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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完,除去几个年长位高或老成持重的,在场一些男人纷纷抚掌而笑。
苏沫如坐针毡,心里异常局促却不能有丁点表现。来时她就担心那些个保安前台和服务员认出自己,她一面努力忽略别人的视线,一面又暗嘲自己神经质——那件事过了近一年,谁还会记得清楚。至少她现在已记不真切,就当做了一场荒唐梦,她想不起那些人的嘴脸、手段和目的,唯独记得那一晚,谁扯她陷入泥泞,谁又在她彷徨时伸手扶过一把。但是此刻,这两人都和她同处一室,相互间仿若无事,把酒言欢。
中年人忽然问:“王总,您说这段子好不好?”
王居安靠在椅背上吸烟,要笑不笑地回了句:“不难听。”
那人赶紧笑嘻嘻地替他斟酒:“不难听就行,不难听就再喝一杯。”
马上有人跟着起哄,这种聚会少不得几个职位不高却会闹场的角色,不然全都藏着端着没气氛又显假正经。
王居安笑着摇摇头,不想扫兴,正要拿起酒杯,那人又说:“这杯我不敬您,我要和这位苏小姐喝。”
苏沫被这话一惊,回了神。
几杯小酒对她来说原非难事,何况她今天喝得克制,绝对不露相,可现在眼见人家端杯过来,她不怕那酒,却担心又被人说浑话。
果然,有人扯住那中年人道:“刘处,你搞错了,要我说这酒轮不着你喝,咱们大领导都在这里,你怎么能插队呢?王总他们要尽地主之谊,你就别瞎起哄了,”说完端起满满一杯塞到苏沫手上。
苏沫明白他的意思,是提醒她先给省领导敬酒,但是该敬的酒一早喝完好几轮,不知这回又是什么花头。
她不觉拿眼瞧了下王居安,正好碰上对方的视线,可那人像事不关己,一点提示也不给。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苏小姐,有个问题我也不好问,就这么说吧,你要是结过婚,应该知道这交杯酒怎么喝,你要是未婚,肯定也见过人家怎么喝。”
旁人听见这话越发兴奋:“要喝就喝大交杯嘛,不然有什么意思。”交杯酒有大小之分,所谓大交杯,就是两人相互勾着脖子半搂着喝,小交杯是两人勾着手腕子喝。
苏沫以前见人闹腾过,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她脸上发热,心底难免尴尬,悄悄观察那位省领导的做派,年过半百,为人稳重,虽笑得和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悦。
看来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算厚着脸皮喝了人家也未必领这个情,不喝,两边的人都下不来台,苏沫进退两难。
众人赶着瞧热闹,王居安突然问了句:“你行不行?”说话间,他抬眼瞧着她,捏着香烟往烟灰缸边沿上慢条斯理地磕了几下。
四下里先是一静,又笑开了,旁边那位大少拍着他的肩,一口京片子:“居安,什么叫你行不行?你的人,你不知道她行不行?说出去谁信?”
王居安笑:“苏小姐哪里是我的人,我只知道她不太能喝,今天算破格。”
部长儿子跟他有些交情,揽着他的肩:“我说哥们儿,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话音未落,男人们笑得更欢畅。
王居安说:“她要是我的人,我放马出去让她喝,不喝躺下不出门。她又偏偏不是,喝多了,我不好跟人交代呀。”立即就有人问要跟谁交代,他却抿着嘴不做声,只微一摇头。
省领导笑着开口:“你们这些人呀,就是想不明白,你们几时见小王这样帮人说话的?苏小姐方才已经和我喝了两杯,可以了。成人之恶不如成人之美嘛。”
王居安正抽着烟,这会儿微一低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部长儿子望着他笑:“你小子别装,”他招了同桌另一个年轻姑娘过来,正儿八经地嘱咐人家:“你来,跟咱们王总走一个大交杯,给这位苏小姐做个示范先。”
姑娘长得挺漂亮,行事很大方,端着酒杯就往王居安跟前一站:“王总,我敬您,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呢?”
王居安却仍是靠回椅背上吐着烟圈,不急着搭话。
部长儿子笑着搡他一下:“人女孩儿都主动到这份上了,你什么意思呢?”
王居安也笑:“你别急,我先问问她,”他瞧着那姑娘极温和地问了,“你多大啊?”
姑娘笑容也美,脆生生答:“二十四了。”
有人却说:“王总不是问你年纪多大?”
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站在那儿抿着嘴直笑,王居安却点着那些人:“你们这样,别把人小姑娘吓着了。”
部长儿子笑咪咪地问那姑娘:“王总在帮你说话呢,帅吧?”
那姑娘红着脸,声音小了点:“挺帅的,所以我第一个就敬他,”她语气柔腻,“王总,我手也拿酸了,您好歹给个说法吧。”
王居安见惯这样的场合,这回方笑着起身,顺势把手里的烟往烟灰缸里按熄了,拿起酒杯对那女孩说:“年轻,有前途,这杯我喝完,你随意。”
那姑娘身型高挑,在他跟前却像小鸟依人般,两人凑一块格外养眼,但是离得近,女孩儿显得有点拘束,一双大眼含笑望着他,正欲扬起一只皓白秀臂搭向他的肩膀,怎知这男人只和她轻轻一勾手腕子,低头喝尽杯里的酒。
姑娘微愣,也就跟着喝了,一群人大声叫好。
部长儿子点着王居安:“大伙儿都瞧见什么叫怜香惜玉了?这家伙极其狡猾,这么一对比,在女士们眼里,我们这些人的形象那是一路跌到谷底。”众人接着说笑,话题渐渐转去其他方向,倒把苏沫敬酒的事给翻了过去,一夜相安无事。
晚间一行人打道回府,老赵仍坐副驾驶位,他扭头看苏沫:“小苏今天状态像是不太好呀,你上回喝酒喝到磕破头的精神上哪去了?”
苏沫说:“赵总,我今天喝的也不少。”
老赵开玩笑般道:“我瞧你是一直猫在那里偷懒,还让老总出面帮你救场。”
苏沫这回只笑一笑,没答话。
过了一会,王居安才道:“那酒不喝是对的。老赵,你最近没看新闻?”
老赵一愣:“头儿,什么新闻?”
王居安问他:“孔书记之前是从哪里调来的?”
“江南呀。”
“江南省滨州市才被中纪委双规了两位,都是和他一起共过事的,”王居安接着道,“孔书记为人十分小心,我今天请的这些人,有两个是他一路提拔的,方大少家的老爷子是他老战友,还有一个和他远亲,另一个是姻亲,就这样他先前还不想来,可见他现在有多低调,怎么会跟女人在这种场合搂搂抱抱?当然了,这顿饭我们是一定要请的,感情得联络,又不能太热闹,分寸要把握好。”
老赵连连点头,苏沫听见这些话却不太舒服,王居安的助理二十六、七,开着车,有意恭维:“王总,我觉得分寸这种东西最难把握,有些话说过了不好,不说也不好,酒喝多了不好,喝少了也不好,难啊,要是能像您和赵总这样,说话办事收放自如就好了。”
王居安似乎心情不错,这会儿耐心提点:“人在社会上,在不同人跟前,扮演不同角色,该放低的时候别端着,该端着了也别太低姿态,有时候要平和,有时候还得玩点性格,把握好这些,就算练出来了,”他顿一顿,“实在做不来,不如讷于言敏于行,有些人,别看她话少,话少的人往往不怎么出错,这就够了。”
老赵坐在前头不觉一笑:“今天苏助理岂止话少,简直就不在状态嘛,啊?小苏,我对你这个状态相当好奇,简直和那天判若两人嘛。”
苏沫打起精神,敷衍了句:“没有啊,赵总,我自己没觉得,我一直都这样吧。”
赵祥庆却不放过她:“还是你遇着什么不喜欢的人了?刚才那个小年轻叫什么来着,跟着李局一块儿来的那个?”
助理想了想:“跟我们坐一桌的吧,好像姓路,科级,以前是会所那一区的片儿警,才调回市里。”
苏沫强自镇定,一声不吭,任由他们瞎聊。
王居安却瞧着她问了句:“你住哪里?”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苏沫心里更乱。
她大概报了个地址,王居安吩咐助理:“先送苏小姐回去。”话题中断,车里稍微安静了些。
过了一会,老赵问:“头儿,方大少是不是还在江北军区混着呢,下个月去江北办事,还是直接找他吧?”
王居安“嗯”一声:“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吃个饭借个车,”他顿一顿,问,“苏小姐,你是江北人?”
苏沫心里诧异,未曾想这人会和自己闲聊,嘴里答:“不是,我在那里读大学,工作了几年,后来……”她没再往下说,“也确实待了一段日子。”为了表示基本的礼貌,她在说话的时候不得不瞧向对方。
王居安靠在椅背上没搭话,他神色里略带疲惫,眼里似有淡淡血丝,呼吸间微显熏然。
苏沫忽然想到自己多半也是这幅困倦模样,和南瞻灯火辉煌的夜色相比,人人都看起来疲倦。
视线偶然相触,她下意识地撇开眼,看向窗外。
接下来一连数天,苏沫都被王亚男安排着和她侄儿一同出席饭局,王亚男在人前把话说得很好听,称赞苏沫是自己的得力助手,酒桌上的秘密武器,借给侄儿防身,说他以往喝酒太多,现在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能不顾及身体。
苏沫只能依言行事,充分发挥酒坛子的作用。
她在工作方面素无二话,深知自己起步太晚,总经办多的是优秀能干高学历的年轻人,随便哪一个稍微琢磨就能替代她,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除了有一些赌运,还要舍得拼命,就像现在,把胃囊当抗腐蚀的橡胶袋使。
苏沫今天喝多了些,不至于醉,但是胃里搅得难受,对方的酒是一杯杯递过来,她往旁边瞥一眼,王居安毫无劝阻的意思。苏沫觉得这是典型的生意人作风,即使有一时的风度或人情味,也是为自己的利益做铺垫,没了利益,人管你死活。
她仰头,不得已喝下手里的半杯酒,实在熬不住,略坐一会,起身去洗手间吐了个干净,她边吐边想:我的胃不是胃,他的胃才是胃。
念了几遍,吐完了,赶紧漱了口,接了冷水轻轻拍在脸上,人又清醒了。她抹干脸照镜子,镜子里的人神色苍白双颊酡红,两眼没精打彩,右眼下边还长出一道小细纹,年轻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现在稍不注意,状况就来了。
重回饭局,对方第二轮攻势上来,又要接着喝,王居安忽然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伸手按住她跟前的酒杯说:“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几位都留点精神,等一会还有余兴节目,”说完直接喝了她杯里的酒。
对方也不为难,想是惦记着接下来的活动,只说酒品见人品,从喝酒可以看出员工的忠诚度。
王居安却说:“忠诚不见得,领我的薪水,这点用处还是要有的,”他再次侧脸看向苏沫,嘴角微挑,笑问:“苏小姐,是这样吧?”
苏沫胃里难受心里也不舒服,依旧笑着答一句:“老总过奖了,在其位谋其政,应该的。”
王居安笑一笑,没说话。
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不好带女员工一同去的,苏沫回家胡乱洗漱了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被闹钟吵醒,怎么也睁不开眼,强撑着起来,全身骨头酸软无力,一摸额头似乎有些发烧,心里竟雀跃——如果晚上还有饭局,至少有个推脱的理由了。
苏沫完成手头的工作,总算捱到下班,最近因为旧机场改造城区CBD的项目,大伙忙得人仰马翻,总经办那边有人加班,王亚男也在办公室,苏沫哪敢提前走人。
正是支着脑袋昏昏沉沉,桌上手机响,苏沫忙接了,是家里打来电话,清泉今天情绪不错,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沫见女儿兴致好,自己也舍不得撂电话,只得压低声音陪孩子说笑,一时没注意,王亚男从办公室出来,问了句:“在跟你孩子讲电话呀?”
苏沫连忙收了线。
王亚男的神色比以往和蔼,她说:“我家也有个孩子,大孩子,一个女人当爹又当娘,不容易。”说话间她挎着包往外走,王居安拿着文件夹跟在后面,两人才商量完工作上的事,大约谈得还不错。王亚男问侄儿:“晚上又安排了和谁吃饭?我今天有些累了,还是让小苏和你一起去?”
王居安看了苏沫一眼:“市委和开发办的几个人,还有尚总。我已经安排了其他人,今天苏助理不必过去。”
王亚男脸色一冷,没多说,苏沫却心知肚明,这顿饭她要是去了,王居安还怎么跟人谈?
王居安当然不会带苏沫一起去。他回到办公室放下文件,招齐人马又出门应酬。
这段时间,饭局特别多,睡眠时间又少,酒精摄入量渐长,以至于闻到酒味就犯恶心,每每喝到一半,他就想溜回家蒙头大睡,又极其想念儿时跟着父母享受粗茶淡饭的情形,但是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如今各种大菜一遍遍吃到腻味,各种场面话要翻来覆去地说,饭桌上当然还少不了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混杂在酒气财气之中,唯一相同的是她们能触及男人们的兴奋点。
今天老赵带来的小助理不错,能说会道,就是不太能喝。
老赵在这方面是个浑人,话说得好听但是人要喝他也不拦着。小助理初生牛犊,又是和大老板一起出行,很有事事表现的觉悟,明明不能喝还来者不拒。
王居安今天少了专人挡酒,多喝了几杯,见那女孩心里没斤两不由问了句:“苏小姐,你还能喝么?”
助理微愣,笑一笑,却也没反驳,倒是一脸依赖地瞅着他,看得男人心里悠悠晃荡,男人嘛,心里享受的就无非就是这些,旁人见状又是调侃,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惹祸根苗。
王居安对众人道:“苏小姐不太能喝,各位意思意思就行了。”话一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还没整明白,助理姑娘这回忍不住了,小声提醒:“老总,我姓杨,您叫我小杨就行了。”
王居安脸色微凝,末了笑一笑:“抱歉啊,口误。”
其他人起哄:“这么漂亮的小姐,王总怎么连名字都搞错了,这酒该罚。”
王居安这天着实喝多了些,回去的路上让司机把自己载到公司楼下,到了那里瞧见几乎黑灯瞎火的大楼,自己也晕乎:大晚上的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半躺在车里拨了个电话出去,响了好久,那边的人也晕晕乎乎地接了,大吼:“这才几点,你他妈给老子打什么电话啊?”
王居安立马酒醒一半,皱着眉低声吼回去:“王翦,你自己看看几点了,还没起床?你不用上课?”
那边顿时安静,支吾了半天:“不是,老头,我在睡午觉,下午的课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