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只有初宁留在了徐老夫人院子里用饭。
任氏和余氏在徐砚来了之后再略坐一会就告退了。初宁见妯娌俩带着孩子离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徐大夫人任氏,在跟徐老夫人请示告退时还面有忐忑。
有了这种细节,初宁又觉得任氏怕婆婆的传言像是真的。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就着小丫鬟端着的铜盘净手。徐老夫人就见到她泡在水中的双手,十指纤长,细白的手背似乎把清水都映出几分雪光来。
确实是被娇养着的姑娘,徐家这些姑娘里,可没有一个有这样一双手。她们哪个不都也是娇养着的。
十家养女十不同,宋阁老恐怕是耗费了许多心血在这老来女身上。
“初宁。”徐老夫人见她在擦手,就笑着说,“府里有着专做京菜的厨子,也有会做江浙菜系的厨子,你若是想吃什么了,只管吩咐人去全厨房说一声。”
初宁朝她露了笑,梨涡浅浅,甜美得很。
“劳老夫人费心了,我也一直有听说苏浙的菜别有滋味,总算能尝一尝。”
“正好今儿有一道金陵桂花鸭,还有松子肉。”
徐砚净过手,菜也已上齐,他在一众珍馐美味中指了两个给初宁看。
初宁顺着看过去,果然见着皮白肉嫩的鸭肉,放在青花的瓷盘上,光是看就叫人食指大动。
她朝徐砚道谢,吃饭的时候,徐砚还专门给她夹了鸭肉,又给她夹了几筷子鱼:“多吃些鱼肉也好。”
初宁看到鱼肉的时候神色顿了顿,明显是抗拒的,但还是往嘴里送。徐老夫人恰好见着,她送嘴里的时候还闭了眼,不由得有些想笑。
刚才小姑娘说忌口的里头应该就有鱼,但也不是说全然不吃,只是说少吃。
她这儿子难得真对小辈温柔一回,还细心布菜,就怕她拘谨,结果是好心办坏事了。
但她见初宁也是吃了,也就没有说话,示意小丫鬟给小姑娘盛碗汤,让她清清嘴里的味。
初宁见到汤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她其实并不是讨厌鱼肉的味道,是小时候吃的时候被鱼刺卡过,每次再吃鱼就心惊胆战。
汤是冬瓜和老母鸡加上枸杞炖,夏日饮用极不错,味道十分鲜美,她免不多又多喝了两口。徐老夫人看在眼里,是真误会她讨厌吃鱼肉了。
等一顿饭用完,初宁觉得自己小肚子都要鼓起来了,比她在大伯父家里用得还多。
也许是徐家人的和善让她安心不少,就是吃得有点多,会不会让人觉得她太能吃了。
初宁这么一想,脸上有些发热,以后还是注意点的好。
坐着喝了一回茶,外头有小丫鬟来禀,说是徐砚身边的齐管事来了。
徐砚让他直接进来回话。
齐圳进屋,目不斜视先给母子俩见了礼,慢慢禀道:“三爷,姑娘的箱笼都全从宋知府家运了过来,已经放在暮思院了。”
“暮思院?”徐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看向小儿子奇怪道,“怎么放那里去了,不是说在我这儿的跨院吗,我也好就近照顾。”
事关自己,初宁就坚着耳朵听,似乎这个暮思院不太妥当的样子。
来徐家的时候她也想过,自己应该是会跟在徐老夫人身边的。毕竟徐三叔再是长辈,也是男子,不可能将她带到身边照顾,可徐三叔怎么好像对她另有安排。
徐砚微笑着朝母亲解释:“儿子原先是想着让初宁住到您的跨院去,可转念一想暮思院也空着,从您这儿出了门拐个弯也就到了。一应物件也是全的,就让初宁住那里吧,初宁去上学也近,出了院子后门就是了。”
徐老夫人沉吟着。暮思院是她这小儿子十岁前住的地方,他十岁之后就搬到前院,家里人口简单,那院子就一直空着,有时他也还会歇在那里。
是觉得小姑娘跟着自己,会觉得拘束?
她这儿子什么时候那么多心思了。
徐老夫人沉默片刻就笑着说:“也成,多派几个丫鬟婆子过去就是。初宁一个人住害不害怕?”
说着询问正认真听他们说话的小姑娘。
初宁摇摇头,说:“不害怕的,在家里也是我自己住。爹爹有时很忙,要当值,都不回府的。”
提到父亲,她笑容淡了些。
徐老夫人知道自己勾起她心事了,暗叹声小可怜,吩咐林妈妈给初宁拨人。从她院子里拨了一个大丫鬟,然后又点了几个人名,林妈妈一一记下。初宁在心里算了算,居然给她拨了近十个人。
她忙站起身朝徐老夫人说:“老夫人,我用不着那么些人伺候的,在家中我屋里加上婆子也就五六个人。”
徐老夫人听着怔了怔,只有五六个人?
徐家的姑娘身边也有七八个人的。
这是她怕给家里添麻烦了?
初宁就怕老人不信,又解释道:“我爹爹常教导,力所能及的事,就莫要伸手等着人来帮忙。所以五六个人都已经是尽够了,若不是爹爹念我年岁还小,估计还能再减的。”
宋阁老居然是这么教女儿的?
那这五六个人在洒扫上就有得忙了吧。
徐老夫人想到她那双细白的手,还是不太相信,最终还是给初宁拨了八个人,跟府里的姑娘们一样。
这样也不算厚此薄彼,也省得她那些孙女们吵吵。
初宁总感觉老人是没相信自己的话,心里有些无奈,但也不能再拂了老人家的好心,谢过后跟着徐砚离开清松院。
路上,徐砚微笑着指路给她认。初宁仰着小脸认真的听,无意中发现他睫毛又浓又长,说话的时候轻扇,落在上方的阳光如流水纹一般轻荡。
她发现徐三叔一双眼长得真好看,眼角线条还微微上挑,却又不是那种处处留情的桃花眼,显得他平和又儒雅。和她爹爹一样,沉稳内敛,给人很安心的感觉,仿佛无所不能。
“初宁?”
徐砚正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墙,跟她说墙那头就是外院,而他现在住的院子就是在这墙外的探头的槐树边上。
然而小姑娘似乎走神了。
初宁回神的时候一脸茫然,看得他摇头失笑,知道自己刚才都白说了,只能再重新再说一回。
“你抬头看西边,那面墙有开一个月洞门,可以通往外院,徐三叔就住那门后的结庐居。有颗大槐树那里。”
初宁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居然不敬尊长,直视打量长辈,好在徐三叔没怪罪。
她忙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徐砚就要带着她往前走,却听到她软软地声音:“徐三叔,结庐居是取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吗?”
徐砚闻言微微吃惊:“初宁知道这诗?”
“知道,大该是隐世的意思,但心远地自偏又是说的一种心境,我不太懂得。”
初宁规规矩矩地回答,就像是在回答夫子一样。可她虽是不能全懂深意,却明白这是一种避世的心态,年纪轻轻的徐三叔,怎么会用取这诗意来命院子名的。
初宁不全懂,徐砚却是真吃惊的,暗中猜测不知是宋霖教她的,还是自己翻的诗集。多半是后者,如若宋霖要教,肯定会点透。
小丫头培养一下,或者还能当个才女。
徐砚就又问道:“那你暮思院是怎么来的吗?”
“嗯......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初宁十分认真的想,歪着脑袋,大大的双眼亮晶晶的,专注又可爱。
“初宁真厉害。”
徐砚由衷地夸赞,这倒把初宁夸得不好意思,露出羞赧的笑。
两人走进暮思院,派过来的丫鬟婆子已经在忙碌,有一位绿衣的丫鬟上前来见礼:“奴婢绿裳,见过姑娘。”
她是被徐老夫人任命打理初宁的生活起居和闲杂事务。
初宁也明白,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把站在身后的汐楠介绍她认识:“这是汐楠,往后有什么绿裳你多指点着。”
绿裳知道这是初宁身边的大丫鬟,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哪里敢担指点二字,忙拉了汐楠的手两人论年岁,以姐妹相称。
这时,徐砚再次发现初宁并不是完全不谙世事,起码刚才的话就说得很漂亮,一下就和绿裳拉近了关系。
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小姑娘站在绿意葱葱的院子里,神色娇憨天真,但她行事还是极有分寸的。
他都有些好奇宋霖是怎么才教出个......心如明镜,通透却心思纯净的女儿了。
他特意把她安排到暮思院来可能是想多了,小姑娘虽然对他有依赖,显然也能自己处理好很多事情。
“初宁,那你先歇一会,徐三叔先回去了。”徐砚微笑着和她告别,初宁抬头看他,眼中又是他见过的那种依依不舍。
“有什么事,你就让人到结庐居传话,很近。”
刚刚才夸她,这就又可怜巴巴的了。
徐砚哭笑不得。
初宁也知道自己不能老麻烦人,把不安全藏到心底,笑着送他了院子。
屋里现在还放着箱笼,她没有过来,也没有人敢动。她其实也不太累,就让人搬了小马扎,坐到翠绿的桃树下,准备等汐楠和绿裳整理好必用的东西,她再进屋去。
初夏的晌午,风带着炎热,吹得她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阳光自间隙投下,淡淡的辉光斑驳,在树阴下变幻流转。
初宁坐在小马扎上抬头,一束光照在她眼中,她眯了眯眼,这一瞬有几许恍惚。
自打爹爹入狱,她日夜不安,害怕最坏的事情会发生。今天总算是松一口气,徐三叔说起码是能留住性命。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
爹爹答应她,说绝对不会留她一个孤独在这世上,这个诺言已经实现了,所以她现在开始也要让爹爹放心。
初宁在心底为自己鼓敬,让自己乐观地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笑容就从她眼中慢慢满溢,染在她眉角眼梢,十一岁的小姑娘,这一刻如阳光一般明媚。
但初宁很快发现了不对,笑意就那么僵在脸上。
一只脚就那么在她注视中跨过院墙,正探到树枝分叉上,那只脚的主人也探进来了半个身子,黑漆漆的眼眸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这是少年是谁,为什么爬暮思院的墙?!
初宁瞬间站起身,警惕看向他,还听到墙后居然有他同党的声音:“三弟,瞅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