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苏淼父母这代人不怎么上网, 苏淼回去把网上那篇博文找出来给父母看了,两人气愤归气愤,没想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影响你今年评高级职称吧?”这是顾招娣能想到最坏的后果了。
“这就难说了......上次校长是亲口跟我说今年十拿九稳, ”苏益民想了想,“我在八中二十多年了, 是什么人他们还不知道?”
“真评不上就算了,评上个职称也加不了多少工资, ”顾招娣洒脱地挥了挥手, “你那个同事运气倒蛮好,你泡汤了就该轮到她了吧?叫什么来着?”
“李萍?”
“对, 上次你们学校那个小刘结婚见过一次,我觉得这女的有点......”顾招娣努了努嘴。
“啊?她平常还挺客气的。”
“客气是客气, 但是她看人的样子有点......怎么说呢, 这样斜着的。”顾招娣演示道。
夫妻俩讨论了一会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见识了网络舆论的威力。
原文和转载下面的评论里爆料的“知情者”越来越多,有人提到很多博文里没交代的细节, 比如女生自杀前两天苏益民回把她叫到自己的单人房中“单独谈话”,还称他平常在学校就经常找借口把女生叫到办公室去。
苏益民看到这些评论气得差点犯心脏病:“那天我找她谈话明明是在外面,哪来什么单人房?冬令营我明明跟老吴两个人住一个房间!陶莹莹是物理课代表,平常交个作业领个书, 上我办公室怎么了?这根本就是诽谤!”
“老苏, 别看了,这不是给自己找气受嘛。”顾招娣只好劝他眼不见为净。
“不看了不看了。”苏益民气得关了电脑。
苏淼注册过博客账号, 平常不怎么用,刚在博文下发了个辟谣的评论,一瞬间就被十几个id围攻,不到半小时就被原博主删除了评论。
偶尔有苏益民的学生和同事说几句公道话, 立即就被愤怒的声音淹没。
有人提到女生是因为早恋分手才想不开自杀,马上有正义之士指责他“污名化被害者”,网民群情激昂,纷纷回复“死者为大”,甚至威胁要把“禽兽老师”的帮凶也人肉出来,没多久就没人敢替苏益民说话了。
苏益民前两年评上过南林市优秀教师,当时的新闻被热心网友扒拉出来,把配图里的上课照片贴得到处都是。
他虽然不讲究衣着,甚至有那么点不修边幅,但是五官底子好,人到中年也没发福,评论里纷纷骂他人面兽心,从祖宗十八代到子孙后代统统诅咒了个遍。
这时候真相如何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负面影响渐渐从网络渗透到现实生活,苏益民的手机号被有心人公布之后,不停地有人发短信打电话来谩骂诅咒他,他只得停了手机卡换了号码。
很快有学生家长找八中校领导,要求把这种禽兽老师解聘,甚至有人去教育局投诉,这些人中有的是被网络舆论煽动,相信苏益民真的作了恶,还有一些人只是本着以防万一的想法来抵制——空穴来风必有其因,要不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偏怀疑他呢?
博文发出一周后,热度达到了顶点,连南林以外的人都知道了南林八中有个苏益民。校长终于坐不住了,把苏益民叫到办公室,劝他先回家休假。
“要休多久?”苏益民直愣愣地问。
校长面露难色,拍拍他的肩膀:“先休段时间,等这事过了再通知你回来上课。老苏,不是我不想帮你,昨天宋局长专门打电话过来问你的事,这事在网上闹那么大,对我们学校影响很不好,老实告诉你吧,宋局长的意思是考虑解聘,我好说歹说才帮你争取了一个停薪留职......”
那篇博文虽然矛头直指苏益民,但是已经有人注意到学校组织冬令营巧立名目乱收费的问题,还有人曝光那家度假村的老板是校长亲戚,只是这些评论大多没引起注意,但是再闹大就说不准了。
这时候必须赶紧处理苏益民,趁早平息众怒,让这件事过去。
“校长,我是有编制的老师,我又没违法犯罪,教学任务我都努力完成,怎么能因为网上一篇造谣的文章就......”苏益民觉得自己像在做噩梦,偏偏这么荒诞的事情却是现实。
“已经有很多家长上教育局投诉你......那个品行不端......老苏啊,希望你能体谅体谅我们的难处......”
苏益民明白过来了,这事一天不消停,他在学校里就呆不下去了。
他是八中最好的物理老师,年年带快班,今年带的这届刚好上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他这么坚持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学生和家长要他走,他留着也没意思了。
他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从心里往外扩散,快把整个人都冻麻木了,他一辈子信奉的良心和原则全都在分崩离析、坍塌瓦解,他活了一把年纪,天真了半辈子,现实终于教他做人。
苏益民回到办公室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收拾东西走出学校,他夹着那个磨花了的公文包,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黑才硬着头皮回了家。
顾招娣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苏淼也到家了,他们都在等他。
苏益民一进门,女儿就高兴地招呼他:“老爸,今天晚上吃汤圆。”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元宵节。
这阵子家里愁云惨雾,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的日子,他却带回来最坏的消息。
苏淼看出来他神情异样,心往下一坠:“老爸,怎么了?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苏益民不想让妻子和孩子操心,可是他不去上班又瞒不住他们,只得道:“爸爸要休几天假。”
顾招娣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怎么突然要休假?你不是带高三吗?”
“校长让我先休着......”
苏淼还没弄清楚,顾招娣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是因为那个事?他们要辞退你?”
“工作关系还留着,停薪留职,什么时候事情完了再说,”苏益民扶了扶眼镜,半开玩笑似地安慰他们,“别担心,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干什么不能养家糊口?大不了我去开出租车,就是委屈你们......”
“一家人说这种话干什么!”顾招娣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没工作,大不了省一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总归能过下去。”
她心里当然是担心的,但是怕在丈夫伤口上撒盐,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是啊老爸,”苏淼也道,“我上了大学就可以做兼职了。”
“对了,”顾招娣问道,“胡律师的电话你打过了吗?他怎么说?”
苏益民沮丧地摇摇头:“他说网络侵权官司本来就不好打,那个发文章造谣的人明显是内行,没有指名道姓诽谤,基本是在事实上发挥,全都是暗示,没什么实打实的证据。胡律师说真的打官司我们很难赢,先帮我发封律师函过去,他要是肯道歉辟谣就算了,要是不肯再起诉。”
“也只能先这样了,”顾招娣叹了口气,“淼淼,打个电话给小驰,叫他下来吃汤团了。”
程驰很快到了,顾招娣作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边往大家的碗里分汤圆,一边说着吉利话:“六个黑洋酥六个豆沙,六六大顺,团团圆圆。”
吃完晚饭,苏淼和程驰一起上楼做作业,把苏益民停薪留职的事告诉了程驰。
程驰没想到一场风波会闹到这地步,苏老师当了二十年物理老师,除了教书几乎没什么别的生存技能,人还常常犯糊涂,是个典型的书呆子。
“我爸说实在不行去开出租车,”苏淼扯了扯嘴角,“他方向感还不如我呢。但愿事情早点能澄清,不知道发律师信有没有用了......”
程驰在事发后搜集了一些博主的资料,觉得这种老油子不像是一封律师函就能吓住的,不过他不想打击苏淼,只安慰她道:“先发过去,不行再想办法。那个贴出苏老师名字和联系方式的人挺可疑的,我查过那人IP,用的是代理,肯定是故意的了,你让苏老师想想,有什么人跟他不对付吗?”
“我爸那人你也知道,”苏淼苦着脸道,“他这个人能有什么仇家啊?对了,杨翊伦不是很厉害吗?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查到......”
说完自己也笑了:“啊对,估计他不会帮我的。”
周恬恬过完寒假和姜羿分了,一转头就把杨翊伦扶了正,最近两个人每天同进同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也不一定,我和他关系还行,明天去问问他,”程驰顺了顺她的头发,“别多想了,先做题吧。”
苏淼点点头,立即打开书包拿出本物理海淀,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替爸妈争口气。
刚做了几道小题,她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苏淼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纳闷地接起来,听筒里传来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你是苏淼?”
“是,请问您......”苏淼还没来得及把话讲完,对方突然大声骂出一连串脏话。
苏淼吓得赶紧挂断电话。
“怎么了?是谁打来的?”程驰刚在客厅里倒水,端着杯子走进来问道。
苏淼还没来得及回答,短信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她打开收件箱扫了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程驰,借你电脑用一下。”
程驰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边等电脑开机,一边拿过她的手机,略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谩骂和诅咒。
又有陌生电话进来,他把手机关了,拔了手机卡:“别理他们,明天去换个号码。”
苏淼咬着嘴唇点点头。
“你去做作业,我来看,”程驰抱了抱她,“别怕,有我呢。”
“没事,我看一下心里也好有个数。”
他们打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下,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罪魁祸首——有人在回复里贴了苏淼的名字、学校、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爆料人没贴照片,但是很快有人顺着这些信息找出了她和谢沐文一起被偷拍的照片,只是谢沐文那半边被截去了。
网民一见这张照片就开始了狂欢。
苏淼坐在屏幕后,后背上一阵阵发寒,每次她觉得人的恶意已经到了极点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刷新她的认识。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住她的双眼:“别看了。”
程驰感觉手心慢慢湿润,他只能紧紧抱住她。
“没事没事,”苏淼在他胸口蹭了蹭,抬手拍拍他的背,“关了电脑手机,不看就行了,做作业,不能让他们得逞。”
第二天中午,苏淼去电信买了张新的手机卡换上,只把新号给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下午程驰去找杨翊伦,他果然不肯帮忙,而且神情拒人千里:“我没空。”
程驰并不意外,从口袋里拿出张叠起的纸递过去:“我建议你查一查这个评论ID,不算帮苏淼,算帮你自己。”
杨翊伦这才从书本上抬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程驰扯了扯嘴角。
杨翊伦嗤笑一声,展开纸扫了一眼,然后撕了个粉碎。
苏淼以为换了手机号,对网络上的言论充耳不闻就行了,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
她爸的事早就传得街知巷闻,她的信息一公开,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都有人专程跑到一中校门口蹲点,就是为了看看“禽兽老师”的女儿什么样,再指着她鼻子骂两句脏话。
苏淼因为长相和流言遭受过冷暴力,可是没有哪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因为这次每个上来踩一脚的人都代表着正义。
这一切程驰都看在眼里,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想要护住她,可是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疲于奔命,却不能替她挡住伤害。
律师函早就发到了对方那里,那个博主有恃无恐,毫无反应,反而不停地回复评论,引导舆论。
“我爸已经托律师写诉状了,”苏淼告诉程驰,“再熬一段时间,能打赢的话就能让他公开道歉了。”
民事案子立案、审理,再加上上诉,二审,动辄一年半载,到那时候还有谁记得?苏益民的名声、事业全毁了,去哪里找公道?
程驰深知这个道理,但是不忍心把她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浇灭,轻轻抱了抱她:“肯定能赢的。”
三人成虎,渐渐的连小区里的邻居们也开始质疑苏益民的人品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他平时那副老好人面孔根本是装出来的呢!
这天程驰把苏淼送回家,自己上了楼,正在开门,隔壁的郑阿姨神秘兮兮地走过来:“程驰啊,阿姨劝劝你,离那家人家远一点......”
程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走进屋,“砰”地用力摔上门。
他没开灯,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拨了秦筝的号码,接线声音和平常不一样,程驰意识到她在国外,不由忐忑起来。
好在秦筝很快就接了,电话里声音很嘈杂:“小驰?有事吗?”
程驰有些生疏地叫了声“妈”,顿了顿道:“你在国外?”
“在意大利......你等等。”
程驰依稀听到她在和别人说话,似乎是法语。他握着手机耐心等了两三分钟,秦筝终于道:“好了,你说吧。”
程驰尽量言简意赅地把苏家的事交代了一遍,中间又被打断了三四次。
秦筝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小驰,我知道你和淼淼他们家关系好,但是这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事......”
程驰感到母亲柔和的声音像长了双手,一点一点把他往死胡同里推。
“妈,”程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只能求你了。”
程驰长到那么大从来没为任何事求过她,他声音里的脆弱让秦筝心一软:“小驰,你先别着急,等我回国再商量......对不起,我这边有点事,不能和你说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回......”程驰没把话说完,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程驰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终于还是再一次拿起手机,拨了程远帆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