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望着崔桃离开的背影, 脸色阴沉了下,转而又笑了,回身蹬蹬上楼, 进了天字一号雅间内。
追风正坐在桌边, 他倒了一杯茶后, 递给白衣少年。白衣少年接了过来后, 用普通的白锦帕擦了擦杯沿儿,便将帕子随便丢掉, 才将那杯茶送到嘴边, 一饮而尽。
“人没接近成功不说,还赔了三十桌,你可真会给少主‘省钱’。”追风禁不住嘲讽他一句。
“我哪知道她不走寻常路,不过她倒真是特别,有点意思。大哥也别光顾着嘲笑我,你行你上, 让我看看你多能耐?”
“我只会杀人, 不会哄人,特别是女人。”追风语调刻板地陈述道。
白衣少年忽然回想起崔桃那副完全无视他的样子来, 笑着对追风道:“我这双手就爱粘美人儿的血, 少主若要杀她,大哥记得把人让给我来。”
追风无奈地点点头。
“少主呢?”白衣少年再问。
“回了。”
“少主留给我的这身衣服,可真舒服, 料子不一般。”白衣少年叹道。
追风对此不予置评,只嘱咐白衣少年把地藏阁的后续麻烦处理干净。
“除了朝廷, 天机阁那头怕是也会查。我让红衣回去复命,告知天机阁阁主是朝廷的人杀了苏玉婉。”
“大哥这招可真妙了!地藏阁能有今日,少不得天机阁阁主对苏玉婉的痴情纵容。开封府先灭了天机阁汴京分舵, 如今又杀了苏玉婉,更要彻底剿灭地藏阁。这两厢,以后可有好戏看了!”
白衣少年说罢,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力求处处整齐整洁,一丝不苟,随即还抬着袖子珍惜地闻了一闻自己的衣袖。
“还带着香味儿呢!”
“你若敢在少主面前这般,我这会儿倒也不用给你倒茶了。”追风边说边给他倒茶。
“可别!常言道‘风雨同舟’,少了我,大哥多孤单呢。”
追风冷冷地瞥一眼追雨,没应他的话,反而问他那三十桌饭菜有没有安排下去。
“还真给她送啊?”
“送。”
……
两个时辰后,安平府衙接来报案,安平城的福田院死了五人。
这五人在吃完午饭后不久,突然开始发疯,然后昏迷不醒,最终气绝身亡。
因为死亡人数较多,属于情况较重的案情,案子立刻就知会到了崔茂这里。
崔茂命人去叫衙门的仵作勘察现场,却被告知那姚仵作正是这五名受害者之一,人已经死了,自然是没办法验尸。
因要经常接触尸体,被许多人视为晦气,仵作在衙门中属贱役,属行当里的下等。肯来衙门干仵作这种活计的人,大多家中境况不好,出身低微。衙门原来的仵作正逢丁忧回乡了,这新来的仵作便来自福田院,原本是一名大夫,家里境况艰难才流落至安平来寻活儿做,刚在府衙干了不到半个月。
若没有仵作验尸,如何确定死因,缉拿凶手?崔茂令属下立刻去寻可暂时顶替之人,实在不行便去附近的县衙借人来。
衙役欲言又止,在崔茂的催促下,方道:“崔七娘在开封府正做验尸的事,那咱们可以请……”
衙役后头的话不敢说了,被崔茂一个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
崔茂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女儿干验尸这活计有失身份,但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知道自己这想法应该改一改了。别说现在他想开了,就是想不开,崔桃验尸办案都是刘太后和官家御准的,甭管是谁那都是说不得了。
崔茂正犹豫着这案子是否要去麻烦崔桃出马,那厢又有衙役来报他们刚查到的消息。
这些死者所吃的饭,竟然都是以崔七娘的名义所赠。
崔茂愣了下,问清楚其所谓的‘崔七娘’确系指得是自己的女儿后,便不再犹豫了,直接派人去通知崔桃。
崔桃正在小马氏房中品尝盐李。
这盐李是在黄李子下来的时候,挑选了个大无虫的,入坛中用盐腌渍去汁,然后晒干去核了之后,再晒一边,待其彻底干透了便收存。吃的时候便以汤洗,佐酒品用,滋味儿极好。
这些盐李都是小马氏亲手制作,闲来无事的乐趣罢了。在了解到崔桃如今嗜吃之后,她便唤崔桃来尝尝,若她觉得味儿不错,就打算把她做的那一袋盐李都给崔桃拿去。等这孩子回头在开封府倦乏了的时候,想喝点酒,拿她的盐李配酒正好,吃的时候还会想起她。
这盐李是咸味儿中带着酸甜,比起蜜饯单纯甜甜的口感,层次更丰富,吃起来也更爽口,有嚼头。同时它还有养生调理身子的作用,可清肝涤热,治胃阴不足。
崔桃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吃了一碟。小马氏见状,笑着让人给崔桃备一盏青梅酒配着吃。
谁料就在这时候,崔茂派的人来了。
查案验尸之时自然不能饮酒,崔桃依依不舍地放下正要入口的那盏青梅酒,只得干抓了一把盐李走。
韩琦听说案子跟崔桃有关,免不得要来过问,便跟崔桃一同前往福田院。
“早上在芙蓉阁用饭的时候,有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来跟我搭讪,认出我的身份了,还说要请我吃饭,我便随口打发了他一句。看起来他还真说话算话了,把三十桌饭菜送去了福田院。”
能跟她牵涉,又能跟福田院有关的事儿,崔桃只能想到这个。
“倒是巧。”韩琦叹道。
崔桃回头看看四周,见没人瞧着他们。她就从纸包里拿出一颗盐李,飞快地塞进韩琦的嘴里。
韩琦怔了下,方缓缓咀嚼。
“六郎岳母所做,觉得味道如何?”崔桃问。
韩琦听‘岳母’这个称呼,禁不住笑起来,立刻点头。
至福田院,崔桃便查看了五名死者的死状。那厢崔茂正在听福田院的其他人讲述当时的情景。
“丁大郎非说自己是一把伞,下雨了,他要把自己撑开。一直张开双臂,说要给我们挡雨。”
“李三郎嗡嗡挥舞着手到处跑,还要去寻茅房找屎,得亏我们拦得及时呀!我觉得他八成觉得自己是苍蝇了,”
“曲二郎跟疯了似得,说着火了,一头扎进了水缸里。”
“姚仵作就哭喊着他死的冤枉,是他丈夫害死了他!”讲述此事的目击者不忘补充解释,姚仵作哭喊的时候嗓音略有些尖细,肯定是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齐五郎最老实,蹲在地上装石头。”
崔茂听到这些证供后,颇觉得费解,他随即看向崔桃,便见她正一脸严肃认真地去查看每一位死者的眼耳口鼻,双手,还有肤表情况。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分外惹人目光。这让崔茂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真的跟凡俗人不一样。以前他眼光世俗,这真是无知、浅薄、龌龊了。
“出现过呕吐症状,还产生过幻觉,死因应系食物中毒而引发的脏腑衰竭。”崔桃询问当时午饭的情况,听说他们是六人一桌,但只有姚仵作等五人出现了这情况,另一人邱大郎却没有任何异状。
“打听清楚了,饭菜是芙蓉阁所赠,正如崔娘子猜测的那般,是早上的时候一位白衣少年付钱,吩咐芙蓉阁的掌柜送三十桌饭菜过来,以崔娘子的名义。”衙役道。
崔茂便问崔桃,对那位白衣少年可有印象。
“有。”崔桃令人备了纸墨,当即绘出白衣少年的画像来,让崔茂的人照着画像去找便是。
崔茂打量一眼这画像,惊讶道:“这不是莫二郎么?”
“莫二郎是谁?”崔桃忙问。
“他爹是当地的大儒,还曾做过你两位兄长的老师。人早就去了,留下两名年幼的孩子。听说是家里的老仆拉扯这俩孩子长大,如今俩孩子却不似他们父亲那般爱读书了,只东奔西走地做些生意。”提及这点,崔茂还觉得有些可惜。
崔桃又问了这俩兄弟叫什么名字。莫家老大叫莫追风,年二十二;老二叫莫追雨,年十八,也就是她今早上遇见的那位白衣少年。
这位莫二郎极爱干净,也极爱美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穿着白衣。他兄长莫大郎很擅做生意,酒楼、客栈、茶果等生意都做,家财巨万。莫二郎也有经商之才,但他只做珍宝首饰和古董字画的生意,比其他大哥风雅了许多,性子却也挑剔了许多,极爱吹毛求疵。
“看来这安平城内人才济济。”崔桃随口叹了一句,问福田院的人晌午的饭菜可有剩下,特别是姚仵作他们吃的那桌。
这问题换来的是福田院一众人等非常一致肯定地摇头。
福田院的住户平常都吃得不好,难得有人善心接济他们一顿好饭,又是芙蓉阁所出的美味,大家自然是疯抢一通,吃得一干二净,连片葱叶子都没剩下。
如果饭菜方面的线索不够,那就只能剖尸了。
崔茂一听自己女儿说剖尸,眼睛瞬间睁得比牛眼珠子大,他嘴动了动又抿住了,想说又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说了肯定不合适,可是又本能地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崔茂无可奈何之下,便用牙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管住自己别多管女儿的闲事。
“那一桌菜小人只有一样我没吃,芙蓉蘑菇。小人一吃蘑菇便容易浑身起疹子,所以那菜便是再香,小人都不敢吃。”邱大郎解释道。
“三十桌,每桌都有芙蓉蘑菇。我早上也尝过这道菜,所用的为鸡腿菇,只用了蘑菇腿儿的部分,系为白色。你瞧你们桌上的那盘蘑菇颜色可有异常?”崔桃追问邱大郎道。
邱大郎马上道:“不止是白色,因我吃不得那道菜,又有几分羡慕,所以就多看了两眼,记得特别清楚。那盘芙蓉蘑菇里面,还有棕褐色的菇。”
“毒菇可致幻,引发多脏器衰竭而亡,具体致死原因,那就需要剖——”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崔茂马上道,说完之后,他还小心地看崔桃一眼,把声音降低,再温和一些,“足够了,真的够了。”
“哦。”崔桃没活力地应承一声。
崔桃建议崔茂,令衙役先查封福田院所有地方,将所有人员都回房待传唤,暂且不准外出。
崔茂应承,一面按照崔桃的提议吩咐下去,一面令衙役收敛尸体,细致记录案发时所有目击者的证供。
崔桃则和韩琦直接去了芙蓉阁调查,既然这案子跟她扯了关联,既然凶手敢在以她名义赠菜的饭菜中下毒,那就必须得做好被她抓的准备。
崔桃等先盘问了芙蓉阁的掌柜以及厮波,白衣少年莫追雨作案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了。
据掌柜描述,莫追雨在早上跟崔桃聊两句之后,就折返回天字一号房,跟他大哥一起用了早饭。离开的时候,他定下了福田院的三十桌菜,钱也付清了。
之后便是他们芙蓉阁做饭弄菜了,三十桌可不是小数目,芙蓉阁原本准备今天的菜量就不够了,又去外头采买了许多,然后从备菜到做完,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才做完。之后就是打发店内的厮波送饭去福田院,因为数量多,有一半食盒都是从隔壁几家酒楼借来的,共雇了三辆车运送,有六位厮波一起护送。
六名厮波到了地方之后,正赶上午饭的时候,福田院很多人都在。他们讲明意图后,当即就受到福田院众人的热烈响应,大家纷纷一起搬桌子,帮忙摆饭菜,场面有些乱。
“正好三个食盒为一桌,我们六人,每两人负责一车,同一车上食盒里都是同样的菜。所以分派菜的时候,都是负责自己的那部分即可。但摆菜什么的都是他们自己来的,我们最后只负责收了空食盒,清点数目没错后就离开了。”
“那你们当时可注意到姚仵作那一桌的芙蓉蘑菇异常?”崔桃问。
六名厮波皆摇头,表示没注意。当时真得太热闹了,他们只顾着瞧这些人乐得高兴有好菜的样子,对于他们如何摆菜张罗倒没注意。
再问芙蓉阁的厨子,三十盘芙蓉蘑菇,都是一起切一起炒的。厨房的人都可以作证,那么多菜他们不可能单独拿出一盘来做,都是尽量一锅出在弄出来后分盘。
“也就是说,蘑菇在出芙蓉阁之前没问题,问题可能出在运菜的路上,以及摆菜的时候。六名厮波分别为俩俩一起,除非是俩人刚好同谋作案,不然的话,厮波这边也可以排除嫌疑。”
“毒菇已提前做好,才能混入芙蓉蘑菇这道菜中。你遇莫二郎,送菜给福田院,全系偶然。厮波的情况也正如你推敲的那般,故而芙蓉阁这边作案的可能性较小。更像是福田院中有人预谋用毒菇杀人,因刚巧碰到赠菜,见场面混乱,便趁机行事了。”
崔桃应承,“其实用毒菇杀人比用其它毒物更简便,只要懂山上的蘑菇哪些有毒,上山随手采来即可。不过,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毒菇,这住过乡下的,混迹过荒野的,嫌疑更大。”
必须排查当时同桌用餐的六人的人员关系,找到有杀人动机的嫌犯。
福田院所有在住人员都有登记,案发的中午,福田院并无外人出入。这里的人因为住的比较密集,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互相都比较熟识。若来了生面孔,大家肯定都会注意到。
崔桃和韩琦折返回福田院的时候,衙役正好把今天晌午的所有人员证供整理完毕了。韩琦便接手证供和记录,一篇篇翻来看。
崔桃想到芙蓉阁送菜既系为偶然,那今天晌午,福田院的厨房应该有准备饭。
厨房主要负责做饭的有三人,孔氏、尤氏和沈氏,三人都已成婚。孔氏年纪最长,三十五岁,她在福田院厨房做厨娘已经有八年了,是福田院留住最久的老住户了。尤氏三十一,在福田院留了三年。沈氏二十三,则才来福田院半年。
三人都是做活儿麻利的人,身体好,力气大,即便给福田院中那么多人做饭也能忙活得过来。当然,福田院的饭菜也不精致,一些米糠下锅之后再添点菜熬一熬,再弄些烧饼馒头之类也就混过去一顿饭了。
却巧了,厨房里的孔氏为死者之一的丁大郎之妻,尤氏为死者之一的曲二郎之妻,沈氏则也为死者之一的姚仵作之妻。
厨房另还有帮忙挑水、烧火的三名年轻女孩。一位叫丁翠翠,十四岁,为孔氏和丁大郎的小女儿。另一位叫王湘云,是个孤儿,十三岁,自八岁起就在福田院住了,由孔氏照料。最后一位叫刘小月,十五岁,是尤氏跟亡夫所生之女,后带着她嫁给了曲二郎。
崔桃:“既是一家子,用饭的时候,你们怎么都没跟他们一起?”
六个大男人吃那么一桌子好菜好饭,都没想过女人和孩子?
“他们男人吃得开心,我们就不好上桌了,再说厨房这边还有做好的饭没人吃呢。”沈氏解释道。
崔桃又细问了下三家的具体情况,孔氏和丁大郎还有两个儿子,俩孩子都正在学做木匠活儿,所以晌午并没有归家。
尤氏和曲二郎是在福田院相识,才成婚不足两月,故俩人尚且还没有子嗣。
沈氏和姚仵作本有两个儿子,但一年前俩孩子因在河边戏水,皆失足溺水身亡了。
“我听说姚仵作原本是大夫,后来日子不大好了,才来安平寻活计,你们原本住在哪儿?”崔桃问。
“原是束鹿人,日子暂且过得去。他便想做点倒卖粮食的营生,多赚点钱可以供俩孩子读书,结果正逢雨天,粮都发霉了,不仅没赚,家也赔进去了。俩儿子接着又出了意外。有个算命的说束鹿那地方的风水跟我们夫妻八字相冲,呆不得了,我们就来了安平,求平平安安。”沈氏解释道。
崔桃又问沈氏和姚仵作是束鹿城内人,还是在城外村子里住。
“城内的,祖辈也是如此。他做大夫的,自然是要留在县城才有营生。不过从他俩儿子出了意外之后,人家都嫌他晦气,不找他看病了。来了安平后,他瞧病的能耐没人清楚,便也没人请他。他就跟老仵作拜师,学了验尸的手艺后,就在安平县衙做事了。”沈氏解释道。
“怎生这么巧,你们几人都在厨房帮忙,夫君们都刚好都坐在一桌?”崔桃再问。
“我们本就是聊得来,才凑在一起。”孔氏跟崔桃解释,尤氏以及沈氏和姚仵作夫妻,来福田院的时候,都是她热心帮忙张罗安排。府衙缺仵作的事儿,也是她得了消息,给姚仵作夫妻出的主意。
崔桃点点头,有些明白了。因她们比较相熟,所以他们的男人们便也都比较熟,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在一起。
崔桃再分别单独问了孔氏、尤氏、沈氏三人,近来几名死者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或跟什么人有过什么矛盾。她们都一致表示没有。
崔桃又问了丁翠翠、王湘云和刘小月,三孩子情绪状态低落,都很怕生,在接受她问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抬。她们的答案也跟孔氏三人一样,都表示没有。
崔桃观察到这三孩子的手都比较粗糙,可见是从小就干粗活的。刘小月的手腕上有淤青,看起来应该曾被人狠狠拉拽过手腕。
崔桃还发现刘小月的脖颈上有红痕,虽然大部分被压在了衣领下面,崔桃还是眼尖地看见了。
崔桃再度打量一番刘小月,年十五岁,长得比同龄人稍瘦小一些,但身材玲珑,也颇有几分姿色。尤氏带着她再嫁给曲二郎,这种再婚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关系,在分寸把握上可很重要。
刘小月身上的伤痕,让崔桃不得不多想。
崔桃选了一间空房房间,她将刘小月单独唤进屋里来。
崔桃轻声问刘小月她是否可以查看一下她的脖颈。
刘小月晃了晃头,她当即就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抗拒崔桃的检查。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这样做的确会增加你和母亲的嫌疑。若我现在不能查看你的情况,回头便会换府衙那些人来了。”崔桃声音很温柔,跟刘小月打商量。
刘小月这才松了手,允许崔桃检查她。崔桃在刘小月身上找到了很多淤青和吻痕,细问之下,刘小月哭着承认确系为继父曲二郎所为。
“何时开始的?”崔桃问。
“前天。”
刘小月告诉崔桃,前天安平城内有大户人家摆宴,尤氏、孔氏和沈氏三人一起去那户人家帮忙干活,赚鞋零散钱花。当晚曲二郎回来之后,便对她做了畜生之事,还威胁她不许告诉尤氏。
“你便真没告诉?”崔桃问。
刘小月点了点头。
“那你母亲这两日可察觉到你的异常?”崔桃再问。
刘小月怔了下,慌张地连连摇头表示没有。
崔桃自然是看出刘小月在撒谎,她欲再找尤氏问话。
刘小月忙道:“人是我杀的,毒菇是我下的!”
崔桃打量刘小月,问她下的是何种毒菇,什么颜色,整个作案过程如何。
“就在路边采的,好多都有毒,我听人讲过,就颜色灰灰的那种蘑菇就是了。我炒了炒,趁着他们吃饭的之前,就给混了进去。”
“既然是在路边采的,想来路边还会再有,你带我去采些回来?他们吃饭狼吞虎咽,剖腹除开查看胃容物,应该能找到整块的毒蘑,甄别出差别。”崔桃对刘小月道。
灰色跟棕褐色还是有差别的,但也难保就是灰色的蘑菇在烹饪之后变成了棕褐色。所以,出于严谨求证的态度,剖尸很有必要。
刘小月被崔桃那番剖尸的话吓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显然她真的在撒谎,无法说清楚具体情况。
“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死于毒菇的?”崔桃做出这样判定的时候,只对崔茂等衙役透露过。
“邱大郎告诉我的。”刘小月老实道。
崔桃想起来,他是盘问过邱大郎桌上的芙蓉蘑菇颜色如何,然后告诉崔茂死者大概率死于毒菇,邱大郎肯定是在旁边听见了。
崔桃拉着刘小月坐下,跟她简单讲了自己的遭遇,自己入狱的故事,“你可知道当初差点死在铡刀下的我,为何现在还能光鲜地坐在这里,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聊天?”
刘小月摇头。
“相信只要坚持活下去,总会有希望。世人皆苦,唯有自渡。”崔桃问刘小月可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劝慰自己放下,别计较,忍过去,熬过去?”刘小月略茫然地望向崔桃,解释道。
崔桃拿出三张交子在刘小月跟前,问她若得了这钱,打算怎么花。
“带着我母亲离开福田院,买一处宅子安置下来,好好度日。”刘小月道。
“钱总有花完的时候,靠什么度日?”崔桃再问。
刘小月思来想去,“再买些田来种?”
“那仅凭你和你母亲俩女子能有多少力气,种多少田?”
“那就需要男人帮忙了,只能嫁人了。”刘小月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提到男人她有些害怕,毕竟之前的遭遇给她极大的伤害。这才不过两日,她难走出来。
“靠着男人,若不小心倒霉了,碰到了就如你母亲遇到曲二郎那般品性不好的,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一直忍到死么?”
刘小月怔住。
“便是嫁人,也当攒足了嫁妆,底气十足,便是离开了男人也能活得很好,便是遇到品行不好的,和离了也不怕。”
崔桃告诉刘小月,“这就是最简单的自渡,你强,别人就弱了。”
“若种田不行,就想别的能赚钱的法子。若身上没有能赚钱的能耐,便学一个。不管是织布绣花,还是种花柳编,腌菜酱菜,总之别安于现状,坐吃山空,或仅想着靠男人。”
刘小月本以为崔桃只是会说些不痛不痒地安慰同情她的话罢了,却没想到她直接给她指明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继父对她的侵犯,让她受到极大的伤害,刘小月真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没盼头了,怕将来家人也会被夫家嫌弃,但她又怕自己这样死了,让母亲无依无靠难过。
在听了崔桃的话之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怕这怕那,是因为底气不够。所谓的自渡,却并非是自我安慰,而是要踏踏实实地自己走一条让自己挺直腰板的路。
崔桃其实没指望这孩子能都明白她的话,但当她看到刘小月的目光逐渐坚定清明的时候,她颇感欣慰。
“好孩子,至少你比很多同龄人聪明,有着玲珑心。可不是谁听了这番话,都能有所悟的。”崔桃让刘小月把钱收好。
“这不能要,我怎么能——”
“借你的,等你将来有能耐再还。”崔桃道。
刘小月忙哭着跪地,跟崔桃谢恩。
“但你要答应我,这案子若真查出跟你母亲有关,你也要答应我,会好生活下去,不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期望。”
刘小月一听这话痛哭起来,最终点了点头。
崔桃接着按照问话的规矩,审问尤氏。
尤氏大哭,“我说她这两日怎么不对,我问她,她也不说!那畜生,我弄死他!”
尤氏喊完之后,才意识到曲二郎如今已经死了,她便恨恨地咒骂他下十八层地狱。
崔桃再命人盘问一遍福田院其他的人,目前而言,没有人目击尤氏曾在午饭的时候离开厨房,跑去给姚仵作那桌菜添毒菇。
崔桃又得知尤氏这人,平常在厨房连鸡都杀不得。若因憎恨杀曲二郎一人还有可能,连带着其他四条人命都给弄死了,未免有些太疯狂,这点上也说不太通。另外崔桃也没有在厨房发现毒菇的踪迹,当然也不排除被‘毁尸灭迹’了,尤氏和厨房这边的嫌疑仍然存在。
……
韩琦等着崔桃调查完之后,跟她一起回府。
“这案子有很多‘巧’的地方,刚好三家人凑一起,女人们在厨房,男人们在吃饭。并且男人们都无一例外地没人心疼女人孩子,都只顾着自己吃好菜。
尤氏的杀人动机就不必说了。沈氏也有动机,姚仵作做生意失败,俩孩子接着双双溺水而亡,生活痛苦而颠簸,他们夫妻甚至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了安平。这日子太难,便容易积怨深,会逼疯一个人。”
韩琦点点头应和。
“孔氏其实也有动机,他们一家在福田院时间最久,八年了,很可能因为她家男人没能耐,才会这么久了都没能成功搬离福田院。男人若不知道疼人,好吃好喝都不知道惦念着自己妻女一口。”
崔桃觉得,这孔氏的丈夫丁大郎说不定有不良嗜好。她正打算打发人去查,就听韩琦回答了。
“好酒,贪赌。”
崔桃审问尤氏等人的时候,韩琦一一翻看过目击者的证供。有的证词里侧面透露了些情况,比如‘昨儿还和丁大郎喝酒’、‘真想不到就这么死了,他前日赌钱还输给我十文钱没还呢’……
“咦?六郎厉害!”崔桃禁不住夸道。
“在你面前,我无大用。”
韩琦言外之意,一切都是崔桃在出力,他没帮什么忙。
“话可不能这么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初若是换一位昏聩的推官来审我这案子,我说不定早就化成一具白骨了。若换做别的没有慧眼的推官,瞧不上我一个坐牢的女囚能干事儿,不给我查案的机会,那我也没机会立功,走出开封府大牢,更加没机会查清楚三年前的真相,一解这些年我所蒙受的冤屈。”
崔桃说完这些,特意踮脚凑到韩琦耳边纠正道:“六郎可有用啦!最厉害!”
韩琦嘴角笑意,便久久都止不住了。
他之幸,遇了珍宝。
随后,韩琦收到张昌送来的汴京那边送来的加急信,便先行回崔府去回信处置公务。
崔桃则一个人回了衙门。
着一袭白衣的莫追雨早已等候多时,他见崔桃回来了,不禁冷笑道:“白白花了三十桌钱,还进了衙门,今儿是我倒霉了。”
“是你倒霉,这件事教育你,出门在外莫多言,更不要乱招惹陌生人,否则很容易惹得一身骚。”崔桃告诉莫追雨可以回去了,他的嫌疑排除了。
“哟,你当我什么人了,随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莫追雨一脸不爽,大有要算账不离开的意思。
“当你是案件相关的证人啊,不然呢,你以为我以为你是什么?狗么?”崔桃惊讶地眨一眨眼,气死人不偿命地问。
崔桃发现这个叫莫追雨的少年,还真是除了一身的干净,别无长处。
“你——”
“莫不是你真在自己心里想自己是狗?所谓被我拆穿了,才会急了急了急了………”崔桃嘴快地反问。
莫追雨气得瞪了崔桃两眼,转身拂袖而去。
崔桃撇了撇嘴,忍不住笑了两声。还是太年轻了,装逼装得不够老练,一击即破。
莫追雨回家就冲进莫追风的房间,浑身戾气地跟莫追风叫嚣:“大哥,我要杀了崔七娘!”
“不行。”莫追风斯文地回答道,眼睛都没转动一下,依旧专注欣赏桌上的字画。
“那我割了她的舌头,留她的命,却叫她干活着却说不出话来。”莫追雨想想便觉得爽,嘴角荡漾气笑容来。
“本来可行,但现在不行了。”
“为何?”莫追雨脸色立刻垮下来,不解地问。
“少主刚夸过她声音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