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崔小柔来说,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激情之夜是永生难忘的。那天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身家三千多万的公司老板要在深圳湾大酒店为她举行生日派对,而另一位来自家乡文山的年轻政府官员也要为她庆贺生日,她面临着人生的重要抉择。
这位官员就是此前来深港追过债的宁川市政府副秘书长钱惠人,一个不可思议的谜一般的人物。此人有胆量、有气魄,敢和白原崴合作炒恒生期指,却又视金钱如粪土,把冒险赚来的近千万港币一分不少地打入了公账,甚至一块劳力士表也要上交。不少知情的朋友在她面前说,钱惠人太廉洁奉公了,劝她不要指望靠他来做生意发财。当时真是个发财的年代啊,十亿人民九亿商,一夜暴富的故事层出不穷,一部分人已经富了起来,一部分人正在富起来,淘金梦冲破了思想的牢笼,正弥漫在中国大地上,笑贫不笑娼成了公开的时尚。她自然不能免俗,也做起了这种暴富梦,从汉江财经大学毕业后,没去分配的文山经委报到,就一头扎到深圳。跳了几次槽后,最终在一家汉江老板承包的国际贸易公司落了脚。这家公司也涉及到偿还宁川集资款的问题,老板便让她和钱惠人及追债组周旋,这样一来二去,她和钱惠人不知不觉双双坠入了情网。老板先前还没意识到,待发现事情不妙,立马发动了密集的感情进攻,她二十五周岁那夜的生日派对便是老板最后的攻势了。老板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送她一辆宝马车和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将她包养起来。而恰在这一天,已结束追债工作的钱惠人偏偏专程从宁川飞了过来,为她庆祝生日。
钱惠人大老远飞到深圳,为她庆贺生日,她不能不见,不见一下说不过去。而老板的许诺又是如此美好,只要她如约赶往深圳湾大酒店,宝马车和房子就到手了,抉择是相当艰难的。那日下午上了出租车,已赶往机场接钱惠人了,但她仍没放弃可能到手的车和房,还说要去深圳湾,只是临时碰上了急事,要晚一些去。
感情的倾斜,发生在见到钱惠人之后。得知钱惠人手上的工作很多,只能在深圳呆一夜,她一时间大受感动,这才利用上洗手间的机会,和老板通了个电话,告知了实情,让老板不要等了。老板要她好好想想:为一个穷酸小官僚,这么做是不是值得?还直言不讳地说,这个小官僚的廉洁奉公已经达到了很荒唐的地步,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只怕永远开不上自己的车、住不上自己的房,劝她不要做傻瓜!
她当然不会做傻瓜,那当儿,她决定的只是一个庆贺二十五周岁生日的场合和共同庆贺的伙伴,既没有放弃对财富的追求,也没想就此决定自己的一生。她相信,只要她愿意,就算不参加这日老板的生日派对,车和房还是有机会争取的。
感情的进一步倾斜,发生在烛光摇曳的白宫大酒店的豪华包间,发生在《何日君再来》的轻曼而伤感的歌声中,发生在她下注前的试探之后。是的,烛光和歌声侵淫了她的意志,酒精点燃了她体内的热血,她决定下注了,押上的是自己的一生。
于是,在那个生日之夜,一切都合乎情理地发生了,她带着纯洁的身体和并不纯洁的心灵,投入了钱惠人的怀抱,决定了自己,也决定了钱惠人未来的命运。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极为正确的,在关键时刻押对了宝,赢了个大满贯。钱惠人此后的仕途虽说磕磕碰碰,却也算得风调雨顺,由秘书长、副市长,一步步上来了,最终虽说没能如愿当上宁川市委书记,却也当了宁川市长。而当初那位要包养她的老板却栽了,一九九四年因为出口骗税被判了重刑,让她想想都后怕。
嫁给钱惠人后,崔小柔曾经一度收敛了自己发财的梦想,下决心像钱惠人一样,做个廉洁奉公的好人。可官场上的现实却也太残酷了,逼着她不得不重拾旧梦。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清清白白的丈夫竟被人家盯上了,为公家赚了近一千万港币,没得到一句好话,反落了个处分;白原崴送的劳力士表早就主动上交了,却被于华北和省委调查组查来查去;海沧金融区早期搞土地零转让,是市委、市政府做的决定,钱惠人只是执行者,没在其中谋取任何私利,竟也被人家怀疑,被人家举报。苍天做证,一直到一九九八年和许克明一起秘密收购电机股份,钱惠人都是过得硬的,在经济上可以说无可指责。当然,她没这么过硬,私下里曾收过人家几次礼,钱惠人知道后都逼着她退了。比较重要的受礼有两次,一次是宏大房产公司老板为批地送来的三十万,一次是上市公司刘总送来的十万股原始股票。
她不想退,对钱惠人说:“反正你再廉政也没人相信,不如就腐败一回了!”
钱惠人不干,说:“小柔,你不要糊涂,真腐败了这一回,我的仕途前程没准就完了!你也知道,许多人盯着我,没事都找茬,我们何必自己往门上送呢?!”
她软磨硬缠说:“礼是我收的,和你没啥关系,老钱,就这一次好不好?”
钱惠人没让步,“不行,你是我老婆,你收了钱我就说不清!”后来又意味深长地说,“小柔,为这点钱栽进去真不值得啊,就算腐败,也不能这么愚蠢嘛!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赵安邦很快要提副省长了,我很可能接任市委书记啊!”
这话给崔小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她朦胧意识到,钱惠人下水是早晚的事。
然而,却没想到,钱惠人下水会这么快,下水的原因之一竟是没能如愿当上一把手!这是一九九七年十月间的事。这年十月,赵安邦离开宁川市委书记岗位,调到省里做了主管经济的副省长,市长退二线,宁川班子面临调整。这时,王汝成是市委副书记,钱惠人是常务副市长兼副书记,排名已在王汝成之前。据说,赵安邦是将钱惠人作为市委书记极力推荐的,省城共和道上的传言也说钱惠人马上要做市委书记了。不料,省委常委会一开,市委书记却变成了王汝成,钱惠人只是个市长。这让钱惠人很不服气,也很不舒服,却还不好发牢骚、闹情绪。上来的毕竟不是外人,而是老搭档王汝成,二人过去的关系一直不错。再说,王汝成的资格原来就比他老,他调来当市政府副秘书长时,人家王汝成就是副市长了,况且,赵安邦又代表省委出面做了不少工作,钱惠人也只好调整关系,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偏在这时,省委又搞了次全省范围的廉政工作大检查,经济发达的宁川再次成为检查的重点。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又写匿名信举报钱惠人所谓的腐败问题,钱惠人恼火之余,决定腐败一回了,这才让她抓住许克明,大做电机股份的文章。
决定这么干时,钱惠人竟有些炫技的意思,挺自信地对崔小柔说:“我一直不想腐败,他们非要查我,我真大大地腐败它一回,只怕他们也查不着、抓不住!”
崔小柔反倒有些怕了,“老钱,你现在是市长了,真这么干了,值不值得?”
钱惠人发泄说:“市长咋了?市长不还是市委副书记吗?还得听王汝成的!”
一九九八年二月,钱惠人已出任宁川市长近四个月,按说应该把手上的财权移交给分管财政的副市长,可钱惠人却没移交,仍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把持着大笔拆借资金的特权。钱惠人便利用这种特权从四个自己掌握的机动账户调动了近三亿资金,指使她和许克明暗中合作,收购重组上市公司电机股份,使之变成了后来的绿色田园。同时,又指使他们借这次收购机会,在二级市场炒了一把,净赚了一千二百万,让她和她的家庭在两个月内奇迹般地一举完成了自身资本的原始积累。
这一仗打得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无懈可击:挪用的三亿资金两个月后一分不少地还了,前电机股份变成绿色田园,进入了他们的囊中,她这个市长夫人白手起家,转眼间不但赚了大钱,还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幕后董事长。这种惊人的奇迹只可能发生在这种经济转型期,发生在自己丈夫做市长的宁川市。权力经济产生的利润,真是任何生意都无可比拟的,它甚至远远超过贩毒的利润。贩毒需要成本,权力经济不需要任何成本;贩毒抓住要杀头,权力经济却未必导致杀头的结果。就拿对电机股份的重组操作来说吧,除了短时间挪用过机动账户上的三个亿,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市场行为,就算将来查到头上也没啥了不起!钱惠人说了,他调动的三个亿并不是给哪个人的,是支持一家本地上市公司重组,最多是个违规。可违点规又算什么事啊?从白天明、赵安邦,到今天的王汝成、钱惠人,他们一届届宁川班子哪个不违规?赵安邦当市长时不就大胆挪用过高速公路的建设资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