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稍微抬起一点,头往右边侧一点,对……太过了,回去一点,哎,再往右一点……好!就这样别动!”程驰一手托着相机,一手抵着快门,嘴里忙着发号施令。
“好了没……”苏淼靠在窗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咔嚓”一声。
“啊——又浪费一张……”程驰像被剜了一块肉,“胶片很贵的!”
“烦死了,程驰你到底行不行啊?”苏淼揉了揉发僵的脖子。
程驰严肃地看了她一眼,义正词严道:“你可以怀疑我的人格,但是不能怀疑我的能力。”
“都一个多钟头了……我不干了,你去跟我爸妈告状吧,爱咋咋的,早死晚死都是个死。”苏淼一边说一边捋下披在头上的大红床单,往程驰床上扔去。
“别啊三水,很快就好了,”程驰赶紧拽住她,“我保证……一张!就一张!”
苏淼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说好了啊?”
说完不情不愿地把床单重新披在头上,靠在窗边垂下眼皮作冥想状。
白窗纱滤去了夏日骄阳的暴虐,架在椅子上的反光板柔和了阴影,晨曦般温柔的光笼罩她的侧脸,在另一侧投下漂亮的影子。
程驰从取景器里凝视着苏淼,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按下了快门。
***
苏淼在家好吃好睡几天,终于到了伸头挨宰的日子。
“苏鸟,谁是苏鸟?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化学老师田胜利看着三班的摸底考成绩表,瓮声瓮气地道。
学生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苏淼笑不起来,忐忑地站起来小声道:“田老师,是苏淼。”
田胜利打量了她两眼,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说道:“呵,苏淼,名字倒蛮好听的,你知道自己考了几分吗?十七分!十七分!我教了三十多年化学,带了十几届学生,第一次见到不满二十分的考卷。你怎么考的?来向大家介绍介绍经验。”
苏淼双颊发烫,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胜利见她呆呆地站着不发一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坐下坐下!别挡着后面同学看黑板!”
说着眼不见为净地转过头:“我叫到名字上来拿考卷,徐冉,98,张博,89,杨晓蕾,81……”
苏淼最后一个领了考卷,在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卷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圆珠笔打的叉,有大有小,错落有致。
同桌周恬恬伸过头来看了看考卷上红艳艳的两个数字,同情地拍拍苏淼的胳膊:“三水,别灰心,哪里不懂我来教你。”
她考了79,是全班第四名。
“这次考试你们班平均在全年级组排名倒数第一,有些同学啊,自己不要学,还拖班级后腿……”田胜利一边说一边写板书。
苏淼无意识地捏紧手里的蓝水笔,直到指节发白。
一天下来,苏淼收获了数理化三盏大红灯笼,数学和物理不像化学那么惨烈,勉强没垫底,两位老师还算厚道,没把他们几个吊车尾的单独拎起来“认识认识”。
苏淼的五门总分毫无悬念地跻身全班倒数前十——这还是靠语文和英语这两门强项拉了点分。
她中考成绩在一中九个班近五百考生里排两百多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平均线上下的中流砥柱,这次一摸底才发现自己根本深不见底。
考卷是要拿回去签字的,总排名还要张榜公布,怎么向爸妈交代呢?
苏淼发起愁来,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怕是等不到高考落榜她就要被顾招娣女士大义灭亲了。
“苏淼,苏淼……”周恬恬推推走神的同桌,小声说道,“老师让我们做口语练习了。”
苏淼回过神来,周围的同学已经叽里咕噜讲开了。
她看了看周恬恬桌上摊着的英语课本,把自己的书往后翻了一页。
第一单元的口语练习是描述一个同学的外貌特征,让大家猜她是谁。
英语是她最擅长的科目,几句简单描述难不倒她。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选定了一个特征明显的同学,把几句表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不用写下来吗?”周恬恬飞快地把完整的句子写在草稿纸上。
苏淼总算拾回些自信,摇了摇头:“不用,我已经想好了,你先说我来猜。”
英语老师白洁三十五岁上下,烫着波浪卷,穿一身细条纹套装,妆容一丝不苟,模样像个白领,操一口颇具本省风味的牛津腔:“Any volunteers?”
主动举手回答问题是小学生才做的事情,高中生们毫无反应。
“没人自告奋勇我就点了,”白老师习以为常,扫了眼名册,抽了两个人,一个描述,一个提问,一来一回地说了十几个回合,大家才猜出来说的是徐冉。
“下面我再叫两个同学,周瑞,please describe,周恬恬,please ask questions.”
苏淼后座的男生和周恬恬相继站起来。
“She has short hair. ”男生道。
“Is she average weight?”周恬恬问道。
“No."
“Is she thin?"
“No."
周恬恬迟疑地看了看苏淼,怯生生问:“Is she...fat?”
男生一个“Yes”刚露个头,下面的学生哄笑起来,齐声道:“苏淼——”
还有个男生怪腔怪调地喊:“No no no. Her name is Su Niao!”
周恬恬坐下来,小声道:“对不起啊苏淼......”
“没事的。”苏淼故作轻松地翻了翻书。
她知道这些笑声没什么恶意,谁要是因此气急败坏,一定是自己小题大做,苏淼成绩差,不好看,要是再多一个开不起玩笑,简直一无是处了。
她只得扯扯嘴角,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下课铃终于响起,白洁抱着教案离开了教室。苏淼心事重重地整理书包,不知道回家怎么交代。
“苏淼,沈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办公楼409。”新上任的数学课代表在教室门口喊她。
“什么事啊?”
男生摇摇头:“去了不就知道了。”
教室里的同学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一小半,值日生开始擦黑板。
苏淼赶紧把剩下的书和考卷往包里一塞,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穿过楼与楼间的天桥,往高一数学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其他老师都走光了,只剩下沈栋梁和一个戴细银边眼镜的中年女老师。
苏淼意外的是,程驰竟然也在。
程驰见了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好像知道她会来。
苏淼有种不祥的预感,偷偷递了个问询的眼神过去。
程驰朝她苦笑了一下。
苏淼心惊胆战地叩叩开着的门:“沈老师”。
沈栋梁放下手里的笔,从教案上抬起头:“进来吧。”
他侧过身,看了看那女老师,向苏淼介绍:“这位是一班班主任薛老师。”
苏淼不安地叫了一声“薛老师”,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正眼看她,只管自己改作业。
程驰站在她办公桌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咳咳,”沈栋梁有些尴尬,把面前的几本书摆摆整齐,“老师叫你来是想问点事……”
那女老师突然把钢笔往玻璃台板上一拍,站起身,把两本暑假综合练习册往沈栋梁桌上一甩:“说吧,你们谁抄的谁?”
转过头对自己办公桌边的程驰道:“你给我过来!”
程驰怏怏地走到苏淼旁边。
苏淼背上一凉,抄作业被发现了。
她后来才知道重点高中的老师和他们初中不一样,暑假作业每一页都批改过去,而且还是流水线作业,《综合练习(上)》的数学部分正是程驰班主任薛芳改的。
坦白未必丛宽,但是抗拒搞不好要闹到叫家长。
苏淼硬着头皮自首:“我……”
程驰悄悄踢了踢她的脚,抢着道:“薛老师,是我抄苏淼的。”
“哼,”薛芳抱着胳膊冷笑,“直升班的抄年级倒数前十,你当我傻子?”
沈栋梁小心翼翼地插嘴:“薛老师,这个好像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沈栋梁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当年还是我教出来的呢!”薛芳就差指着高徒鼻子骂了,“你把自己班里的学生管管好再来跟我讲逻辑!”
沈老师立即蔫了:“薛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老师,对不起......我下次保证不抄了。”苏淼看见自家班主任吃排头,心里很过意不去。
“嗯,抄作业是不对的,”沈栋梁也不会训人,眨巴眨巴小眼,“......这次考试你数理化都考得不太好,回去自己加把劲,有不懂的问老师或者问同学,别怕开口。”
他看了看天色,又扫了眼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老师的话别忘了。”
程驰也想跟着出去,薛芳把他叫住:“你等等,我还没说完。”
苏淼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望,程驰朝她比了个口型:“等我。”
苏淼点点头,出了办公室,找了个里面人看不见的地方等他。
“程驰,你到底怎么回事?”薛芳劈头盖脸地训道,“你竞赛一等奖保送进来,我把你当盘菜,跟那种差生搅合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只会拖后腿!你看她那痴肥的样子,一看就是低智商!
“你自甘堕落!”
薛芳的嗓门又高又亮,苏淼隔着一堵墙听得清清楚楚,但是程驰有没有回答,回答了什么,她却不知道了。
程驰挨完训走出办公室,到处找不到苏淼,拨她手机是关机状态,到自行车棚里一看,她那辆白色的捷安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