍利特里就是她的家。
布赖恩特把车停在一排楼房前,这些楼房以前是为社区提供服务的商铺。楼房尽头曾是一家报摊,在店主被两个十二岁的男孩持刀抢劫之后,报摊就关了。那是社区里最后一家关闭的商铺。
中间的楼房曾是一家油炸食品店,现在是一所每星期开放一次的收留中心。
七个十来岁的女孩围着入口。她们用身体挡在前面,脸上分明写着“不让进”。布赖恩特望了望金,后者回了他一个微笑。
“别太狠,行吗,老爹?”
“当然不会。”
布赖恩特往后退,看着金站到领头的女孩前面。那女孩的头发染成了三种色调的紫色,娇嫩光滑的脸上点缀着金属饰品。
她伸出右手。“入场费。”
金对上她的目光,强压笑意。“多少?”
“一百?”
金摇了摇头。“不行,太多啦。经济不景气喽。”
女孩一声坏笑,叉起双臂。“就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所以我才要高价。”
其他几个女孩一面窃笑,一面用胳膊肘顶对方。
“好吧,只要你能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咱们就成交。”
“我啥问题都不回答,你也别想进去,婊子。”
金耸耸肩,开始转身。“行啊,那我就走呗,但如果你肯照我说的来,你至少还有机会呢。”
女孩犹豫了一秒。“那你问啊。”
金转过身,望向一张渴望金钱的脸庞。
“告诉我,如果你的要价打八五折的话,我要给你多少钱呢?”
女孩一脸不解。“我他妈的不知道……”
“你瞧,如果你去上学的话,你就能知道自己可以勒索别人多少钱了。”金靠得更近了些,离这个女孩的脸庞只有一英寸,“现在给我站到一边去,别逼我拎着你的鼻环把你拽走。”
金压低了声音,让眼神说话。
女孩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足足有一分钟。金的眼睛一眨不眨。
“走吧,姑娘们,不值得和这个婊子计较。”她说着,走到左边。她的跟班跟在她身后。
围在门口前的女孩们全部离开后,金转过身。“喂,女士,帮我们看车的话,这十英镑就归你了。”
领头的女孩犹豫了一阵,但她身后的第二个女孩从她身后推开了她。“成交!”她吼道。
布赖恩特跟着金走进一栋楼房。里面任何值点钱的东西都已被掠夺一空,包括天花板砖。一道七英尺长的裂缝从右边的拐角一直延伸到后墙的中间。
三个男人站在对面的角落里,全部转过身来。其中两人瞬间惊慌失措,顿时从金和布赖恩特一旁冲到门口。职业犯罪就像猎犬,隔着一个郡都能闻到警察的味道。
“我们说了什么吗,孩子们?”布赖恩特问道。
其中一个男孩故意从牙缝中倒抽了一口冷气,以表轻蔑。金摇了摇头。反正她也没打算尊重他们。
金认出了剩下那个人,那天他们在追玛丽·安德鲁斯的尸体时,在火葬场见过他。
“威尔克斯牧师,穿上衣服我都不认得你了呢。”布赖恩特打趣道。
维克托·威尔克斯笑了笑,勉强忍住了听到这番话时想要展现出的神情,这样的评论他一定听过很多次。话虽如此,布赖恩特其实也没说错。
一穿上教袍,威尔克斯便是一副威严又可亲的形象。但在这种平常环境中,他看起来和普通人一般平平无奇。在火葬场初次见到他时,金猜他将近六十岁,但现在没了袍子,他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一身浅色牛仔裤配蓝色运动衫的休闲装突显出了他健硕的体格。
“你们要喝点什么吗?”他指向一个银瓮问道。
金留意到了他右手后两根手指的形状,它们像钩子一样弯曲在手掌下。她曾在一个赤手拳击家身上见过这种伤。加上他高于平均身高的身材,金猜维克托·威尔克斯曾经打过拳。
金望了望银水瓮,推了推布赖恩特,后者立刻答道:“不用了,谢谢,牧师……神父……”
“请务必叫我维克托。”
“您在这里干什么?”金问道。没有哪个神志清醒的人会自愿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笑了。“我想带来希望,警探。这里是全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但我想让他们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对他人品头论足不是难事,但只要留心观察,你就会发现,其实人人都有美好之处。”
随着神父的声音进入布道模式,金心想,又来了。
“那您的成功率呢?”金不耐烦地问道,“您拯救了多少灵魂?”
“亲爱的,我从不用数字衡量这个问题。”
“真是幸运。”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房间里徘徊。
布赖恩特开始说起调查的事。“我们知道您以前会定时去拜访克雷斯特伍德,和女孩们说说话,进行简短的礼拜?”
“是的。”
“我们也知道,您会不定时顶替威廉·佩恩的工作?”
“确实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会时不时顶替他的工作。我相信您会同意,他的境况实在令人同情。他对女儿的不离不弃令人钦佩。露西的生命将永远有恩于他。他不眠不休地照顾露西,所有员工都尽全力支持他。”他想了片刻,接着又加了句,“嗯,大部分员工。”
金环绕了房间一周,站到布赖恩特身旁。“说起员工,您能告诉我,您在克雷斯特伍德那段时间里,有谁在那里工作吗?”
维克托走向银水瓮。这个金属器皿竟然还没被当作残品被人抢走,金难掩惊讶。
他把茶包丢进一个塑料杯子。“理查德·克罗夫特那时刚坐上院长的位置。他做的似乎主要是行政工作。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收紧预算,提高工作效率。他很少和女孩接触,那是他的行事风格。我一直觉得他没怎么融入孤儿院的环境,他总是急着完成工作,达成目标,然后离开那里。”
“那特雷莎·怀亚特呢?”
“啊,当然,他们之间有些摩擦。特雷莎被排除在了院长职位之外,所以看到理查德走上这个位置,她恼恨在心。”
威尔克斯搅拌茶包,让茶味浓些。“特雷莎不是那种温柔的女人,所以她和理查德立刻发生了矛盾。他们痛恨对方,这件事人人皆知。”
真是有趣,金心想,但这解释不了为什么地底下会有两具甚至三具女孩的尸体。
“我们觉得,特雷莎脾气不怎么好。”
维克托耸了耸肩,但什么都没有说。
“您见过她发脾气吗?”
“听过,但没亲自见过。”
“但有别的人见过?”金追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松开了手。“现在说出来,我看也无妨了。特雷莎以前和我提过,有人将要对她提起控诉。有传言说,特雷莎控制不住自己怒火的时候会时不时对女孩拳脚相加,但那一次不一样。她打了一个女孩肚子一拳,结果用力过猛,那个女孩吐血了。”
金感到自己的脚开始打拍子。她把手按在膝盖上,摁住自己的脚。
“那就是控诉了?”
他摇了摇头。“不,和殴打女孩比起来,特雷莎更加担心的是人们会从这番控诉中推断出来的事情。”
“什么事情?”
“特雷莎打那个女孩,是因为那个女孩拒绝和她发生关系。”
“这是真的吗?”
维克托看起来有些踌躇。“不,我不觉得。特雷莎和我坦白过,她殴打女孩是真的。她也完全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她发誓这件事和做爱没有任何关系。她知道这样的指控会毁了她。这种诽谤会像水蛭一样跟着她一辈子。”
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秘密开始不断浮出水面。
“提出控诉的人是谁?”金问道。她敢赌上她的摩托车、她的房子和她的工作,是那三个女孩中的其中一个。
“她没说,警探。我们谈话的目的纯粹是让她好受些。她想把事情说出来,理清思路。”
当然了,金心想。上帝也知道特雷莎·怀亚特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
“那汤姆·库尔蒂斯呢?”布赖恩特问道。
维克托想了一会儿。“噢,你是说那个厨师吗?他是比较安静的那种人,很少和别人交流。我想你可以说他像绵羊吧。有几次他还因为和女孩太亲近而挨训了。”
“真的吗?”金问道。
“那时他才二十来岁,是所有员工里面最年轻的,自然和女孩们的关系更好。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好过头了——不过那些都是传言罢了,所以我也不好再妄加评论。”
“但您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吧。”
维克托举起右手,脸色变得严肃。“我从未亲眼见过他行为不检,所以我绝不愿玷污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声。”
“您的意思是说有其他人见过?”金继续追问。
“我说的不算数,我也不想猜测。”
“我们明白,牧师。”布赖恩特安抚道,“请您继续。”
“玛丽·安德鲁斯是一个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女人,或许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女孩们身上。她为人一丝不苟,但同时也充满爱意,任劳任怨。对玛丽来说,那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亚瑟呢?”
维克托笑了起来。“噢,亚瑟·康诺普,我都差点忘了他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我以前一直在思考,他的人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得那么痛苦、放纵。他是一个古怪的小个子男人,讨厌身边所有人。”
“特别是威廉·佩恩吗?”布赖恩特问道。
维克托皱了皱鼻子。“噢,我不觉得亚瑟是在特别针对他。威廉是一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家伙。我认为亚瑟恼恨的其实是其他员工会时不时帮威廉干活。他很讨厌自己得不到别人却能得到的东西。”
“他和女孩们交往如何呢?”
“谁?亚瑟吗?他完全不和她们交往。他讨厌她们所有人。因为亚瑟的性格原因,他很容易就成了女孩们捉弄的对象。她们用恶作剧戏弄他,把他的工具藏起来,诸如此类的事情。”
“女孩们会捉弄威廉吗?”
维克托思索了一会儿。某些东西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却摇了摇头。
“不见得,因为威廉上的是夜班,所以他和女孩们几乎没有接触。”
金往前坐了一点。他正隐瞒着某些东西。
“关于女孩们,您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他往后靠了靠。“她们不是坏家伙。其中一些女孩是因为家庭情况才短暂地寄住在孤儿院。有一些则是因为父母受到虐待儿童的指控,所以被寄养到那里。一些女孩后来被家里人接走了,有几个则根本没有家人。”
“您记得一对双胞胎姐妹,叫妮古拉和贝萨妮吗?”
牧师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笑意。“噢,当然记得。她们是很漂亮的小女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妮古拉是她们两个里面比较外向的那个。贝萨妮总是藏在她姐姐后面,让姐姐替她说话。
“她们不怎么和其他女孩玩。我想可能是因为她们彼此拥有对方吧。”
“这么说,孤儿院里没有问题女孩?”金问道。听牧师的描述,克雷斯特伍德和她待过的儿童之家一点都不一样。
“当然也有难管的女孩。一些捉摸不透内心的年轻女
士。特别是那三个女孩……抱歉,我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特别坏,但她们聚在一起时就变成了一个紧凑的小群体。她们三个人相互依赖,制造各种麻烦:偷东西,抽烟,找男孩。”他别过脸,“还有别的事。”
“什么别的事?”布赖恩特问道。
“我不是很想说这件事。”
“她们伤害了别人吗?”金突然插话。
维克托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不是身体上的伤害,警探。”
“那是怎么回事呢?”金望向布赖恩特,问道。
维克托长叹一口气。“她们比大多数女孩都要残忍,特别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她们做了什么?”金追问道。
维克托依旧站在窗边。“其中一个女孩的家就在当地,所以她知道露西。有一天,她们三个提议,在威廉出去办差事的时候,陪露西玩玩。
“威廉是一个不带一丝戒心的人,于是他接受了她们的提议,去了一趟超市。他才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回家以后,就发现那三个女孩不见了,露西也不见了。
“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维克托转过身,朝他们走去。“你们知道他在哪里找到了露西吗?”
金感到她的下巴开始发紧。
“她们把她的衣服脱光,硬把她小小的身子塞进了垃圾桶。她力气不够大,挣不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她卡在了垃圾桶里,超过一个小时,身上盖满了垃圾、食物和她自己的脏尿布。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才三岁。”
金一阵反胃。不论他们如何努力让这个案子展开,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威廉和露西·佩恩的家门口。
是时候再进行一次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