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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忽然觉得,她对钟声一点也不了解。
连日来,小姑娘的表现特别冷静,作息如常,情绪上也无太大波动,这一切倒使苏沫心绪不宁,她不属于习惯理性分析的人,但是上帝往往赋予这类人更准确的直觉。
苏沫花费更多的精力照顾表妹,早上送去上学,亲眼瞧见她走进教室才放心,晚上也尽量早回,烧好饭就去小区门口等着,如果时间还早,就一路散步到学校,接小姑娘回家。苏沫手机不离身,钟声要是回得晚些,她就一个电话打过去,次数多了,钟声就有些不耐烦。苏沫隔着话筒听出她的烦躁,又开始自责,认为自己过于紧张,反在这年轻人心上压了块石头,倒像是处处提醒她家里的变故。
于是,苏沫又努力说服自己,给予对方更多信任。
她在医院、公司和家里来回奔波,精力透支,难免有所疏忽。
学校给钟老板打电话的时候,苏沫正好也在医院,老师说,最近上晚自习钟声经常缺席,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影响了孩子。
苏沫当时吃了一惊,心说钟声每天照常上下课,时间上没什么不对呀?
她急忙往家赶,一心要问个清楚。一路上,她为钟声找出各种理由,也许是担心家用不够背地里去做学生工,又或者嫌老师授课内容浅显自个儿跑去市图书馆看书等等。苏沫认为这孩子喜欢把事闷在心里,表面满不在乎,其实却希望能为家庭分忧解难,一起渡过难关。苏沫打算拿出过来人的阅历,好好劝慰她,以此抹去两人心头那些不必要的顾虑。
等到她轻言细语地问完话,钟声果然答,老师讲课的进度太慢,她宁愿去图书馆独自看书,这样更能节省时间。苏沫看见她从书包里拿出分数不俗的试卷,嘴里虽说不要骄傲自满,心里已然宽慰不少,随即叫小姑娘打电话回去保平安。
虚惊过后,生活看似恢复原貌。
钟鸣那儿又不断传来为寻求公道处处碰壁的消息,最后终是无法,舅舅只得和开发商签订了补偿协议,并且搬出原来的住处。本打算另起炉灶,怎奈钟老板一蹶不振,家里人也不忍心逼他,只得吃着老本,等他养好伤再从长计议。
到了晚上,苏沫想着这些事总也睡不好,半夜里似梦非醒,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朦胧中觉得里间的房门打开,灯光照在客厅沙发床上,照在自己的脸上,接着又听见有人推开厕所门,苏沫忽然就给惊醒了。
借着里屋的光线,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多,再看看掩着的厕所门,像是有动静。苏沫披了件衣服起身,原打算叮嘱小姑娘早点休息,没曾想听见里面有人悄声地哭,她心里一慌,推门进去。
盥洗台的水龙头被人拧开,簌簌流着清水,钟声没有哭,却趴在台子上呕得直不起腰,苏沫过去拍她的背,钟声边呕边说:“姐,晚上那个鱼不太新鲜,我吃坏肚子了。”
苏沫脑袋里有些迷糊,想起下午才买的那条鱼,分明是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盯着人家剖的,哪会不新鲜,再说就算是药水鱼,为什么她吃了就没事……苏沫没来由地发慌,不敢多想,忙拿了水和止吐药出来,钟声还趴在那儿呕,吐得只剩下清水,接着是胆汁,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流着泪干呕。
苏沫心里咯噔乱响,越发害怕,等她想明白过来,顿时腿脚发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钟声觉得好受了些,抬起脸来瞧她,灯光下女孩儿脸色惨白,鼻尖通红,一双大眼萎靡浮肿。
苏沫极艰难地开口,她觉得那声音一点儿都不像自己,于是抖着嗓子又问一遍:“声声,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啊?”
钟声两眼迷蒙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说话。
苏沫心里七上八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男的,做了什么……”
钟声神情有些古怪,却仍是利落地执起毛巾擦净嘴,一声不吭地进了里屋,关灯上床,裹起被褥缩成一团。
苏沫跟在后面,“啪”地一声重又按亮灯,过去扯她的被子,可是不管怎样做思想工作,小姑娘就是一言不发。苏沫觉得自己快要崩溃,沉默了十来分钟,才问:“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个同桌……王翦?”
钟声愣愣看了她一眼,没否认,仍是猫进被子里睡觉,不多时,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倒是苏沫彻夜难眠。
隔天一早,天没大亮,苏沫就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到医院做检查。
化验结果很快出来,最后的希望也被推翻,苏沫迷迷瞪瞪地往外走,钟声瞧上去倒比她清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医院离家不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区上了楼,瞧见舅妈和钟鸣搀着舅舅在房门口等着。钟鸣问她:“姐,你没带手机啊,我打你电话,就听见在屋里响,你们这么早出去做什么呢?买早点?”
苏沫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钟鸣说:“我爸半夜里就闹着不肯住院,嫌花钱,新搬的地方还没收拾好,我们想让他过来住两天,你看这样行吗?”接着小声儿在苏沫耳边道,“老头受了打击,现在脾气倔着,怎么都说不通,只能麻烦你了。”
苏沫怎能答不行,却也没说行,低头开了门,把人让进去。
舅妈见自家小女儿一直没做声,就问苏沫:“你们姐俩这是怎么了?才哭过,吵架了?”
钟声站在那儿绞着手指头,苏沫也不敢答话,使劲捏着化验单,只想把那张纸捏碎,她下意识地把病历往身后掩了掩,舅妈却伸手扯了过去:“一大早去看病?谁病了?声声吗?”病历翻开来,上面写的名儿是假名,年龄胡乱填的“21”,化验单上的字迹却清晰异常,尿检阳性,正常妊娠。
舅妈迷惑地抬起头:“这谁啊?谁的?”
钟声干脆答:“我的。”
四下俱惊,舅妈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慢慢地哭起来,把病历往苏沫身上一扔:“我让你看孩子,越看越出名堂,你说,你怎么跟你舅交代?”
钟老板指着她俩说不出话,身子一歪瘫坐在沙发上,半天喘不上气。
苏沫心里早就一团乱麻,实在无法,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哭道:“舅舅,您先别急,是我不对,您别气坏了身体……”
钟鸣也傻了眼:“钟声,着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几个女人哀声低泣,从钟声那里又问不明白,舅舅又急又怒,冲着小女儿扬手要打。苏沫仍是跪在那里,忙拦住了:“是我不好,钟声不说,她是不敢说……这事,和,和安盛的老板,和他家儿子脱不开关系……”
钟鸣立马往外冲:“我去找那帮兔崽子算账。”
苏沫一把将人扯住:“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得想办法……”
钟鸣瞪着她:“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苏沫说:“就算报警,他们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和这种人斗,不想办法,难道比谁的命硬么?”
舅妈哭道:“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你就怕你那破工作没了,我们当初怎么对你的,你现在又是怎么对我们的,苏沫,你怎么都行,就是别当白眼狼,小心有报应啊。”
苏沫擦了擦眼泪,勉强站起身:“好,我这就去找他们问清楚,”她踉跄地走出门,像一具被人抽空气体的皮囊,伤心怨怒,五味杂陈,她回头看了眼钟声,女孩儿很有些局促不安,她还是以往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容颜娇嫩,发丝乌黑,年轻美好。
苏沫脑袋里闹轰轰地不消停,她在路口拦了辆车,直接说:“去安盛控股,安盛集团的总部。”
司机一愣:“这公司我知道,但是具体在哪里?”
苏沫反问:“连路也不晓得还开什么车呢?”
司机觉得这女的挺横,不敢做声,七弯八绕,问了几个人,跨越大半个城市,总算把人送到了。
苏沫进了大楼,相较电子公司那一片灰压压的房子,此间处处气派庄重,苏沫眼里却瞧不见,跟着几位访客一同进了电梯,上楼问人,都说今天有董事例会,王总在楼上会议室……一切无比顺利。
苏沫直挺挺地站在会议室外,眼见秘书小姐过来阻止,她已经“哐当”一声把门推开,一屋子人全看向她。苏沫谁也不看,只盯着坐在主位右方的那个男人,冷冷招呼一声:“王居安。”
王居安很讶异,眉头微扬,搁下手里的文件,却也不着恼:“现在开会,有事找我先约时间。”
苏沫走近他:“这事对你来说小得很,不花你多少时间。”
王居安打量她一番,也不知动了哪根筋,忽然起了些兴趣,不觉往后推开椅子,颇有绅士风度地站起身,略微笑了笑:“那好,给你半分钟时间,董事们的时间都很宝贵,三十秒之内,你把事情说清楚,下不为例。”
他居高临下,轻松调侃,苏沫心神一慌,脑袋里忽然空白一片。
王居安颇为耐心地等了一会,提醒:“还剩十秒,要不你自己出去,要不让保安请你出去,楼下大堂有镜子,你怎么就没好好照照自己,这地方是你能随便进来的?”
苏沫气极,想也未想,扬手就是一巴掌。
王居安哪能料到这茬,只觉得左边脸颊麻酥酥的疼,他顿时面色铁青,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她。
苏沫豁出去:“你拆人房子,还让自己儿子作践人姑娘,我表妹才十七岁,本来前途大好,你怎么下得了手,坏事做尽,你晚上睡得着么,良心上能安稳么?不对,你这人根本没良心,龌龊就是你的品性,你就是一人渣!”
周围一干人早看傻了眼,王居安几乎咬牙切齿:“他妈的保安都死哪儿去了?这都什么人,放进来胡闹!”
苏沫往后退开:“用不着,我自己会走,你要小心,阴沟里翻船。”
王居安瞧了她一会儿,伸手抹了抹嘴角,显然认为这种恐吓极为幼稚,他忽而笑起来:“苏小姐,你放心,我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就像那天晚上,请问你睡好了么,或者是睡得太好,前所未有的好,上了心?”
苏沫登时涨红脸,一时间气势下去大半,又听那人道:“别在我跟前耍花招,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你段数还不够。”
说完这话,王居安舒舒服服地坐回椅子里,仿佛先前那一掌掴是甩在别人脸上,和他毫不相干,瞧见保安从外面冲进来也不忘戏谑:“你们战斗力不行啊,迟了一步,但是老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只是花拳绣腿的一巴掌。”
众人了然一笑。
这人没脸没皮,轻飘飘一句话,就把社会问题定位到桃色纠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