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林晚照刚吃过饭, 儿子闺女们就都到了。
今天是要给老两口过六十一岁大寿的日子,刘爱国有些遗憾中山装送了干洗店,秦特帮姥爷选了件深色羊绒大衣外套。出门时再穿, 家里暖和,穿一件男式枣红色高领羊毛衫,刘爱国觉着有些鲜艳,一个劲儿的照镜子,秦特说,“这件事儿显着姥爷特年轻, 而且过大寿的日子,是要喜庆一些才好。你看姥姥也是红外套儿。”
是的,林晚照给自己买的,红色掐腰小外套。
林晚照是那种小时候就有些害羞的女孩子,太小的时候记忆不清了, 据说曾经穿过母亲红色湖绸嫁衣改的小袄,但长大后正赶上困难年代,真是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她们这一代人,是真的没享过什么福的。待日子好了, 也上了年纪,鲜艳的衣裳只能在心里喜欢, 不能再穿了。可其实,上了年纪反而喜欢鲜亮的颜色。林晚照想开了, 喜欢就买, 买了就穿。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用不好意思。
又不是穿给别人看,穿给自己看。
刘爱国正在朝林晚照的小外套儿撇嘴, 跟秦特说,“你姥姥是老来俏。”
林晚照, “有本事你也俏一俏,就怕你俏不起来。”
秦特鼓励姥爷,“姥爷,您别急。姥姥在前头,你拍马紧追,也能追上。”
刘爱国不服气,“我还用拍马紧追!姥爷年轻时,在村儿里也是相貌堂堂的小伙子。”
“那是,要不姥姥这么心疼您哪。什么都想着您。现在城里老人都这么穿,你穿红的,姥姥也穿红的,这叫情侣装。”秦特很会哄她姥爷。
“什么叫情侣装啊,我跟你姥姥又不是情侣,我们是夫妻。”刘爱国听不惯这些新鲜词儿。
“那您跟我姥姥这就是夫妻装呗。”秦特正在拍姥爷马屁,听到外头敲门声,她赶紧过去,签单后抱了一大捧玫瑰花进来。满怀的玫瑰花,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林晚照一见就笑了,“哪儿来的花?”
“是我定的,祝姥姥姥爷生日快乐。”秦特把花送给姥姥。
林晚照惊喜极了,笑着接过,“真好看。可惜咱家没有花瓶,一会儿去超市看看,有没有花瓶,咱们买一个来插花。”
“花瓶我早买好了。”秦特眼睛亮亮的,她偷偷放在自己的大衣柜里,赶紧到卧室取出来。到厨房水槽接上清水,跟姥姥一起把花插到花瓶里养里,能养好几天呢。
刘爱国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收到鲜花,因为是外孙女的孝心,他就没说什么不当吃不当喝浪费钱的话。
刘凤女一家到的最早,夸这花儿漂亮,也带了孝敬老两口的生日礼物,刘爱国笑,“过年都送过了,不用再送。”
刘凤女道,“爸,过年是过年,过生日是过生日,这能一样么?”
齐志军也说,“就是。爸,您身上这件毛衣真好看,显着气色特别好。”
“你妈看着给我买的,我总觉着有些鲜亮。”
“不鲜亮,现在老年人都这么穿。”
刘爱国被闺女女婿夸的高兴,喜气洋洋的跟闺女女婿一起说话,没多会儿,儿子们也都过来了,都是一家子一家子一起来的,爷爷奶奶的生日,孙辈当然都要到场。
林晨阳一家也到的比较早,林爹带队,连带林正林清也都一起来了。用林爹对林正林清的话说,“你们大姑这辈子头一遭过大寿,咱们得过去瞧瞧。”
林爹虽然上些年纪,奈何保养的好,腿脚不错,爬楼并不费力,在安置房转了一圈,视线从林晚照身上杏色堆堆领羊绒衣深色半身长裙,转而滑到干净清新的水蓝色沙发,客厅里的大电视,阳台上一张乳黄小圆桌一把折叠椅,便到阳台上看了看,眉眼一弯,回客厅坐了。
刘爱国端茶给岳父,林爹如同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招呼女婿,“爱国,坐。”对茶几上的玫瑰点点头,“这花儿谁送的,不错哦。”
好几个人夸过她送的花了,秦特给长辈们放下她早上去邻居家提前借来的许多塑料凳,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高兴,“太姥爷,是我送给姥姥姥爷的生日礼物。”
“果然是我家特特,跟我一样好的审美。让他们自己忙,过来坐太姥爷这边儿上。”林爹让秦特坐自己左边,刘爱国坐自己右边。然后,林岳父拉着刘女婿的手说,“爱国啊,一转眼,你跟晚照也是六十的人了。现在我都记得你们结婚时的模样,我跟你父亲是自小的交情。板栗哥先一步故去,如今我代他看到你们日子越过越好,心里既替他高兴,也替你们高兴。好孩子,生日快乐。”
话到最后,林爹也颇为动情。
刘爱国这老实人哪儿禁得住岳父这样情深意重的祝福,当下感动的不轻,连忙说,“谢谢岳父,也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好,咱们都要好好的。”刘爹向林晨阳一伸手,林晨阳送上礼品袋。从礼品袋里拿出一个大红亚光礼品盒,打开来,是一对腕表,男式表送给刘爱国,女式表送给林晚照,送给女儿女婿的生日礼物。
即便林晚照对她爹颇多意见,可也得承认,这些场面上的事,林爹一向做的漂亮。
上辈子可是没收到过礼物。林晚照把手表拿在手里看了看,亚金色,精致的很。她还没有手表,没戴过,也就没想过要买,既然老头儿送,她也不客气,直接就戴上了。
刘爱国腕上带的是款老式的梅花表,那是长子刘杰送他的四十五岁生日礼物,他一直戴到现在。岳父送的自然贵重,刘爱国珍重收藏。
林爹笑了笑,端起茶来喝。
林旭辉一家到的略晚,林熹光就更晚了,刚进屋就是一通报怨,“我的天哪,这荒山野岭的,昨儿我还特意查过地图,都险些开错。大姐,你们这安置房怎么建的这么偏啊。”
林晚照道,“下回你给市政府提提意见,看能不能紫禁城旁边给寻个地方安置。”
林熹光脱了大衣,看衣帽架挂满了,问,“我这衣裳放哪儿?”
秦特觉着自己身为主人,具有招待客人的责任,起身说,“小姨姥,你不介意我帮你放我房间吧。”
老三笑着看一眼腕上时间,“不用了。小姨,这时间也差不多,咱们就过去吧。我们提前定好了,都是咱们老家的饭菜,小姨您一准儿爱吃。”
林熹光怀疑老三这满肚子鬼心眼儿的家伙是故意整自己,轻哼一声,“我这刚来就要走,早知道提前说一声,我直接去饭店不就得了。”
“哪儿料着小姨您到的这么巧,我原想着,您跟姥爷一起来哪。”老三满面笑容,“小特扶着你太姥爷,我亲自伺候我小姨,不然小姨再挑理,就是我这做外甥的没服侍好。小姨赏我个面子,一会儿我多敬小姨你几杯。”
老三这张嘴深受其姥爷林爹的耳濡目染,平时连肚子里对他有些意见、重活二遭的亲妈林晚照都能给哄笑,何况林熹光这素来识时务的,外甥都把台阶铺到脚下了,她也没有硬犟的理。
一笑道,“我就爱听老三说话,总这么叫人稀罕,你妈有福,有你这孝顺儿子,这么张罗着给你爸妈过寿。”
“我们都是听我大哥的,唯我大哥马首是瞻。”老三跟林熹光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就下楼去了。
饭店离得不远,十分钟车程就能到,刘家人都住得近,自己过去就行。稍微远一点的就是刘爱国的妹妹,林晚照的小姑子刘爱莲一家,也十一点钟就到了。
长辈们坐一席。
林爹因为辈份最高被大家送到上座,左右首分别是闺女女婿林晚照刘爱国,林晚照旁边是以林大哥为首的林家人,刘爱国旁边是以刘爱党为首的刘家人,都不是外人。刘爱党刘爱军纷纷跟林爹问好,林爹看一眼一脑袋白毛一身□□十年代湖蓝旧衣的刘爱党,都觉着这打扮寒碜的污染视野。林爹笑,“爱党还是以前的稳重模样。”
刘爱党笑着问候,露出缺牙漏风的牙床,“林叔您瞧着挺硬朗。”
“还成。”林爹拍拍刘爱党的肩,“爱党啊,现在日子这么好了,别委屈自己,该享受就享受。”
刘爱党诉苦,“不成啊,林叔。我比二弟可差远了,我们哥儿仨,数二弟拆的多。”
刘爱军也看不惯他大哥这寒碜样儿,有十几万给刘超买车,就不知道拾掇拾掇自己个儿,笑着说,“林叔,您这身儿可真精神,晃眼一瞧,我都没敢认。您瞧着比我还年轻哪。”
“那就好。等你过六十的时候,给我下帖子,我还来!”
“我求之不得!”刘爱军夸起自家这三个侄儿,“都是孝顺孩子,我都跟刘俊他们说,你们以后也不用比着别人,就比着你们杰子哥就行。”
跟林爹打过招呼,林晨阳林旭辉跟刘爱党刘爱军兄弟也都是打小儿认识的,再小一辈就见得不多了,不过有这么个机会,大家都认识一下。
刘爱党特意带着刘超跟林爹说话,“林叔,这是我家长孙,超子,林超。”
林爹险没叫“长孙”俩字闪了腰,心道,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待见你这长子,你倒张罗起长孙来了。嘴里满是夸赞,“哎呀,这孩子长的不错,现在做什么生意呢?”
刘爱党很骄傲,“卖手机,开了个手机店。”
林爹完全不明白刘爱党的骄傲点在哪儿,顺嘴儿说好话,“卖手机好,手机比电话方便多了。不错,小伙子有前途,以后好好孝顺你爷爷,你爷爷最疼你了。”
刘超自然应是。
翠丹爸刘贵与一大群堂兄弟过来跟林爹问好,林爹做过小学校长兼语文老师兼数学老师,对这些小辈也熟。
这一通寒暄后,大家各自落座,老大刘杰陪坐长辈这桌的末席,其他晚辈随便坐就成。老二老三分开坐张罗大家吃饭喝酒。
酒席的档次自然比不上昨天林家聚会的宴会厅,但也是满桌实诚。
刘杰举杯说祝词,“今年是我爸妈六十一岁生辰,我爸妈这辈子不容易,我们兄妹四人,全凭爸妈一双手,将我们养大、读书、就业,在社会立足。借此新年之际,要跟爸妈说一声,爸、妈,你们辛苦了。以前都是你们照顾我们,现在我们都成人了,你们就好好歇歇,该是我们孝顺你们的时候了。爸、妈,祝你们生日快乐、健康长寿。”率先将酒干了。
刘爱国感动的眼泪都出来了,狠狠的抽了一鼻子,林爹瞥他一眼,至于嘛。
大家一起干了这杯。
刘杰再敬第二杯,第二杯是敬长辈们的,小时候家里四个孩子都念书,日子过的真是艰难,哪个长辈都帮过他们,连一直在盘算他们家拆迁款的小姨也给他家寄过旧衣服。没长辈们的帮衬,他们兄妹四个不能全都念书出去。
说到以前,大家喝过酒后也纷纷感慨,刘爱党夹块肥美软烂的肘子皮,“以前真是吃顿白面就是过年哪。哪儿敢想现在的好日子。”
这话引得颇多感慨,话题一下子转向以前的苦日子。
林晚照不感慨,以后还有更好日子哪。
林爹也不感慨,干嘛总往后看啊。
林爹指了指席上的一道红烧鲤鱼,林晨阳不在身旁,林晚照不是会装瞎的人,拿了林爹的餐碟给他夹了些。
就听林熹光说,“刘杰,寻常给长辈过寿都讲究过九不过十,怎么你们五十九没过,倒过六十一啊。”
刘杰有些尴尬。
鲤鱼刺少,林爹喝口温水,淡淡道,“前年他们邀请我,我没时间,我说你们自己过好了。奈何你姐姐、姐夫很希望我能参加,去年没空,就今年办了。”
“我说嘛。”林熹光仿佛只是随口打趣,笑着瞥林晚照的腕表一眼,“爸您最偏疼大姐。大姐,这手表是爸特意让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高级货,咱们哥儿四个,也就大姐过生日有这么大面子。”
林爹又指了道拌豆腐,林晚照继续给老爹布菜,就听老爹对林熹光说,“你要是话少点,我一样疼你。”只要老头儿这张坏嘴不是对着自己,还真是有点爽的。林晚照心道。
刘爱国的妹妹刘爱莲笑着跟林熹光举杯,“熹光,我得敬你一杯。你回一趟老家可不容易,晨阳哥旭辉咱们是常见的,哪年都得回来几趟。你的面儿难见,记得当初你去市里读大学,就发下宏愿,一旦出去,三百年不回栗子沟村儿!难得三百年没到,你就回来了。好在这也不是咱原来的村儿了,不然岂不是违了你的誓愿!来,咱们干一杯!还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了呢。”
林熹光笑,“看爱莲姐说的。小时候的狂话,您还记着哪。”
“那怎么能忘。”刘爱莲笑呵呵地,林家人都很好,就这个林熹光最刁钻不过。
刘杰松口气,五十九没过,给爸妈大办六十一岁寿宴这件事,的确是有点儿尴尬的。
吃到一半,外头传来吵嚷劝架的声音。
这也不稀奇,过年人们都会聚在一起喝酒,酒喝多了,打架的事也多。
最后切的生日蛋糕是秦特、刘飞、朵朵、齐硕一起用过年的压岁钱给姥姥姥爷(爷爷奶奶)定的,朵朵从市里专门买来的,据朵朵说是很有名的某牌子的蛋糕。
品牌方面,朵朵是行家。
大家都夸孩子们懂事。
因为坐在两位寿星中间,林爹还跟着吹了一回蜡烛。
待酒宴散去也快两点钟了,刘家人跟林爹告辞,他们就直接回家了。林爹刚吃过东西,又到林晚照那里坐了会儿,喝了杯清茶,这才带着一大家子告辞。
林晚照自然要送的,林晨阳心疼妹妹,“不用送了,我们下楼就上车。”
林爹专门指了林晚照,“别人不用,晚照你送我下来。”
刘爱国对长辈一向尊重,尤其岳父当年帮他良多,立刻说,“我也一起送爸。”
老三笑,“爸,你的孝心姥爷都知道的。姥爷这是有话跟我妈说。“
这笨女婿,好在外孙贴心。林爹带领大部队下楼,到楼下让其他人先走,林熹光撇下嘴,“什么事这么机密,听都不能听?”
林爹,“知道不能听你废什么话。”
林熹光知道父亲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也不想惹毛老爹,自己开车去了。林晨阳在稍远处等着父亲,林爹打量着林晚照,外头这件浅驼色外套还挺像样。楼下风有些凉,林爹竖起大衣领,“应该不用说了。不过还是说一声,看好自己的钱。六十一大寿,哼。”笑一声,走了。
林晚照一时愣怔,上辈子,分完钱后孩子们也给他们过了一次六十一大寿的。
那一次,老爹也来了。没送她手表,倒是单独跟她说了句话,说的是,“估计你这辈子也就这一次绝响的寿宴了,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祝贺你,伟大无私的母亲,生日快乐。”
因为当时口吻里满满的讥诮讽刺,把林晚照过寿的大好心情搅去大半,从此父女关系更是直降冰点。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认为,那是因为老爹知道她把拆迁款都分给孩子们,他一分没得着,恼羞成怒给她添堵。
但后来,现实令她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叫老爹那张毒嘴说中了。她那辈子,就那一次绝响的寿宴。
那时候,不只是讽刺吧。
或许,还有愤怒,对她愚蠢做法的愤怒。
林晚照咬了咬牙,那又刁钻又讨厌又刻薄又毒舌的家伙在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