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隐约传来四更的梆鼓声, 宋霖堂屋灯火通明,徐砚半垂眸站在他跟前,眼角青了一块。
徐砚知道自己是过于浪荡了。
久不见小姑娘, 从河里出来后就知道她会先收到自己‘身死’的消息, 一路安排,一路往京城赶。就怕她受不了打击。
可他不敢朝京城发消息, 怕各处都被人监控着,最终要功亏一篑。
见过明德帝后, 他再也忍不住思念,又听到她为了自己跟人打架, 感动又愧疚。他就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见他最爱的小姑娘。
听到她在梦里喊自己, 听到她为自己哭泣, 他觉得自己真是混蛋。她又主动贴上来, 脑子一热,就忘记了场合。
自打她遇到三皇子的事后,他就一直克制自己跟她不要过于亲近, 就怕再把她吓着,结果今天还是放纵了自己。
宋霖打他是正常的, 他都想把自己打一顿。
徐砚站得笔直,宋霖气到在屋里踱步,都恨不得再朝他脸上挥一拳。
这简直就是个王八蛋!
让那么多人担心, 回京后还摸到他女儿屋里!
宋霖气得又要拿脚踹他,哪知刚抬脚, 就听到怯怯的一声:“——爹爹。”
初宁穿好衣裳过来了,站在门口,不安低着头,双手不断绞着衣角。
宋霖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忙去把女儿拉进屋:“你跑出来做什么,夜里风凉,还就穿那么单薄!披风呢!丫鬟都死了不成?!”
初宁抿抿唇,汐楠被罚跪院子呢。
宋霖骂过后,低头就看到女儿还红肿的唇,比擦了胭脂还要艳几分。他头皮一麻,回身就一脚踹在徐砚的脚窝上。
徐砚哼都不哼一声,腿微微一弯,又继续站得笔直。
初宁看得心惊胆颤,忙去扯住暴怒的父亲:“爹爹,您不要再打徐三叔了。”
“他该打!”
“是,我该打。”
徐砚接话,宋霖气得更狠,抬手朝他脑后就拍了一掌:“少给老子卖乖!就该打折你的腿!”
那啪的一声,把初宁心疼坏了,把父亲又往边上扯。
“爹爹,徐三叔好不容易回来,您就别打了。您不问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小姑娘刚才被他的孟浪吓得直抖,现在每一个字都在为他开脱,徐砚惭愧得都没脸抬头。
宋霖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总算消了些气,坐下来,冷冷盯住他说:“你要是没说出个合理的解释来,老子就把你腿打折了,再去给老夫人赔礼!”
徐砚说:“有村民被李和伟的人故意煽动,没有说清楚是要迁居赔偿,还让人强行去拆屋子。村民就气氛围了我,我确实是在混乱中失足落水的。”
“我以前和齐圳学了几年的闭气,在齐圳跟着跳下来后,很快就游到岸上了。但河水急,我们游到岸上也被冲出很远,那时我就将计就计。让齐圳回去村里住的地方,把重要卷宗都拿回来,又让他给护卫发了信号,让他们顺着李和伟演戏。”
“我知道李和伟一来是要报复我,二来是想在分流上吞些银子,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村民搬迁补偿那块。最新核定的人口卷宗在我身上,安排好护卫一定要保全好先前围袭我的村民,我就快马加鞭回京,已经见过陛下,把卷宗给了陛下。”
事情在他叙述下平淡极了,父女俩却知道这内中的惊险,听得神色几变。
宋霖说:“你如何就能确定李和伟一定就会改卷宗!你核定的卷宗上还有他签字不成?”
“我一直防备着他,自然每核定一份,就要让他盖印。”徐砚冷笑一声,“他贪得无厌,我又死了,怎么可能不得意忘形,即便他不改卷宗,我护卫保下的村民就是铁证。他逼民反,害朝廷命官一事也无可抵赖,陛下已经再派锦衣卫拿着卷宗去暗查,也会找到我保下的那些村民。”
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敢假死擅自回京。
宋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李和伟这个时候动手,恐怕也是因为我的关系。这几天,我查出张阁老准备拿我与宋阳兄弟不和的事情做文章,已经准备好言官要参我一本目无尊长,意图仗势夺兄长宗长之职。”
“还派人去见了宋阳,你这里又出了事,张狐狸真是一手好算盘。”
徐砚抬头,眸光闪了闪,很快又神色淡淡垂眸,说道:“即便没有岳父大人这事,张阁老和李和伟也没打算放过我,我是太子派到工部的人,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肯定是要除掉我的。”
他喊起了岳父大人,还喊得那么顺口,又遭宋霖一记白眼。
宋霖暗暗咬牙,痛心疾首自己引狼入室!
可如今两家已经定了亲,女儿也许给他了,再恼再悔也没有用了。
“既然回来了,你下步又准备怎么做?”宋霖还是很冷静的,分析道,“陛下派锦衣卫去查,你肯定也不能现身吧,不然那边收到消息,一传过去就暴露了。”
“是,陛下的意思让我躲几天。家我是不方便回了,还请岳父大人收留小婿几天。”徐砚腆着脸恳求。
宋霖一下就拿起茶杯砸在他脚下。
初宁被吓得站了起来,忙把徐砚拉开几步,就怕他被烫着。
女儿还没有出嫁,就全心全意为着他,宋霖真是要被气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砚突然脚一软,半跪在地上,把初宁也带得坐倒在地上。
“徐三叔!”
小姑娘惊叫一声,看到靠在自己身上的徐砚闭着眼,脸色被烛光映出一片惨白。
宋霖也被这变故吓一跳,忙上前看他怎么回事。齐圳在外头听到尖叫,探头偷看,见到自家三爷跪倒地上不醒人事,神色一变跑进来扶他。
“阁老!三爷在河里被往下冲的时候,背撞到了几块尖锐的石头,有一道口子刮得很大,这几天又快马加鞭几乎不休息的赶,这身子早就抗不住了!”
宋霖闻言就想要喊郎中,可又想到徐砚不能见人,朝齐圳烦躁地说:“你们有没有伤药!”
齐圳已经将他扶到椅子里,手还摸到他伤口又渗出的血:“有的有的,哪里能方便,我给三爷止血。”
初宁也看到齐圳手常上的红色,脸色煞白,焦急地:“快带到屋子里去,先让徐三叔躺下。”
说着,就要把齐圳引着向自己的屋子跑。宋霖一把拉住他,指了指西厢:“西边厢房有床,上那去!”
齐圳这才背起自家三爷,将人送到西厢,初宁亦步亦趋,宋霖想告诉他男人治伤她凑什么热闹。但架不住小姑娘倔强,不管不顾地往西厢跑。
好在晚上也备有热水,齐圳动作利落剪开徐砚的衣服,用帕子沾了水,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掉。初宁看到他背后血肉模糊的伤直落泪。
这人真是混蛋,都伤成这样了,刚才一声不哼,还对着她耍流氓。他不要命了!
宋霖也没想到徐砚居然伤那重,先前挺直着背,还任打任怨。而且都六七天了,伤口一点都没有愈合的迹象,说明真的一路都是草草处理,他心情微妙极了。
处理伤口这事齐圳做得熟练,上了药,见伤口渐渐止了血,再用棉布将伤给包扎起来。
在中途的时候,徐砚就再度清醒过来,看到初宁一双眼都快哭得肿成桃子,心疼不已。虚弱地一直安慰她。
初宁见他一直说话安抚自己,用手去捂他的嘴,又急又气:“你再说话,我就退亲去!天天都担心自己要成寡妇,还不如退亲了事!”
徐砚不但没被吓唬到,反倒还笑了,目光温柔缱绻地看着她,直看得初宁脸涨得通红。
在又昏昏沉沉睡过去前,他还在想,他的小姑娘,怎么可以这么可爱,他怎么可能舍得放手。其实在落到滚滚的河水时,他当时想的不是什么政务和争斗,而是想着他一定要活着。
他有最爱的小姑娘,他不能让她伤心,辜负了她,所以他要活着,并且一辈子也不会放手的。
宋霖本想把徐砚丢出去的,结果人一身伤,他气得再狠也下不了那个手。
到底已经是成为他女婿的人了。
不过次日一早,他就来到徐砚屋里,昨天徐砚半夜发起了热,初宁在这留到天明。他也几乎一晚守着,没合眼。
此时宋霖眼底下都是乌青,见徐砚已经醒来,面无表情和他说:“一会要是还能走,就变装一下,跟着卿卿回一趟徐家,莫叫你老母亲还担惊受怕的!”
徐砚也是这么打算的,说道:“还请岳父大人找一套护卫的衣服。”
宋霖唔了一声,然后就冷冷盯着他看,直盯得他脊背发凉才再说话:“你既然之前说过,哪怕卿卿十六岁出嫁,你也等。所以,你就等着吧!再敢有越了礼法的事,不把你腿打折,我就不姓宋!”
徐砚一噎,心道自作孽不可活,忙郑重地应下。
初宁回去睡了不过半个时辰就惊醒,穿好衣裳又匆忙去探望徐砚。
此时徐砚已经坐起身,因为背后有伤,只能侧靠着大迎枕,一只手端着粥碗,正小口小口的抿着热粥。
初宁见他精神尚可,心头微宽,伸手去接过他的碗。看到高几上的托盘放着勺子,就拿到过来,坐到他身边给他喂粥。
“齐管事呢,怎么就留您这样喝粥。”
她眉眼间都是温柔,把粥吹凉,再喂到他嘴里。
徐砚心里满满的,一碗清粥,竟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过。
他说:“我让他先暗中回徐家一趟,不要叫娘担心。”
初宁就睃他一眼:“您也知道叫人担心!”表情凶凶的,可是给他喂粥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
徐砚就笑,他声音一惯好听,清淳似酒,笑起来更能让人醉在里头。
初宁心里还有怨气的,见他还一直笑,就拿指尖戳他背后的伤,听到他咝一声抽气才满意地再给他喂粥。
疼得额头都渗了冷汗的徐砚在想,他家的小兔子变凶悍了,都知道戳他痛处了。
等伤口的疼痛稍缓,他说道:“卿卿,一会我变装成宋府的护卫,您陪我回家一趟好吗。”
初宁把最后一口粥喂到他嘴里,拿出帕子给他擦嘴:“本就是要回去一趟,确定不会叫人发现吗?”
“你这个时候去徐家也正常,对外就是说阻止徐家要给我办丧事,不接受我身亡的消息。要等我二哥回来再说。”
宋霖把徐二老爷前去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已经派人暗中去追。
“您能走吗?”
小姑娘丢掉一个担忧,又新来一个。徐砚去握了她的手,轻声说:“当然可以,昨天不都好好的,昨晚还睡了一觉,没事的。”
说起昨晚,初宁就想起他压着自己亲吻的事,腰上背后仿佛还留着他手掌心的热度,让她心怦怦地跳。
她微垂了眸:“再说昨天,就不想理你了。”
小姑娘害羞,徐砚失笑,握着她的手想送到唇边亲一亲,却又想到早上宋霖的交待。他松开手,去摸了摸她的发:“是我错了,是情不自禁,谁让我们卿卿那么叫人喜欢。”
这人......花言巧语!
初宁抬头又嗔他一眼,却不知道自己媚眼生波,真要把徐砚的魂都勾出来了。
徐砚轻轻咳嗽两声,让自己冷静,和她约好两刻钟后出发。
小半个时辰后,初宁来到徐家。
碧桐院里只有徐老夫人。
初宁走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护卫装扮的男子。在进了屋后,那护卫就把帽子摘下来,跪在老人跟前。
徐老夫人看着依稀能辨认的眉眼,揪着衣襟便失声痛哭,下刻就拿起拐仗狠狠敲在幼子身上。
“你这冤孽,还回来做什么!”
初宁吓得去抢老人的拐杖,把徐砚身上有伤的事全盘托出,听得她又惊又骇。老人眼泪一直落,让人扶着到内室,解了他衣裳看到沾着的血迹,反倒不哭了。
“该!就该多让你受点苦!”老人一抹眼泪,也不准备让人来给儿子治伤,直接就赶他走,“你现在给我滚,谁爱收留你收留你!明日我就给你立个衣冠冢,也好全了你这心!”
老人发起怒来的样子极凌厉,初宁害怕的咽了咽唾沫,徐砚扣好襟扣,再度跪下朝老人磕头:“等儿子了结了这官司,再来给您请罪,只求您别生气,保重身体。儿子还等着您主持娶媳妇的事情呢。”
徐老夫人真是被他油嘴滑舌的气笑,再度拿起拐杖,吓得初宁忙带着他落荒而逃。
老人站在门口看两人相互搀扶着离去的身影,眼泪又落下。
林妈妈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这是大喜事,三老爷真是像极了老太爷,当年老太爷不也惹过您一回这样生气,您当时也是把老太爷打出房门了。”
说起往事,林妈妈脸上都是笑。徐老夫人叹气一声,也笑了:“也就初宁丫头对他全心全意的,所有人,只她一直坚信老三会回来。是他修来的福份,我宁愿初宁是我女儿。”
这可把儿子嫌弃得透透的,林妈妈默默同情徐砚一把,扶着老人进屋,跟她说等事情过了要怎么安排下定的事。
徐老夫人这才算真正高兴起来。
而今日有早朝,宋霖昨天才说了张阁老有意对付自己,今儿果然就被人参一本。内容和他查探的消息差不多。
明德帝留中不发,等中朝议事的时候,把折子丢到宋霖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一句话,模棱两可,在场的一众内阁阁老神色几变。
宋霖拿着折子,神色平静一撩袍子跪下高声奏禀:“臣要大义灭亲,臣兄长任保定知府多年,有四大罪......”
此话一出,不但闫阁老变了脸色,连准备顺势叫宋霖难受的张阁老都神色几变。
宋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再反参兄长一本!
陈同济那里正喊来参宋霖的臭骂一顿:“你们在给人当枪使!你们怎么这么蠢笨!”
那几个人还不明白为何被骂,张阁老也是为了他们大人好,觉得他们大人最近有些畏首畏尾了。散去的时候还在想,只等着看宋霖倒霉就是。
然而,下午的时候,宋霖反参兄长一本的事震惊了整个朝堂。
更诡异的是,明德帝真下旨彻查。
陈同济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十分不安,想到最近三皇子和张阁老虽然没有明面对他说什么,但态度冷淡是能看出来的。
他总担心翻船的事情不保险。那么多钱砸下去了,那几个人肯定会再去查,他想来想去,又再让去给吴沐川送信。
他给了吴沐川四万两银子封口,希望是真能封住他的嘴!
正当朝廷轰动的时候,初宁也回想起老夫人上回换庚帖时提的事情。
徐砚体温还有些高,回来也不在小姑娘面前逞强,老老实实趴着躺好。初宁坐在他身上,盯着他清俊的侧颜看了半天,然后问他:“徐三叔,那天老夫人来提亲,说您一年进帐有近两万两的银子,说您绝对不会饿着我。这两万两是哪里来的?”
徐砚本是全身放松,有小姑娘在边上,只觉得岁月静好,猛然听到两个万两皮一下就紧了。
但他这人,即便心里紧张,面上仍是毫无保留,甚至说话亦是不急不缓:“你听清楚了?”
“难道我爹也没听清楚?”初宁微微一笑,“总不能是老夫人替您吹牛吧。”
徐砚噎了噎,想到小姑娘刚来时给自己塞的五百两,又想到她后来拼命说服自己要补贴分红的事,头皮发麻。
初宁仍是笑着:“难不成,是老夫人每年补贴您两万两?”说着还掰指头,“要是这么算,那您这几年是攒下多少银子了?”
“在杭州府的时候,我看您一件衣裳起毛了都还在穿,我不给您换,你就继续穿着。看得我直心疼,却不想,原来徐三叔您一年还有两万两的进帐。”
小姑娘越说,脸上的笑越古怪,渐渐就变作生气了。
徐砚心头怦怦直跳,虽然早知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但当年她一心以为自己很穷,他能自己说,他也要保住她的面子啊。
“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哄着我给您担心,天天操心您会不会冷着,饿着,会不会被人追债很好玩?”
“你怎么那么坏呢?”
初宁说到最后,嘴一抿,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就天天看着自己跟个小财迷一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都抠着过。
初宁一哭,徐砚哪里还躺得住,忙忍痛爬起来,用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当年你一心以为我借了银子,还给我塞银票。我怕说了之后,你要因为会错意害臊,就一错再错瞒下去了。”
初宁一听果然是哄着她玩的,心里更委屈了。
徐砚叹息,该坦白地还是得跟她说清楚,便把如是斋他是东家的事情也说出来,还把她的那份利这几年存了多少都说得精准。
“原本我是想着给你存着做嫁妆的,也准备等你出嫁的时候再告诉你,现在倒好,是我赚大发了。”
初宁直瞪眼,眼眶红红的:“所以我爹说你最有心机,一点不假!”
徐砚无比冤枉,又轻声哄她:“是,徐三叔不好,总算计你。别气了,一会被你爹爹回来瞧见,又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哪知,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宋霖的声音:“你不欺负我女儿,她为什么哭?”
徐砚和初宁朝门口看去,宋霜一身官袍站在那里,神色阴沉。
初宁忙站起来,退开三步,紧张地理了理衣裙。
刚才两人说着话,就无意识靠到一块儿去了。
徐砚余光扫到自己身前衣襟的褶皱,眼一闭,这会宁可自己是沉了河。宋霖又该误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当我死了吧。
宋霖:死了也拖出来鞭尸。
初宁: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