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觉得,这一晚放学回家的路似乎格外的难熬且漫长。
沈家的汽车后座很空旷,坐着夏树和沈淮川两个人,中间几乎还能再隔出两个空位。从上车起,夏树便一直抱着书包乖乖坐着,不发一言。沈淮川亦是沉默。
尴尬与静默在车内无声蔓延。马路上川流不息鸣笛阵阵,更显得车内的氛围分外诡异。
沈父从后视镜时不时观察。眼看两个孩子始终缄默不语,主动挑话头,“小木呀,最近学习忙吗?”
“还好。”夏树微笑,清甜声音在静寂的空间内显得细细柔柔的,光是着听就令人心间柔软。
“最近就是正常的程度,不过下星期开始应该就要忙了,月底会月考。”
“这样。”沈父了然点点头,笑道:“小木,淮川刚转来,他在帝都那边的进度跟你们肯定多少还是有些不太一样。他刚去,你看看他平时如果在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多……”
“爸。”他话里的意思太明显。沈淮川静静打断,英俊眉宇浮现皱痕。
沈父轻轻笑笑。
夏树原本正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这一下无疑是替自己解了围。她抿抿唇,悄无声息看向身侧看了眼,对他报以一个感谢的笑。
沈淮川也微微颔首,示意抱歉。
终于熬到了家门口,夏树再三向沈父表达了感谢。推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刹那,无声松了口气。
站在别墅门口向汽车的位置微笑摆摆手,夏树转身进屋。
远处恰时有一中年女人路过,看见那辆京字牌照的汽车,良久驻足。
-
少年宫跆拳道训练厅里,临时组合的双人对练正在进行。
“哈——!”
“呵——!”
“呀——!!”
整个场厅内的交错呼喝声不断,偶尔还有木板断裂的咔响传来。因为是基训,大部分学员没有穿戴护具。教练立在旁边一一记录观察。
与宋珩对练的是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系着蓝红腰带,刚看见宋珩的黑带二段时还不禁有点发怵。
此刻他却好像完全激发了火力,横踢下劈招招凌厉,像一只压倒了强者的兴奋狮子。
今天宋珩从上场起就有些心不在焉。
场厅的墙上挂着表,他在对练间隙抬头看了眼。
已经快六点半了,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到家了。
也不知道……
“呵——!!”
又一声呼喝,一记后旋踢猛踢过来。
宋珩思绪慢了半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旋踢重重踢在他的胸膛上。
他踉跄退了两步。
“宋珩!”教练卫东立即斥喊:“发什么愣呢!”
宋珩额发上的汗珠静静滴落,撑着膝轻咳两声,和对手说了句“抱歉”走下场。
刚走到练场外,卫东直接没好气丢来一条毛巾,劈头就问:“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不在状态,学着学着还给我学回去了?!”
他用毛巾拭汗,声音干涩得可怕,“抱歉,教练。”
卫东嗤声,“跟我抱什么歉,疼的又不是我!”
少年握着毛巾的手腕苍白遒劲,道服袖口褪上一截,隐隐露出臂肤上的青淤。
他看了眼,从一旁拿了瓶红花油,不由分说挽上他的袖口开始揉。
男人手劲重,远不及那个女孩永远指尖轻盈。宋珩觉得有点难忍,咬牙没吭声。
卫东说:“今天有心事?”
宋珩低了低眼,“没有。”
“没有个屁!”他一言否断,态度算不上多好,但也没真的动怒。
卫东早年曾是世界冠军,中年退役后回到家乡,任职了这所少年宫的跆拳道教练。宋珩在他手下学了十年,算是颇得他偏爱的学生之一。
他天生清瘦,皮肤又细白,一点小伤小碰就格外明显。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五六岁的小孩儿,体质差到不行。卫东当时便说过他不适合学跆拳道,可他却说什么都要坚持学。结果一学就学了这么多年。
且成绩还不错。
卫东道:“宋珩,我也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事,今天本来没你的课,你来也就来了。但是你要非这个状态来,那还不如别来!趁早给我滚蛋!”
宋珩垂着头没说话。
瘀伤揉完了,卫东放下手,又握拳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把,“行了,你今天回去吧,别在这儿砸我招牌!回去调整好状态,调整不好就永远别来了!”
回到夏家时大概七点半,正好是平常的晚饭时间。
宋珩一进客厅,就觉屋里的氛围有些沉闷。夏敏君正在同夏老与夏雄海说:“叫不下来,不开门。刚刚孙姨也去叫了,说什么都不下来吃饭,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夏老凝着一张脸满目担忧。夏雄海发现宋珩回来,微笑说了声:“阿珩回来了。”
夏敏君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宋珩一一叫了人,问:“夏叔叔,怎么了?”
夏雄海笑叹了声,“没什么,就是小木,也不知是怎么了,有些小脾气,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说什么都不下来,可能是心情不好,让她静静就好了,别担心。”
宋珩神思微顿,心里隐隐生出了某种预感。
夏树的房间同在二楼,就在宋珩房间的斜对面。走到她房门前,宋珩轻曲指节,在门板上轻敲三声。
笃笃笃。
“夏树。”
他清冽声线在寂静走廊里响起,不高不低,有几分清冷的动听。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隔了几秒,他再一次敲响门,唤:“夏树。”
仍旧没反应。
白漆木门的门板上静静投射着少年瘦高的身影。他缓缓放下手,就默默站在门口。
房间内的夏树抱着只小粉兔玩偶趴在床上。原本是一动不动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此刻忍不住微微皱起眉。
……走了?
她轻手轻脚下床,光着脚悄悄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没声音。
真的走了?
这么没诚意的?!
她突然觉得更气,闷闷地打开房门想向外看看,门一开,正对上一双深邃幽黑的眸。
夏树一顿,连忙要把门关上。
他却眼疾手快伸手把住了门框,阻止住了她关门。门缝猛夹了下他的手,夏树看见心里一惊。什么都没说,却也不坚持关门了,闷闷垂眼盯着他的指尖。
“找我干什么。”
那一下夹得并不轻,宋珩蜷了下指节,悄无声息将手缩进袖口。
他说:“道歉。”
“不接受!”
“对不起。”他坚持说,目光落在她光着的脚上细微蹙了蹙眉,径直走进她房间里拿起那双毛茸茸的拖鞋摆在她面前。
“把鞋穿好,地上凉。”
夏树整个表情气鼓鼓的,扭头不理他。
他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亲自蹲下身来轻抬她的脚给她穿鞋。夏树不想轻易和解,又不愿看他这样,乖乖把鞋穿好了。
起身后,宋珩说:“下楼吃饭吧,别让大家担心。”
夏树撇撇嘴道:“你还会担心我呀?”
“会。”
“那你担心我,就那么把我丢下了,根本就是不担心!”一说起这个她就又觉得气闷又委屈,眼睛水汪汪的,小脸鼓得像小河豚一样。
“万一……万一我磕了碰了呢?万一被坏人拐跑了,被下.药下晕了,被傻子打傻了呢?万一天太黑我不小心撞哪儿失忆了呢?”
她这几个比喻又离奇又鬼畜,与其说埋怨,到更像种胡搅蛮缠的撒娇。宋珩不由自主微扬唇角。
“你,你还笑!”她更生气了,眉头更皱紧了些,真想直接把他丢出去不要他算了。
“不笑。”宋珩敛了敛唇角,深邃目光柔成一片,“是我的错,别生气了,好吗?”
他的声音也低柔,像极清澈温凉的风,让人根本无法硬下心肠。
夏树抿抿唇。
其实她原本的确是很闷气的,回来的一路也想了很久。一直在想等他回来,要用怎样的语气和他绝交。
可当她听见他来了,听见他在门外轻唤她的名字,那些埋怨气愤莫名就无声消散了,还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暗喜,只是别别扭扭还不肯低头。
她小声说:“不好。”
宋珩微默。
“那,这个,我就自己留着了。”他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到她面前。夏树眼睛一亮。
“小熊糖!”
她伸手去够,他却轻飘飘举起手。
少年个子比她高,高许多,她即使用力去蹦也还是够不到。
他低眸看着她,眼神很深,“不生气,就给你。”
夏树咬住唇,不蹦了,“不要了!”
她背过身去。
宋珩看着她的后脑无声轻哂,缓缓放手将糖递她面前。
夏树没好气接过,嘴角没忍住偷笑起来。再转回身面向他时又迅速恢复成了冷冰冰的神色,她轻咳两声努力板着脸,“要我不生气也可以,你告诉我,今天为什么要丢下我。”
宋珩默了默,“我去上跆拳道……”
“你骗人。”没等他说完她就一口驳回去,问:“是不是姑姑和你说了什么?”
他一顿。
今晚夏树一到家,夏敏君立刻就笑眯眯地问她和沈淮川聊得怎么样。她起先还觉得怪异,转瞬就明白了。
她并不傻,姑姑的态度结合在回程路上沈父说的那些话,外加阿珩的反常与坚决,想也明白了这是两家人故意安排的。
那一刻她只觉又气怒又悲哀,完全不想理他们了,干脆把自己躲在了房里。转瞬又有点难过。
为他难过。
那时候,他得多难过呀?
宋珩低声说:“没有。”
夏树知道他不会承认,说:“阿珩,我今天的确生你的气,好气好气!从没这么气过。我气你不坚定,气你动摇,别人说几句你就轻易妥协了,真的是……气死我了!”
他的心里因她的话滋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愧疚,却也有丝缕说不出的温柔,温暖又细密的疼。
她说,她生了他的气。
却是气他的不坚定,气他的动摇。
他胸口发闷,音色也涩涩的,满心杂陈无法诉说,只能说:“你别生气。”
夏树听出了他声色里细微的变化,她不想让他难过,终于做了让步,“那你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不生气了。”
“什么?”
“第一个,以后你必须必须和我一起走!”
宋珩闻言微顿,似有犹豫,“可夏姑姑那边……”
刚开了个头夏树立刻板下脸,一双眼瞪得圆圆的,伸出一根手指头直直指住他。
宋珩无奈,只能轻哂应下来,“好。”
夏树高兴起来,语调隐隐有了欢快,“嗯……你要赔偿我,给我买一周小熊糖!”
“好。”
“还有,快月考了,你要给我补数学课。”
“好。”
“还有还有……”
她一连说了许多,宋珩一一都答了好。直到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然一顿。
宋珩目光温柔,静静等待着她的后话。
走廊里安静下来,头顶的白炽灯光温和雪亮。她的眼圈隐约有些发红,“阿珩,你别丢下我了。”
“……”
像一根针瞬间刺入心底最深最脆弱的地方。
夏树轻垂着头,“你不知道,今天我一直找不到你的时候,真的好慌。阿珩,说好一起走,你不要再把我丢了。”
宋珩浑身僵硬,呼吸沉重。刚才被夹的手指还缩在他的袖口,本来已经没知觉了,眼下却又不可遏止地疼起来,疼得忍不住。
指连心。
他低眸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根本说不出话。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怎么能忍心,丢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