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走进车库时已近午夜时分。远处本就寂静的住宅街区已经陷入了舒适的静谧。她打开iPod,播放肖邦的《夜曲》。钢琴独奏曲会安抚她入睡,陪伴她直至天明。
离开犯罪现场后金回了趟警局,想着地底下可能埋着另一具尸体,却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她还是回了家,用吸尘器彻底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她拿拖把把厨房拖了一遍,又用了半瓶清洁剂清洗工作台。衣服被她洗了两遍,烘干、熨好、挂在了衣柜里。
她体内依旧肆虐着残存的紧张的能量,促使她修好了浴室里损坏的架子,重新摆放了一遍客厅里的家具,又清理了楼梯顶的烘干衣柜。
可能还要再清理一下吧,她心里想着,走进了整座房子她最爱的房间。
她的左边是停在停车位上的川崎忍者,静静等待着她们的下一次冒险。
有那么一瞬间,金想象自己俯身在摩托车上,胸部和小腹抵着油箱,大腿紧紧夹着皮革座椅,驾驭着它左摇右摆驶过一连串的急转弯;她的膝盖距离地面只有一英寸。她的手脚协调,齐心协力助她操纵着身下这台猛兽,将它逼到极限,忘却脑中的一切。
驾驭忍者就像跟一匹烈马磨合。重点在于控制,在于驯服野兽。
布赖恩特曾说她爱和命运作对:命运赐予她美貌,可她非得与之作对,从来不打扮自己;命运让她和厨艺无缘,可她非要每个星期尝试烹制一道复杂的菜肴。但只有她才知道,她命中注定要早早离世,而她一直在奋力反抗这一预言。最后她赢了。
命运三女神曾将她追赶,力图让她的生命在六岁定格,将她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统计数据。所以现在,她总会时不时地挑衅三姐妹,刺激她们来追赶自己,就像以前那样。
修复凯旋雷鸟是她热爱的一件事情,是一份她对两个曾让她感到安全、曾经试着去爱她的人立下的誓言。修复这辆摩托车是一段施洗灵魂的情感之旅。
在这栋房子的这个车库里,白天工作中的紧张与挑战会从她的肌肉中抽离,她会感到自在而放松。在这里,她不是那个需要寻找蛛丝马迹加以分析的侦探,也不是那个需要指导和督促成员取得最好成果的团队领导。在这里,她不需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做自己真正热爱的工作,也不需要极力掩饰自己严重缺乏社交技巧。在这里,她过得很开心。
她交叉起双腿,仔细审视着面前她花了五个月才找齐的零件。这些一九九三年的原版雷鸟零件能组装成一台曲轴箱。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它们组装起来。
组装一台经典摩托车的挑战旅途上不乏各种小任务。曲轴箱是这台摩托的核心部位,所以她像平时玩解谜游戏一样将相似的部件分门别类地摆在一起。
二十分钟之后,她已把垫圈、垫片、弹簧、阀门、管子和活塞全部分开放好。她打开那份能领着她迎接挑战的图纸。
平时,图纸上的步骤会像三维全息投影般在她脑中跃出。她的头脑能分析出最合逻辑的起点,然后从这个点上开始组装零件。今晚,图纸上的数字、箭头和形状仍旧只是一堆数字、箭头和形状。
她盯着图纸看了十分钟,却还是像在看罗塞塔石碑。
该死。不管金多么努力,她都清楚自己无法安心放下这个案子。
她放下跷着的腿,向后倚在墙上。或许是因为她在如此接近米凯伊墓的地方待了太久。尽管她每个星期都会在墓碑前放上鲜花,但她早已把六岁那年的记忆全部封存起来了。
她的记忆盒子犹如连接着运动传感器的炸弹,永远不应被打开。所有受她委托的心理医生都曾试着打开那个盒子,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尽管医生们都叮嘱过她,她必须要把创伤经历说出来,才能让心中的创口愈合,但她偏要反其道而行。因为他们都错了。
米凯伊死后的几年中,金像某个不解之谜一样辗转于多位心理健康专家之手。回首往事,她常常会想,那些专家是不是为了拿到一套牛排刀具大奖,才力图打开在黑乡历史上最可悲的疏忽案例中逃过一劫的双胞胎之一的心扉的。
但她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大奖是为了让两个孩子今生再度相逢而设立的。
自那以后,沉默和反叛便成了她的挚友。她故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难以相处的孩子。她不希望自己被人照料,不希望自己被爱,也不希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她不想和自己的养父母、假兄弟姐妹或者带薪保姆建立任何联系。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将自己抛弃。
直到第四个寄养家庭出现。
她的养父母是基思·斯潘塞和埃丽卡·斯潘塞,收养她时他们已近中年。金是他们的第一个养女,而后也成了他们的最后一个。
他们是一对自主选择成为丁克家庭的教师夫妇,曾将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骑摩托周游世界。自从他们的一位朋友死后,他们决定减少出游的次数,但他们对摩托车的热情从未消减。
斯潘塞夫妇收养金时,金十岁。她披上一身的刺,准备好迎接一贯冗长、追根究底的问话以及所谓“克制”的理解。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三个月,打磨自己的反抗技巧,等着他们走进房门。但她一直没有等到他们,于是金便开始试着悄悄走下楼,待上一小段时间,活像一只冬眠结束、检查外面是否安全的小兽。他们并没有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讶,或许是因为他们隐藏得很好。
在一次冒险下楼时,金见到基思正在车库里修理一辆老式摩托车,这引起了她一丝兴趣。一开始,她只是坐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看着他。基思头也不抬地跟她解释他在干什么。金一言不发,他却自顾自地一直讲了下去。
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日渐缩短,后来便开始跷着腿坐到他身旁。最后,每当基思走进车库,她也都会如影随形。
再后来,金开始询问和机械部件有关的问题,迫切地想知道那些零件是怎么组装到一起的。基思会把图纸拿给她看,向她演示组装方法。
埃丽卡常常要把他俩从车库里拽出来,才能让他们品尝她从厨房书架上数不胜数的烹饪书中新学的美味。他们伴随着埃丽卡收藏的轻柔的古典音乐用餐,听到金继续问问题时,埃丽卡总会宠爱地瞪她一眼。
和这对夫妇共同生活了十八个月后,一天,基思转身对金说:“好了,看我做了这么多次之后,你能把那些螺母和垫圈正确地装在废气管上吗?”
他从她身边走开,去厨房拿饮料。她的激情在转动第一颗螺丝时被点燃了。
金沉醉于拼装的过程,继续搜寻散落在车库地板上的其他零件,最终又组装出了摩托车的其他几个部件。
她听到一阵轻笑,回过头来,见到夫妻俩正站在车库门口望着她。埃丽卡哭成了泪人。
基思走到她身旁。“不错嘛,我觉得你遗传了我的聪明基因呢,宝贝。”他用手肘轻推着金的身侧说。
尽管她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基思的这句话还是令她哽咽。若命运不是如此残酷,她和米凯伊现在该有多么快乐。
在她十三岁生日的两个星期前,她的养母拿着一杯热巧克力走进她的房间,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就在埃丽卡就要走出房间时,她停下了脚步,紧抓着门把手,没有转身。
“金,你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吧,对不对?”
金默不作声,只是紧紧盯着埃丽卡的背影。
“我们关心你,胜似关心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们不会逼你改变自己,因为我们就爱这样的你,好吗?”
金默默点了点头,泪水打湿了她的双眼。这对夫妇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内心,让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心安。
两天后,基思和埃丽卡在一场摩托车连环车祸中身亡。
后来她得知,夫妻俩在回家之前刚和一位专门研究收养法的律师见了面。
事故发生后不到一小时,金已收拾好行李,像一个多余的包裹般再度被扔回社会关怀中心。没有人为她庆祝。没有人为她的归来欢欣鼓舞。没人知道她离开了三年。只有周围冷淡的点头示意和一张最近空出来的床位。
金擦去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回想过去常常会令她心痛——所有快乐的经历最终都会以悲剧和失去收场。这也是为什么她只会偶尔回忆往事。
厨房飘来咖啡的香气。她站了起来,拿起马克杯,打算再给自己斟一杯咖啡。
她往杯子里倒咖啡,目光扫过收藏在厨房书架上数不胜数的烹饪书。
那句迟到二十一年的话一下脱口而出。
“我也爱你,埃丽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