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成长都会碰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如同我一直渴盼偷偷成为博弈高手,一黑一白的棋子那么鲜明,正是它的泾渭分明,让我能够区分对待每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影响我一生的有两个人,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师傅。
“双成。”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唤声,带着平素的柔和而不失威严。
七岁的我放下徽州银豪,用纸镇压好了临帖转过了身,静静地注视着来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师傅,冷淡如霜地站在父亲身旁。她身着月白缎袄,白绫素裙,长眉修韧,目横丹凤,站在银装素裹的冷宅里,俏丽若初春之梅,清素若九秋之菊。
“哪来的?”我看到冰雪女子面目依旧完整,飞斜右眉冷淡地问了一句。
父亲温暖如春地笑开了。印象中父亲极少笑,乌黑的眼睛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手上的铁尺却从来不放松对我的管教。“小蝶临终前要我一定找回她,一岁时为了麟儿抛弃过她……落英,就是这孩子。”
父亲的话我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段往事。
父亲是唐王御笔钦点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年少盛为之时迎娶户部千金,诞下两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后来被杀害的弟弟。一岁时藩镇叛乱,父亲于战火中为了保存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在山道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被夜色吞噬。
娘亲扑在车辕上哭泣,他们的马车渐渐远去。
我从五岁之时记事,每次奔跑在山林间,总觉得身子轻灵迅速无比,后来才想明白是长年吞食山果,由狼王母乳养大的缘故,双眸与常人所见不同,辨析路途之力也更强劲。
师傅的目光先停驻在我冻得皲裂的手上,淡淡一转,又移到了我临摹的小篆上。“智者无忧,勇者无惧……看来你把她当做儿郎来教养,让她写方正精刻的小篆,怕是磨耐她的性子吧?”
“落英眼光还是如此犀利。”父亲淡然一笑,转视垂手敛目的我,语带怜惜,“我找到双成时,她尚未成年,只是个狼孩,头发披散身体赤裸,手足并用啮牙撕咬……据猎户所讲,她竟是被一头失犊的狼王衔走,混在狼堆里和狼崽活了三年。你看她野性难驯的眼睛,至今都不要人靠近……”
“父亲,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我站在古朴幽静的冷宅里,心里默默地想,“每日子夜我发作凶病,撕咬一切我能接触的东西,嘴里啃得鲜血淋漓。你总是抱着我轻轻摇晃,喊着‘双成,双成’,直到我完全平静下来为止。据说你为了驯服我的暴戾习性,特地归隐到这千里外的故居……”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内花。冷宅坐落于红枫绿水怀抱中,正是老天爷馈赠的风景胜地。父亲每日吩咐我临帖、学习礼仪,还有就是一定要静心伫立于枫林之中,让我感受来自风间的每一丝气息:哗啦啦拂动的叶子、叮咚作响的流水、飘浮山巅的雾霭、小虫子在花丛里嗡嗡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师傅打量我半晌又淡淡说道:“她站这里一刻钟,眼睑都未抬起下,冷布贤,看来你费了不少心血教导她成人。”
“先长成人,再作俊才。我辞官回到这方秀丽庄园,就是想让她在自然山水中陶冶性情,如水般宽容如山般沉定。如今她虽年幼,但这千金重担还需她来承担,梅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了,请先受冷某一拜。”
师傅皱了皱眉,闪身躲避:“不敢受冷状元大礼……你这孩儿不错,见她放笔镇纸有条不紊,举止谨慎,就看得出来假以时日定是不输男儿……还别拜了,先逃过此劫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嘶吼着夜空,大片大片冲进我的嘴里,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父亲将我牢牢护在身后,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得见他的身影仿似在雪中生根,带了岿然不动的山峦之风。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别为难孩子。”父亲镇定地说。
潮水般的黑衣人层层涌上,为首者沉哼一声:“冷状元,即使此刻你交出钥匙,我们的大人也不会等了――”
他的手一挥,身后冰冷的刀光和着雪花铺天而来。
“放肆!”透过父亲飘拂的发丝,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她身着夹袄仅仅提着一根棍子,就这样缓缓地走了出来。背着屋檐上的灯盏之光,我看见她将长棍反背于身后,身姿无比挺拔隽秀。
“哟,这不是江南梅家大小姐嘛,失敬失敬。”那人阴恻恻地说,“我说户外的暗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大小姐的手笔。”
师傅盯着雪花,突然冷冷说道:“伍文赋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人语声戛然而止。
“看来夫人什么都知道了……”从纷扬大雪中,走来一道修长淡漠的身影,“果真不能指望他们蒙混过去。”
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朱唇黑发,容貌宛如仙人,胜似潘安宋玉。他扫视了一眼我的父亲,然后背着手站在白雪铺就的石径旁,淡淡地看向师傅:“跟我回去,落音(注1)。只要你不再插手冷布贤的事情,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傅冷淡地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伍文赋紧盯师傅半晌,见无所应,最终发出了指令:“除了她,一个都不留。”
――直至师傅死后,我才知道,伍文赋是极爱师傅的,否则也不会以污蔑一个姑娘名声的方式引起师傅注意,又百般纠缠地娶到师傅,最后随着她决然地跳入冰川谷底。
雪花如席卷下,片片吹落在长安街道上。
我匍匐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接近我的目标――门楼下一处人家的屋檐。冰凉的手掌像小小的爪子在无暇银玉中留下一个个痕迹,又很快地湮没在飞扬大雪中。
“等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我听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就好比是我家门前的那池溪水,春暖融融。雪地里响起了踏碎琼玉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人影跑过来,将带着他体温的斗篷覆盖在我身上。
我无力拒绝,只是继续爬行。
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我头顶:“这么个怪小孩。”
我根本不予理会,甚至连抬头看看都不曾,因为在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我要节约每一丝力气。
可能是让他较为惊异,他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抱起了我的身子,毫不费力地将我安置在挡风檐下。“如果有难处,去汝阳王府找我,你身上有了我的斗篷,没人会拦你。”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我要记住他的脸。
小小白衣公子墨黑的双瞳对上了我的眼睛,他的笑容如春,连带着眼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扭过了我的脸,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在随行的催促下,策马离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与我同年的李天啸古道热肠地留给我一件斗篷,竟成了日后相认的信物。八岁的我已经流浪了半个中原,八岁的他锦衣玉食,却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师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妓院里打扫后院,跑跑龙套。
我每日居无定所,担心仇家找上门来,不断地混入人多的市镇,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方便的混迹办法就是跑到江湖流浪卖艺的队伍中,一边涂了个花脸登台为他们赚取银两,一边又被逼着学些民间的伎俩。
圆鼓鼓的大叔喷出一口烈火,我轻车熟路地避开;晚上疲劳得睁不开眼睛,还得提防隔壁阴恻恻学猫头鹰叫的腹语哥哥……最让我受益匪浅的事,便是学到了唇语。
“西侧的万花楼要招小厮,要不叫那孩子去吧,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怪不容易……”好心的婶婶开了口。
班主抽着旱烟,磕了几下鞋底:“那地方毕竟不干净……这孩子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好人家跑出来的姑娘……”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鞠了下躬,转身离开了这个温暖我的地方。
万花楼是名副其实的万花楼。
如花美眷、如斯少年、繁复长廊、绿荫红缨。只要是我能想出来的文词,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影子。我每天看着倚楼卖笑的面容渐渐僵硬,每天看着虚与委蛇的人们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师傅出现在我眼前。
师傅走进后院时,秋日的太阳淡淡地投射出一层模糊的光晕。她仅仅是扫视一眼四周,周围的护院们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去哪里都可以,这里不行。”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有事情去完成。”
我握了握笤帚没有作声,我认识她,但并不了解她,当时的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应允了父亲的托付。
“你父亲死了,临终前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冷淡地背着手,低头看着我紧抱住笤帚颤抖的身子。“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如果不出这个门,你就是几年后的西街花伎。”
绿杨荫里,芙蓉架下,师傅就这样镇定地站在秋阳里,等待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回答。彼时的我并不知晓,师傅为了我,与师公伍文赋――父亲同科及第的武状元――割席决裂,仅仅是为了完成对父亲的承诺;也不知道师傅为了考验我,一直尾随我身后,看我是否能够承受住痛苦与挫折。
她完全是一个放养绵羊的牧者。
我拜师时,正是大雪纷纷的季节。隆冬大雪,万物沉寂,雪中却俏生生地立着师傅的身影,因为我的迟缓,没有立刻出那道后门,师傅决然不应,不收我为徒。
“江南风景如画,我家更是医药世家,我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坐享其成,偏偏站在大雪里耐着性子跟你说话?”师傅冷淡如斯,长眉飞斜。
我双膝跪倒,深深拜服于雪地中,无法言语。
“是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得来找我?”
我的身子一震,因为这个女子的犀利。
“是被吓着了吧?你以为那些男人不会打孩子的主意?”也不待我回答,她转过身朝木屋走去,冷淡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恒心,接着跪吧,死了我能救活你。”
大雪加诸身上我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我见到了师傅,她尽管冷漠,但她不会伤害我。我害怕别人的靠近与粗鲁,源于极早的猫头鹰哥哥和万花楼的嫖客。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时光易逝,转走十个金轮交替,我长到了十八岁,是答应师傅出山的年纪。
十年来的练武生涯枯燥乏味,每当我喘不过气来时,总看到师傅冷淡的目光,想到她为了我抛家弃夫,咬咬牙就挺了过来。师傅送了我几份大礼,虽说武技不是最强,但是这几份大礼够我在乱世中存活下去――月光,风中一抖便伸得笔直的神兵,柔软似水,偏偏见风变寒,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医术让我自保,药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
雪峰倒映,云杉环拥,碧水似镜,风光如画。这是我到达顶峰时看到的壮观景象,我第一次震撼惊呆住了,久久站于山巅大声呼唤:父亲,父亲,这就是海吗?
没人能回答我,我潸然泪下。
由于师傅的引荐,我去拜访了左金指先生。先生打量了我下,嗤笑一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说道:“先生要怎样才能授我赌术呢?”
“你要学赌做什么?”老先生年近耄耋,心性却如孩童,“落英那丫头只不过救过我一次,还不够我拿压箱底的手技传给你。”
“先生。”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先生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我学先生赌术是为了于长安进阶,引出灭门仇人。”
“好,据闻当年冷举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是十年不破的冤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有这个勇气,渡过冥海横穿北漠,我就倾囊传授我的赌术。”
海的博大深广令我难以想象,我这瘦长的身躯是无法一个人游过来的,于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只,碰到了小玉。
船上的人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终日只是留在厨房角落,做个沉默利索的小厮。
小玉进来后,整个舱底都带来了漫天星光。她盈盈一笑:“哥哥,来帮我打桶水,我用海水凉镇海蜇皮煮汤给你吃。”
我默默地看着这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只觉得羡慕不已:如此开朗的女孩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小玉成功地迈出结识我的第一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水土不服的我,包括教会我胡语。她像个唧唧喳喳的黄雀,轻盈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时候比划着据她所言的绝世刀法,只是这套刀法后来在围击时有缘得见。
这是第二个毫无功利对我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