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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昼(1)

大将军光明端坐在他的将军椅上,右手放在扶手上,撑着头,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只剩他的副将也力在下面读着手中的手卷。上面记载的都是帝王刚刚赏赐下来的物品。

“赏浮海紫玉环配七套。”

“赏上古琉璃盏四套。”

“赏尧尊四十四青铜器。”

“赏玄冰上古破咒箭矢一千枚,影子箭矢一千枚,神锋箭矢一千枚,寒冰箭矢一千枚,火眼箭矢一千枚。”

“赏青胆映光瓶……”

“够了”,大将军光明微微睁开眼睛,对也力挥了挥手,说,“不用念了,拿到库房去吧。”

光明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手卷上记载的那些东西就像是柴米油盐般的普通。可是,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别说拿到这些赏赐,仅仅是听一听这些名字,也会两脚发软。

可是,对于光明来说,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甚至这一整个天下,对光明来说,也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因为当今的天下,当今的盛世,几乎全靠光明一个人打拼下来。

六年前,光明继承父亲将军的职位之后,征战四方,让极北之地的北公爵无欢甘愿归属不再造反,平定南方逍遥海善于咒术的神火殿族人,顺利击退每一次的蛮族人的进攻,收编西北荒漠中的游牧巫师,统御苗疆族人,强行禁止降头师在中原使用蛊术,压制南海众岛屿上的虫师,并每年进贡极玉蚕王。

他像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

王城里每一个人提到大将军光明,都会发自内心地尊敬。

帝王为了他新建造了一个几乎有一半王宫大小的宫殿赐给他,并命名为日昼。和将军的名字吻合。

宫殿的四周的墙壁上,在很多个特定的方位上,都放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当太阳照耀在上面的时候,这些铜镜的光芒就会全部反射到宫殿最顶上的那一颗深海明珠上,在宫殿的最高处迸发出如同白昼般璀璨的光芒。

对于当今的天下来说,大将军确实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所有人的光明。

王对于光明,也几乎是有求必应,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他,除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理所当然的就是他的王座。

第二件事情,却是他的王妃,倾城。

王对于王妃倾城的宠爱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可是,却很少有人看到过倾城的容貌。

这很正常,就算是普通的帝王对普通的心爱的女子,也不愿意她频繁示人。

可是,不正常的地方是,王竟然也不让倾城看到别的人的容貌。每一个进皇宫的人,都必须带着面具才能进宫。

按照王的说法,他容不得倾城那双全天下最美的眼睛除了他,还要看别的男人,甚至是女人都会惹起他的怒火。

所以,每个进入王宫的人,都必须带上面具。

连大将军光明都不例外。

于是,谁都能看得出王对王妃的溺爱已经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今天一大早,大将军光明就拿着面具朝王宫走去。

因为今天,北公爵无欢要进宫,先行进宫的他的手下禀报说此行的目的是要送给王妃倾城一件供品。

天下的人几乎都知道北公爵无欢一直觊觎王位,只是伦常所限,轮不到他来当帝王。如果不是大将军光明三年前攻下无欢的极乐宫,逼迫无欢答应不再争夺王位。那么,这三年来,王城绝对不会安稳。

可是,谁都知道,极乐宫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公爵府,而是一个,庞大到几乎接近一个王朝的组织。而且,最让人畏惧的,是极乐宫中的一百零八个精通动术的杀手。

光线。疾风。摇晃的大陆。

从洪荒时代就沿袭下来的咒术,包括了幻术,召唤术,神语术,虫术等等等等,以及其中的动术。

可是在咒术传到现今的时候,极北之地的一族人突然放弃了其他所有咒术门类而专攻动术,于是在动术上取得了空前的突破,一时间,将动术彻底从咒术中脱离出来,形成独特的动术师一族。

然后动术被严格地在内部传承下来,动术师对于时间和空间上的移动和转换,已经达到了空前顶尖的地步。

而无欢的极乐宫,就是收纳了所有动术师的地方。

三年以来,虽然无欢表面上一直称臣,可是,暗地里,一直在积累势力,寻找着机会推翻王朝。或者说是,刺杀帝王。因为帝王死后,他是唯一剩下的一个具有王族血统的人,那么就一定就是他继承王位。

所以,每次无欢从极北之地的极乐宫到王城来的时候,王都要光明寸步不离他身边。

因为光明是无欢唯一顾忌的一个人。

文武百官站立在正厅的两边,光明站在最靠近王的位置,他此时带着面具,透过面具上眼睛的洞,他看着王座上的国王,国王王座的另外半边被垂下来的金色帷幔遮住了,谁都知道后面坐着的就是听说容貌惊为天人的王妃倾城。国王甚至舍不得离开她片刻,于是,连上朝,都要带着她一起。然而又舍不得别人看到倾城的美貌,于是就用帷幔把她遮起来。

当所有人都在等着无欢进殿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没有来由的疾风,然后,谁都没有看到在什么时候,无欢已经安静地站在大殿的中央了。

纯白色的长袍,白得几乎接近纯净的地步,似乎有无数柔光笼罩在他的白色长袍上面,泛出无限纯净的白光。

黑色的长发,随着围绕在他身边的风四散开来。

黑色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却有着邪气而甜美的笑容。那个笑容挂在他完美到几乎没

有瑕疵的脸上,显得格外地充满神秘的诱惑力。据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抵抗他的诱惑。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正殿里。

非常的明显,可是却又很清淡。是从无欢身上散发出来的。类似汀兰的香气。

就连光明都不得不承认,无欢是一个太完美的男子,如果不是有着谋反的心理,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完美得接近神的男子。

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出入王宫不带面具的男人。

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愿意。

只要这一个理由就行了。从来没有人敢勉强他。

无欢微微地朝坐在王座上的帝王点了点头,就算是行了礼貌。

虽然很嚣张,可是大殿上一个人都不敢说话。甚至连王都觉得这没什么。

帝王从王座上站起来,问无欢,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啊,北公爵?

无欢笑了笑,又是那样邪气而美好的笑容,像是最舒展的风一样掠过大殿,他说,给王带来一件礼物,可以送给王妃倾城。

听到王妃倾城的名字,王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他不愿意从别的男人提到倾城的名字,特别是无欢这样的男人。而且他也不愿意他在王宫里呆太久,因为,他那张没有面具遮盖的面容,几乎可以吸引所有女人的目光,就连在朝堂上的这些身为男人的大臣,也一直在盯着无欢看。所以,王也知道,现在帷幔后面的倾城同样可以看见无欢那张英俊到无法相信的容貌。

就像无欢的出现一样,谁都没有看清楚他手上的那个巨大的盒子是如何出现的。

无欢伸出手在盒子上轻轻一拂,然后盒子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打开了,无欢轻轻动了动手指,盒中缓缓地升起一件全部由羽毛织成的衣服。

无数纯白色的羽毛,泛出柔和的白色光线,像是笼罩在无欢身上的那些柔光一样。无欢把手往前一送,那衣服悬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朝着王座飘过去。

不过所有人都对这并不感到希奇,因为对于精通动术的无欢来说,移动一件衣服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和喝水吃饭般普通而简单。

不过王却瞬间变了脸色。

可是无欢却当做没有看到。他张开口,用低沉的,却很温柔的声音说,王,这是我从极北之地带来的千羽衣,希望王妃喜欢。

“千羽衣……”

“这名字可不太好啊……”

“他是故意取这样的名字的吧……”

“哎,太挑衅了……”

“也只有他敢送这样的东西给王吧……”

无数的议论声悄悄地从大殿内浮起,嗡嗡地充斥在宽敞的空间里。回声四处游走。

王转身离开了王座,走之前留下了一句“你的心意本王很感谢,没别的事情的话你先退下吧。其他人也可以退下了。”

人群纷纷朝着门外走去,而无欢站在当场,安静地微笑着。

依然是那样甜美,而邪气的笑容。

就像所有王城的人都知道极乐宫一样,所有的人,也一样知道千羽楼。

和极乐宫一样,千羽楼的存在一直是王的心病。

天极历790年。王朝繁盛。光阴浩大。

当今天下的咒术师,是从上古时候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可是到后来,咒术师越来越少。到最后,咒术已经演变为王族专属才能学习的技能。所有稍微会一点咒术的人都被皇亲国戚邀请到家中,地位尊贵,就为了自己的儿女后代能够学习咒术。

而那些仅存的咒术师中,最优秀的咒术师,全部都属于千羽楼。

而千羽楼的人,全部都是女人。

可是,相对于这个王朝同样著名的两股力量,日昼城和极乐宫,千羽楼却是如同荒海遗迹一般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的正确位置。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的首领是谁。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里到底有多少个咒术师。有些人说是一百个。有些人说是一千个。

而唯一知道的,就是,千羽楼里的所有女人,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鸟。

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

都有朝廷做官的人被刺杀。

所有被杀的人都死于咒术。

而且就算是王城里守卫最森严的王宫,也是经常受到千羽楼的偷袭。

防不胜防的咒术将王城笼罩在一种疾风高楼摇摇欲坠的气氛之中。

要不是光明大将军在王宫周围布下的白光结界能够洞察一切王宫内的咒术能量流动,稍有异常光明就会迅速赶到王宫,那么,王早就被刺杀过千次万次了。

千羽楼是光明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是帝王最大的一块心病。

可是,极乐宫可以平定,蛮人可以击退,降头师可以统御,但,千羽楼却一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般存在着。

像是迷一般的,遗迹一般的,存在着。

如同悬在头顶的,三尺锋芒。

如同哽在喉间的鱼骨。

可是,千羽楼却并不仅仅威胁着王城。同样也威胁着极乐宫。

因为两个组织,有着相同的目的:推翻王朝。

所以,有了千羽楼,就不会有极乐宫。

所以。

千羽楼。极乐宫。日昼城。

三个微妙而又奇怪的关系。

两个想要取帝王的命。一个想要保护王朝的安定繁盛。

却彼此两两为敌。

就这样微妙,而沉默地存在了很多年。

一直到王城的官兵贴出了那一张在沉月轩门口的告示。

一切就像是水波般,微微摇晃起来。

那张告示的内容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飞速地在这块繁华与洪荒并存的大陆上传递,像音浪一般地,翻山越海,汹涌着朝前覆盖而去。

所以,当老板娘在沉月轩的前厅里看到了来自南疆打扮的降头师和来自群岛上的虫师时,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聚集在沉月轩里。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地平线。

整条街道华灯初上。红楼酒肆飘出一阵一阵甜腻的香味。

沉月轩的老板娘看着手中的账目,手指在每一间房间的客人名字上划过去,账目上除了记载着每个客人的名字之外,后面竟然每个人都有着批注,那些神秘地客人的来处和身家,在老板娘手中的账目上,竟然就像是被登记在将军出征壮上的士兵名目一样清晰。老板娘笑着,看来很满意店小二的办事能力。

账目上写着:

“疾风院,七牧察,西北游牧巫师。

“墨竹院,蓝矶鸫,南疆降头师。

“沉水院,泫小柔,中原世家,善用毒。

“浮云院,怒莽,游散在中土的蛮人。

“飞鸟院,孔雀,不明。

“沧海院,流光,星罗群岛虫师。

“繁星院,离火,逍遥海百通门。”

而离火和他带的两个小姑娘,还有住在飞鸟院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孔雀,现在都在前厅吃着晚饭。老板娘看了看他们,然后又笑了。

她似乎很爱笑。

不过谁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笑。又或者,根本没有原因,她就笑了。

本来对于帐目上那个孔雀后面只写了两个字“不明”,她是应该很不满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她一点都不介意店小二没有查出她的来历,或者,她已经知道了她的来历。

沉月轩的店小二刚在大门口把两盏极其华丽的琉璃宫灯挂到门廊的横木上去,就被从远处传来的嘈杂的声响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去,看到长街尽头那里,行人纷纷退让,似乎有什么恐怖的怪物朝着这边来了。看了一会,就看到七个白衣人缓慢地走过来。

在遥远的长街的尽头,很慢很慢地走着。

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遥远的街的尽头处踱着步的七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离他只有十步之遥了。店小二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

等他再揉了一下之后,就看到七个白衣人已经站到了面前。

然后他两腿一软,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打着算盘算帐,就被店小二跌跌撞撞地冲进前厅的声音打断了,他面色发白,头上是几颗豆大的汗水,从大门走到柜台前,撞歪了一张桌子四张凳子。

这惹得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低声骂了句,你见鬼了啊你?

店小二咬着牙,哆嗦着猛点头,口中结巴样地说着,“极……极……”

不过,还没等他说出来,店门口进来的人就帮他补完了这一句在他口里憋了半天的话。

一个爽朗而有磁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极乐宫。

七个白衣白衫的年轻男子在前厅里或站或坐,有的人微笑着,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翻转着手掌,然后茶壶就像是被隐形的人托着一般把他面前的杯子倒满了茶。最后一个进来的也是最年轻的男子,伸出手指在身后摇了一摇,大门就嘎地关了起来。

一时间,像是整个大厅的光线突然明亮很多,无数的柔光像是从七个年轻男子身上缓缓地弥漫出来,扩散在空气里,以至于悬挂在横梁上的那些华贵的宫灯发出的光芒,完全可以忽略了。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画卷一样,流淌着柔和的白光,恰倒好处的人分布在各个方向,构图均匀,色泽饱满。

带头的说话的那个人面带微笑着走到老板娘面前,大概三十岁的年纪,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可是却依然英俊且挺拔,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更是衬出他的气质。

他对老板娘拱了拱手,说,在下苏寻海,不知贵店还有没有别院的主人房空着,在下想订,随便哪间,都可以。

老板娘也笑着望了他一眼,好看的男人谁都喜欢看,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没她的笑容那么让人高兴,她说,可是随便哪间,也都订完了。说完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

苏寻海依然很有礼貌地问,不知道订的客人都是谁,说不定有在下认识的,可以通融通融,让与在下。

老板娘笑盈盈地看了看前厅里正在享受着沉月轩美食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孔雀和逍遥海的离火,对苏寻海说,他们两位,一位就是住在飞鸟院的孔雀小姐,一位是住在繁星院的离火先生,不知道阁下认识么?

气氛一下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突然会这样明显而几乎半公开地挑起矛盾来。

可是,每一个人都还是刚刚的样子,七个白衣男子依然或坐或站,依然笑着或者面无表情。

离火依然在喝着面前的紫笋春鸭汤。

孔雀在喝茶。

没有任何的异常,可是谁都能感觉得出空气里波动出的那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像是有一根弦,逐渐逐渐地绷紧在每个人的胸腔里。

苏寻海退回到桌子边上,优雅地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对着茶杯温柔地说,如果是逍遥海的离火先生的话,应该不用谈了吧,先生肯定愿意让给我们晚辈的吧。

虽然语气是非常非常地客气,可是,说话的态度,以及完全看都不看一眼的神情,却是十足的挑衅。

离火喝着汤,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微微红起来。毕竟听到这样的话,谁的面子都挂不住。

可是毕竟离火不是一般的人,他依然可以很镇定地喝汤,甚至连端汤的手都依然很稳。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姑娘沉不住气了,她刚想站起来,然后就被旁边的妹妹就站起来对她摇了摇头,说,我去吧。

她依然是害羞地低着头,慢慢地朝苏寻海的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停下来,小声地说,苏先生,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已经订下繁星院,很对不起……

她的话才只说到一半,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打断她的就是最后关门进来的那个最年轻的男子,甚至都说不上是男子,感觉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个字,他说,滚。

然后动了动手指,隔空飞过来一个茶杯,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又补充了一句,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叫你主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