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在来到夏家之前,曾被一户人家领养过,只有短短一个月。
有关那户人家的信息,夏家知晓得并不多,只知道是那户人家丈夫多年无法生育,便在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
后来一次偶然,丈夫得知自己竟是拥有生育能力的,不能生育的其实是妻子。妻子担心离婚,暗中连同医生朋友在报告上做了手脚,转移了事实。
丈夫恼羞成怒,冲动之下用菜刀砍杀了她。
警是邻居报的。据说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缩在屋子的墙角,满地血迹浸透了衣角。吓得听见警察也不敢睁眼睛。
警察觉得他可怜,将他又送回到孤儿院。两个月后,夏家选中了他。
到底不是他真实的身世,夏家很少主动提及他这段不堪的回忆。但作为之前的上家,总难免让人有罪犯遗孤之嫌。
即便不是亲生父母,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不对他造成心理阴影?夏树决不允许他们这样在他的阴霾与伤口上凌.辱踩踏。
她几乎是使着全身的愤怒与力气在喊:“阿珩不是杀人犯的孩子!他只是曾经被收养,那家人和他没关系!”
“这上面写得都是错的,你们不要不要乱传了!不要听!”
可是基本没人听她。
公告栏前贴着的那个海报太大了,零落下的传单也太多太散了。
有人鄙夷地嘲讽,“夏树,你们家居然收养杀人犯的儿子,真是胆子大!”
“你胆子大就算了,能不能不害我们啊,宋珩不能留在学校里!”
“对!让他滚出去!”
“阿珩不是!”夏树急得跺脚,眼眶都红了,忍着哭调大喊:“他真的只是被那家人收养,我们家能拿出证据的!你们闭嘴别说了!”
一个男生道:“夏树,你怕不是喜欢这个杀二代吧!”
他的话如落水的石子,一激千层浪。
“就是啊夏树,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你们天天住一起,是不是没干好事。”
“你们关系不正常吧!”
话越说越污秽,夏树身边的顾雨淳都听不下去了,拧着眉大骂,“你们都他妈瞎说什么!”
“本来就是!不然她干嘛向着杀人犯!”
“反正宋珩不能再待在学校里,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
吵嚷声越来越大,夏树又急又气。所有的克制教养都忍到了极致,忽然拾起地上的砖头朝最开始说话的男生就丢过去。
人群里传出尖叫。
“打架了,打人了!”
“夏树打人了!”
……
事情闹到了主任办公室。
高二年级主任办公室里乱成一团。夏树那一砖头手劲不小,直将那男生的额头砸得鲜血横流,眼泪也像自来水似的一直往外冒。
这种程度的纠纷自然是要找来双方学生的家长。男生家长从一来便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吵嚷。
“太过分了,谢主任,今天无论如何你们一中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为什么杀人犯的孩子会被录取?还会动手打伤人!”
“你们一中素来以高素质严要求著称,怎么能允许出现这样的事!”
……
学校年级主任、文科组主任、以及夏树与男生的所属班主任都在好声好气地劝。夏树就站在办公室角落,面前站着宋珩。
宋珩在方才公告栏男生还手前就及时赶到了夏树的身边,没能让那男生接触到她分毫。
少年气息仍旧干净沉冽,夏树闻嗅着独属于他的味道,方才孤军奋战时所有的孤勇全部化为了一片委屈与心疼。
她仰着头一瞬不瞬看着他,轻声问:“阿珩,你没事吧?”
她眼眸里有水光,里面倒映他的模样。
明明眼下是她的处境要更糟糕些,她却还在担忧他的境况。
宋珩心尖酸涩,抿唇摇头道:“我没事。”
你也不能有事。
身后面不知道究竟具体说了什么,一声个尖刻的中年女声传来,向的就是他们的方向。
“我不管你们说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开除!必须给我开除!”
少年少女一同望过去。
说话的是男生的妈妈,指尖笔直指着夏树的鼻子,一张脸扭曲得恨不得将他们俩撕碎。
“张洋妈妈,”年级谢主任在旁边劝着,“这事真的有误会,我们已经向当时在场的同学证实了,当时确实是张洋先说了不好的话,夏树才动手的,这件事可不能只怪夏树一人。”
“说了几句不好的话就能动手吗?!”张洋爸爸愤怒说:“再说了,张洋只是说了几句杀人犯,难道不是事实?!杀人犯还不许人说了,我还要问问你谢主任,你们一中究竟是怎么允许杀人犯的孩子在校就读的!”
“阿珩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夏雄海还在赶来的路上,还没过来。
听着他们一口一句“杀人犯”,夏树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出来。
“夏树!”宋珩想阻止她。
没拉住。
“阿珩不是杀人犯的孩子!他只是曾经被那户人家收养,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你们听不懂人话是吗!你们一个个不了解清楚真实情况就大放厥词恶意伤人,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杀人犯有刀,你们连刀都不用!你们比杀人犯更无耻更可恶!”
她嗓音软糯却言语铿锵,明明自己也在害怕,音线里有轻颤的委屈的哭腔,却仍坚持着把话完整得说出来。拳头握得紧紧的。
整个办公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下一秒张洋爸爸怒了,一只手指住她,“你打了我儿子,这笔账还没算呢,你还有脸反过来指责我们,我——”
他扬起手像是要打人,宋珩轻扣住夏树的腕将她挡到身后,直直站在男人面前。
他动怒了。
少年面庞冷白,眼神凌冽。明明没多大年纪的少年,张洋爸爸却被他盯得莫名心头一瘆。
他手指讪讪收下来,轻咳,“也难怪打人,杀人犯的孩子和施暴者,一丘之貉!”
“你——”夏树还想反驳。
宋珩轻捏了下她的手腕,无声向她摇摇头。
办公室门这时被敲响。是夏雄海姗姗而来。
“抱歉,谢主任,徐老师,路上下雪有些堵,耽搁了。”
夏树满腔愤怒满腔委屈满腔不服气,在面对向夏雄海的那一刻全部成为了愧疚与委屈,“爸爸……”
夏雄海只是微笑,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别怕,爸爸都听说了。”
夏树的眼眶瞬间红了。
夏雄海说:“小木,你先跟阿珩回家去,让爸爸跟他们说。”
“可——”
“听爸爸话。”他不容回绝,又对宋珩说:“阿珩,你送小木先回家。”
宋珩沉默着点点头。
走出主任办公室时已经上课。雪也下到了最大,盖住了那些闲言碎语,盖不住破碎言语留下的心情的凄凉。
夏树一路上眼圈通红,也不说话,就低着头闷声向前走。
宋珩默默跟在她身后侧,目光看着她。
雪花在两人肩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在路过公告栏时,夏树怔住。
公告栏上那个大海报还在,旁边多了几样东西,无数白色传单被贴在上面,用红笔写了密麻的“杀人犯”。
被雪水打湿,血一样通红刺目。
她愣怔了两秒,突然疾步跑上前,用力开始撕扯那些传单——
“夏树!”宋珩连忙跟上,在旁轻拉着她的手臂想阻止,“别管了,我们回家吧。”
“不行!”夏树厉声回绝,拼了命地去扯。
那些传单却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撕掉了一层还有一层。
“夏树!”宋珩努力去拉她的手,“太多了,撕不完的,我们回去。”
“不行!不行!”夏树眼泪掉下来,坚持撕。
纸张渐渐在她脚下铺开,像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却不会融化。
“夏树!”少年猛地扯住她的手臂让她面朝自己,“别撕了!”
“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他的眼底有了愠意,呼吸微喘。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这样执拗。
雪太大了,空气也冷。她伸在外面的手被冻得通红僵硬,触手就是一片冰凉。
“不行就是不行!”女孩呜咽,仰起头,双眸映着漫天雪色与他倒影,眼泪像冰凌,“他们说你,说你就是不行!”
宋珩呼吸一滞。
他的胸膛像是被她的这句话她的眼泪瞬间击穿了,抓着她的手轻颤,眼眶也渐渐发红。
天阴濛濛,大雪纷飞。
夏树喊完这一句,浑身的力气像被委屈占据,忽然推开他的手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双膝里放声大哭。
她小心翼翼用心呵护守护的少年……
不该被别人这样对待的。
宋珩默默站着,双拳握得泛白。隔了好半晌,才慢慢在她身前蹲下去,伸手去碰她的脸。
“夏树……”
夏树轻轻抬起头,一双眼红彤彤,脸上亘着乱七八糟的泪痕,鬓角的碎发被眼泪黏在脸颊上,可怜又狼狈。
他轻叹了口气,指尖轻拭她的眼角,涩声说:“你别哭。”
别为我哭。
我不值得。
她的眼泪没有因他的轻拭而消去,反而更汹涌地溢出来,浸润了他的指尖,很快冰凉。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话都说不顺了,却坚持糯糯地说:“阿珩,他们都是坏人。”
“嗯。”宋珩低低应,心里不好受。
“我们不理他们。”
“嗯。”
“你,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他眼眶泛红,对她轻轻笑笑,又揉了揉她哭乱的头发,“你不哭了,我就不难过了。”
夏树一听立即抬袖蹭蹭眼泪,虽然胸膛仍在抽泣,眼泪却不再流了。
雪漫漫下,满目飘扬,遥眺一片银装。
夏树眼睛里装着泪水与他,“阿珩,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