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轻轻地拍了拍崔枝的后背, 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片刻的工夫,崔桃的眼睛跟着也红了,她一脸柔色地望着崔枝。
“我虽失忆了, 但却不知为什么, 一见你便觉得极为亲切, 鼻子发酸, 很想哭。”崔桃说罢,就用帕子掩住嘴角, 抽泣了两声, 再抬首的时候,左眼角竟还有一滴泪珠儿缓缓地流下。
“好姊妹当如此。”
崔枝一把握住崔桃的手,她欲言又止,谨慎地看向那边的吕公孺、韩琦等人。
吕公孺马上识趣地拉着韩琦他们另开一间房,让她们姐妹尽管聊。
崔枝瞄了一眼韩琦的背影,才转眸重新朝崔桃看过来。
崔桃立刻介绍道:“韩稚圭, 丁卯科榜眼, 现任开封府推官,不仅出身官宦世家, 那模样也是一等一了。”
崔枝愣了下, 恼道:“七姐在说什么呢。”
“跟你介绍一下韩推官,”崔桃拉了她一下手,“我看你特意多瞅他一眼, 难道不是看上了?”
“好看的人谁不爱多看两眼。”崔枝坦率道。
“我听说他还没成婚,倒可以托人说亲试试, 以你的身份正配他。”崔桃继续道。
“谁说好看我就要嫁了?冬天的梅、春天的桃、夏天的荷、秋天的菊……我都爱看,难道我也要嫁给它们不成?”
崔枝轻拍一下崔桃的手,叫她别瞎说, 又再次打量崔桃一翻。
“你倒是真的失忆了,不然绝不会跟我说出这等话来。”
崔桃眨眨眼,等着崔枝给她解惑。
“我早跟你说过,我想剪头做姑子去,奈何我娘身子不好,我才舍不下。”
崔桃惊讶地掩嘴,“你姿容上佳,瞧着性子也活泼,居然看破红尘,要去做尼姑?若你不介怀,可否再告诉我一遍,这是出于何故啊?””
“还能出于什么缘故,不想再遇我爹那样的人,不想像我娘那般活着受罪。”
崔枝叹口气,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泪,哑着嗓子跟崔桃继续解释。
“七姐当初其实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七姐比我厉害,能抛下那些有的没的,坚持离开。这两年我有时候想起七姐,还不禁艳羡呢,终不必再被这规矩那规矩束着,一个人潇潇洒洒,游侠四方。却没想到你竟落得如今境地,怎会在开封府坐牢?还险些被斩刑处置?这到底怎么回事?”
崔桃摇头,无奈地指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我当年是为了闯荡江湖,才离家出走?”
崔枝点头,“你当年便是跟我这样讲的,你还不想嫁给你二表兄,偏三叔不肯让步,非要议定那门亲事。”
“那我当初可真糊涂,二表兄一表人才,出身又好,且还是亲上做亲,为何要嫌弃?”崔桃问。
“我也这样想,可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二表兄有怪癖,嫁了他不如去死。”崔枝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压低音量,看了看左右,生怕别外人听见。
“怪癖?什么怪癖?”崔桃也赶紧配合,悄悄地问。
崔枝摇头,“你没告诉过我,不过一看你提起他便害怕厌恶的样子,想来是不一般的怪癖,应该挺吓人的。或许比我爹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桃接着就从崔枝的口中了解到,崔枝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四叔,是一位极为浪荡好色之徒。但碍于家规森严,他对外倒是道貌岸然,是个正人君子样儿,私下里却置办了一个宅院,里面什么样的女人都养。
据说是老太太生怕他在外乱来,败坏名声,才悄悄地做出了这样的让步。因那院子里的女人都身份低微,但凡有孕,都不能留下,听说前前后后打了不下十胎了。当然这些都是保密的,是崔枝有一日不小心偷听而来。
崔桃听说崔枝有个种马爹爹,倒是不奇怪何崔枝为何会有不想嫁人的想法了。
俩人这样闲聊,便渐渐熟悉,摒除了生疏感,状态更为放松了。
崔桃这时才问崔枝,她离家出走的具体经过。
“从三叔提出要给七姐和吕二郎结亲开始,七姐便惶惶不可终日。之前你便向往过闯荡江湖,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后来便做决定告诉我,你打算离家出走去闯江湖。
我劝过你,但你向来外表瞧着温柔乖巧,实则性子倔得很,任凭我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听,终归是好姐妹,我能如何,便只得答应你,助你一臂之力了。”
崔枝接着接着讲述了她们在苍岩山踏青的经过。
“我们提前备好了攒下的金银钱财,等到了清福寺,就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办法,你以更衣为借口,打晕俩随行的丫鬟,伪装成被劫持的样子,然后跳窗逃跑。
我则故意去拜佛,等段时间再去找你,再告诉大家你失踪的消息。不过我们终究想简单了,他们查出七姐带了钱出门,便猜测七姐不是被劫持,而是故意离家出走。我也因此被家里的大人们审问好多次,但我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透漏。”
“还有么?”
崔枝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又问崔桃还想知道什么。
“那我是否提前安排好了车马,在苍岩山下面接应我?”
崔枝不确定道:“可能有吧,你当时没告诉我。”
“那你问了么?”崔桃紧盯着崔枝的眼睛。
崔枝怔了下,在跟崔桃四目相对的过程中,微微摇了下头。她欲再解释一下,却见崔桃笑起来,感慨当时的她真是个执拗的糊涂虫。
崔枝便跟着笑了笑。
崔桃又问崔枝:“在那之前,你去过几次苍岩山?”
“基本上每年都去,我们姊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儿出门的机会了,哪能不去呢。”
崔桃一开始从吕公孺口中听到叙述的时候,就料定崔九娘知情。因为她带着大量金银出门,特别是随身携带,是不可能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除非有人故意帮她隐瞒。
刚刚崔枝一见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况,崔桃还以为是自己之前误会她了。但经过刚才一番聊天,崔桃还是发现有三处疑点:
一、她查过安平地界的地图,苍岩山位处郊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名女子若带着不少钱财首饰想从那里离开,必要有马车接应才行。
崔枝去过苍岩山很多次,必然该了解苍岩山的位置情况。既说为了姐妹,帮忙出谋划策,竟然一点都不考虑到马车接应的问题,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实属奇怪。
二、她一个弱女子说要去闯江湖便闯江湖了?江湖在哪儿可知道?若没个人助力,帮忙指引一下,她眼前只是一片茫然,何来什么志向去闯江湖?崔家是名门,闺中女儿不可能随便接触到江湖人,除非有内部人引荐。这个离家理由存疑,有待进一步彻查清楚。
三、吕公弼有怪癖。瞧吕公弼如今对她一副‘你就是负心女活该死’的态度,太过理直气壮,显然不像是他有错不占理的样子。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况。但这一条真假与否,一会儿就可以试试了。
崔桃心中思虑得飞快,但面上半点不显,不忘笑着点头应和崔枝,又语重心长地嘱咐崔枝,还是以她为前车之鉴,谨慎考虑婚事的问题。
“做姑子可没你想的那样自在,一如我当初闯江湖,大概觉得会多么恣意不羁吧。可你瞧瞧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好?”
崔枝立刻点头应和,“七姐说得有理,我会好生想想。”
崔桃随之又加了疑点四。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决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响比较深,岂能别人随便劝一句她就能听得?可瞧她刚才应得干脆,一点反感或异常的表情都没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说法只是个幌子而已,至于这其中的缘故,也归于待查。
“对了,我瞧七姐如今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吕相公跟开封府打了招呼,令他们优待于你?”
崔枝跟吕公孺并不太熟,毕竟男女有别,吕公孺也没跟她说太多,所以她只能直接跟崔桃打听了。
崔桃摇了摇头,只是单纯否认,并未特别说明。她还不太想让崔枝现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从汴京回家,好一顿撒火,说你在开封府坐牢上瘾了,竟不肯随他回来,骂你丢尽了崔家的脸,还说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后来还是三婶怒了,让三叔要么拿刀杀了她,要么跟她和离,否则不许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罢了。”
听崔枝提及自己的母亲,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当初是我任性,对不起他们。”
不管当初出于什么原因,她都让家里人伤心了。
时隔三年,最难熬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在没弄清事实真相前,在没能以无罪之身离开开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为这样做,不仅会让关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时她自身也很难保,族里的长老们一立规矩讲家法,她无从应对,因为私刑远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杀子不犯法。
所以崔桃没选择去见母亲,只是让吕公孺捎了一句让她安心的话给她。只愿母亲会理解她,可以挺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崔桃还欲再问崔枝几句,‘当’的一声,门突然被踹开了。
一阵风扫进来,掺杂着淡淡的兰香。
吕公弼着一袭青衣,直冲进屋,冷飕飕的目光立刻扫过崔桃和崔枝。
崔枝吓得站起身,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礼貌地喊了声:“宝臣表兄。”
崔桃则拿起桌上的荷叶糕送嘴里咬一口,刚刚跟崔枝聊天的时候,她便闻到这荷叶糕散着清甜的香味儿有点忍不住。
吕公弼目光长久地停滞在崔桃身上,还有她那张吃个不停的嘴上。
屋里的气压很明显因吕公弼而压低,崔枝有点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让她别吃了。再吃,只怕她二表兄会放冷箭把她们俩都弄死。
崔桃岿然不动,犹如举着一颗宝石一般,呵护着手里的荷叶糕,
“糯米、蜜枣、莲子、芡实、山药、核桃、白扁豆、葡萄干,蒸熟后用糖和玫瑰酱拌匀,再均匀分几份儿,用焯过水的新鲜荷叶里包好,上锅蒸,只需须臾的工夫,玫瑰酱香和荷叶清香便会随着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这等清甜美味的荷叶糕。”
“崔桃品评完,便把手里托着的那块荷叶糕整个送进嘴里,吃得一脸高兴。
吕公弼气得无以复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这个‘在你眼里就是下贱囚犯该死’的人生气?”崔桃猛然抬眸,对上吕公弼的眼睛。
吕公弼嗤笑,眼里仿佛有万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气?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诓稚卿为你跑腿,假借我母亲的名义把崔九娘请来见面,哪一桩不跟我吕家有关?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难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毕竟当初为了不跟如此才貌双全的二表兄成亲,我都敢离家出走。这会儿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还怕什么?”崔桃脸皮厚地应承。
吕公弼双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随即重吸一口气,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如果崔桃没猜错的话,此刻他的手应该正紧握着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侧的崔枝身子已经开始哆嗦了。吕公弼这般气势冷厉的人,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这哥们就是使出‘持久冻力,冷酷到底’级别的制冷技术,对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没有。
崔桃不惧威胁的淡定反应,令盛怒之下的吕公弼,竟颇有几分无力之感。特别是她刚才说话的话,像魔咒一样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片刻工夫,吕公弼的唇色竟有几分变白了。
这时韩琦、吕公孺等人都因听到动静,急忙赶了过来。
吕公孺一见自家二哥来了,怕得赶紧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给我站住!”
吕公孺立刻绷直身子,不敢乱动了,然后讪笑着对吕公弼解释,他只是在配合开封府办案。
“作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办案,我自然该配合的,对不对韩推官?”吕公孺立刻倒戈立场,把责任往韩琦身上推。
韩琦‘嗯’的应承一声,不想吕公孺因此难做。
吕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韩琦身上,韩琦温笑如故,成了屋子里第二个不惧于吕公弼气势的人。
这厢吕公弼对韩琦的问责之言还未出口,那厢崔桃突然发话了。
“我已经不知道我当年到底因为什么缘故离家,但事实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说声抱歉。虽然你我并未定亲,我从没耽误过你什么。”
崔桃这一番假大度的话,不仅把崔枝给卖了,让人好奇她到底说过什么;还顺便讥讽了吕公弼的愤怒行为有点反应过激。
屋内霎时间全安静了,大家都在细品崔桃的话。
韩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吕公弼早就盯着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脚,打眼色给崔桃,埋怨她怎么把她给卖了。
“原话是我说的,她不过是转述给我听,跟她没关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胆小,话没说明白就走了,现在便把话跟二表兄说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误会,再有怨念,非盼着对方死。”
崔桃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特别受伤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吕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叶糕走到韩琦跟前,表示他们可以离开了。
几人出了八仙楼,谁都没骑马,各自牵着各自马在御街上走着。
起初谁都没说话,后来走在后头的王钊和李远就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好在还有崔九娘惦记她,家里总算有个可以的亲戚。”李远挺为崔桃忿不平,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音量没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头的韩琦听到了,崔桃自然也听到了。
“可是如此?”韩琦问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单独说过的那些话都转述给韩琦,问韩琦觉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观臆断了,以韩琦这样的旁观者角度来看,不知崔枝是否还有问题。
韩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怜。”
“我可怜,你笑什么?”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却不满韩琦的态度。
“这么可怜,还不忘捧着吃食出来,可见你自有知足的地方,这就很好了。”韩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视着前方,“何必求全,求全伤人伤己。”
崔桃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仅会让自己疲惫不堪,也可能会让别人觉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块荷叶糕塞嘴里,接着又塞了一块,鼓起的两腮像极了吃东西的松鼠。
韩琦见她此般,又轻笑一声。
日落余晖映照在几人身上,把每个人和每匹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
八仙楼,三号雅间内。
吕公弼负手站在崔枝面前,吕公孺则远远地靠着窗边站着,静默瞧着俩人,不敢吭一声。
“她当年说了我什么?”
“没、没什么。”崔枝忙道。
吕公弼却并无放过崔枝的意思,死盯着她。
崔枝动了动眼珠儿,磕磕巴巴道:“她、她说过……你有怪癖……很吓人,三叔却坚持要结成亲事,她很害怕,才要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
吕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头紧握在身后,怒火随时都可能会决堤爆发。但当她听到崔枝这番话后,怒气颓然消减,眼神瞬间多了几分狐疑。
“她说我有怪癖?”
崔枝瞄一眼吕公弼,连连点头,“对,怪癖,很可怕那种。”
吕公孺闻言后噗嗤笑了一声,当即被吕公弼狠狠瞪了一眼,他马上恢复闭嘴严肃状,站直身子。
吕公弼打发随行而来的丫鬟婆子先将崔枝送回府,随即在桌边坐下来,他对着崔桃刚才坐过的位置出神,眉头紧蹙,难以展平。
“我有何怪癖?”吕公弼忽然侧首问吕公孺。
吕公孺不禁又笑起来,“我也好奇呢,二哥有什么怪癖?”
半个时辰后,吕公弼归家,被母亲马氏叫到了跟前。
“这些画像你瞧瞧,可有相中的小娘子,便告诉娘,娘给你张罗。”马氏慈祥地笑道。
“母亲,我不想娶妻。”吕公弼对马氏行一礼,便要告退。
“给我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干什么去了!”马氏突然冷下脸来,“当年你心悦她,娘是不是为你尽心张罗了?她不规矩,是她离家出走,是她不珍惜你,不顾亲戚情面,生生打了我们的脸。如今她更是自甘堕落,成了囚犯。你们身份悬殊,断然不可能,你知不知道?”
吕公弼道:“她当年因听说我有可怕的怪癖,才会离家,不愿与我定亲。”
马氏皱眉:“这话何意?你有什么怪癖?”
“儿子便是没怪癖,才会觉得当年的事其中有怪。”吕公弼语气坚定。
马氏明白过来,“却有何用?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如今也并非因为当年的‘怪’才入狱。你可以把她当表妹,把她当落魄的亲戚照顾一下,但不可以再把她当别的,好生听娘的话,忘了她,娶个适合你的妻子。”
“儿子去跪祠堂。”吕公弼再行一礼,便默然告退。
马氏气得直粗喘气,她这个二儿子真逼不来,不等到你因怒罚他,他便先更狠地对待他自己,叫人又心疼又生气又无可奈何。偏她丈夫虽为宰相却是个慈父,更不会去逼迫孩子,闹到最后全家就她一人在白操心、瞎使劲儿。
……
抵达开封府的时候,崔桃手捧着的桂花糕刚好空盘了。这吃完了,崔桃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八仙楼的盘子擅自端走了。
李远道:“一会儿放值,我替你还回去。”
“多谢李大哥!”崔桃赶紧把盘子递给他,甜甜道谢。
韩琦突然蹙眉,扭头看了一眼崔桃。
崔桃以为韩琦在计较她跟衙役攀近乎,忙改口称李衙役。
李远也怕自己被训斥,缩着脖子等着。
王钊见状,赶紧转移话题,跟韩琦扯起天机阁和萍儿的事儿来。
韩琦蹙眉更深,也愁此事寻不到妥帖的处置办法。
王钊见韩琦脸色越来越不悦,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韩推官发现了,也跟李远一样,缩着脖子等着,再不敢乱说话了。
“大人?”崔桃试探地叫一声。
王钊和李远一听崔桃又‘犯毛病’了,赶紧使眼色示意她。奈何崔桃现在全神贯注在韩琦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人的眼神。
韩琦惩罚性的目光已经射向崔桃。
崔桃还没反应过来,笑着拍拍胸脯,跟韩琦自荐道:“大人,我卧底也可!”
叫别人是大哥,到他这就是大人、大人。
韩琦不满地打量一眼崔桃,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打发她痛快回房坐牢。
“不用我么?”崔桃马上跟韩琦分析起来,“王巡使探过天机阁,势必会引起天机阁的格外防备。我是开封府四处张贴画像悬赏的罪犯,安排我来跟萍儿一起,最合适不过,最不容易起嫌疑。没人会想到差点被开封府砍头的犯人是细作,对吧?而且我这人吧,特别会戏演戏,装什么像什么。刚才在八仙楼就是一出,你们不都看了?”
崔桃这一番自荐很有说服力,连缩脖的王钊和李远都觉得十分可行,大胆出声附和。
“再议。”韩琦先走了。
王钊挠挠头,不大明白这么好的机会,韩推官为何不立刻答应下来。
“莫非是在心疼崔娘子?”王钊揣测完就笑起来,替崔桃高兴,这可是好兆头,指不定崔桃回头就可能因韩推官的美言几句被赦罪。
“真的么,那太好了!”
崔桃正高兴着,忽有一小吏匆匆跑来,传达韩琦的话。
“韩推官说了,崔娘子犯了两次规矩,两顿饭不能吃,便舍了明后两日的晚饭。”小吏说完,便麻溜地走了,留崔桃一人站在原地石化。
“王大哥,这是心疼么?心疼个鬼啊,他恨不得饿死我。”崔桃抱怨道。
“就两顿饭,倒不至于那么难捱。”
王钊和李远纷纷安慰崔桃,要怪就怪她刚才没注意他们俩的眼色,偏要喊两声‘大人’。
“两顿饭也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崔桃觉得自己必须硬起来,她双手掐着腰,扬眉对王钊道,“今儿就把话说清楚,以后他若还想用我,甭管是验尸、解毒还是做卧底细作,就必须准我随便叫他大人,不带省饭的那种叫!”
崔桃说完,气呼呼地哼一声,转身就朝荒院的方向走,连带着喊着李远的时候都带着怒气:“快押我回去!”
李远马上乖乖应承,乖乖地跟上了,竟然一点脾气都没有。
王钊一愣又一愣,撇嘴憋了好半晌之后,哈哈笑起来。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敢跟官差耍这么大脾气的囚犯,紧要的是耍脾气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两顿饭。
真真是太好笑了,王钊忍不住在原地又笑了会儿,才去找韩琦。
王钊也不是个傻的,他心里一直念着崔桃的救命之恩,这大事儿他可能帮不了崔桃的忙,但两顿饭的事儿若再不帮一把,那就不厚道了。
王钊先跟韩琦分析了一下崔桃刚才的提议,觉得可行性极高,再强烈建议韩琦同意。
“她能耐多,性子又机灵,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及时应对好。昨晚遇刺的事,就是个例子。李才一个大男人,腰戴着挎刀,却不及她手里的包子和钱袋好用。这天下就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合适的女子了。”
王钊说罢,见韩琦仍然品茶不语,便试探问他可还有什么顾虑。
“莫非担心她会跑?”
“就她吧。”韩琦应道。
王钊立刻松口气笑了,跟韩琦打商量道:“崔娘子的确是个可用之才,有她在开封府,这许多难事都变得很容易就办成了。她虽是一名囚犯,但我看她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再说她跟地臧阁的关系如今也是敌对了,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琦打断王钊的话。
王钊嘿嘿笑:“属下是想说,崔娘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如今就图能吃一口饱饭,韩推官能不能以后便容她偶尔不小心叫您一声大人?她家里亲戚现在如何嫌她,韩推官也都瞧见了,我看她是真盼着能有一位大人照顾她,所以才总是忍不住地把大人叫出口。”
韩琦笑一声,问王钊崔桃原话内容。以王钊的性子,他绝不可能自己主动提这些。
“原、原话也没什么,就是希望韩推官别因为大人这称呼,让她吃不饱饭。”
王钊终究没敢学崔桃的原话,真学出来,那不是给她招打么。韩推官这个人平时看着温润寡言,脑子却比任何人都聪明,一言一行都很有力度,辞退孙志久和钱同顺的事就是个例子。事情做好了,怎么好言商量都可以,但若做不好,便是对韩推官哭天抢地,磕头磕一个血窟窿来,也一样不留情。
“罢了。”
韩琦心里很明白,崔桃的原话绝不会是王钊刚才所讲的那样。谅她今日的遭遇‘可怜’,便不跟她计较。韩琦指了下桌案上的钱袋,令王钊得空给崔桃送去。
王钊赶紧笑着去拿钱袋,倒是被这钱袋的重量给惊着了。可不止十贯钱,二三十贯也有了。这钱袋子还是用上等绸布缝制而成,摸起来光滑如小孩的肌肤一般,想来也是个值钱的。
他就说嘛,韩推官其实是心疼崔娘子的。
崔桃得了钱后,得知自己可以如愿地每顿饭正常吃,扬起下巴,小得意了一把。
她开开心心地把袋子里的钱数了数,居然有三十贯,这怕是韩推官一个月的俸禄了吧?估计是有看她近来表现好的额外奖励。崔桃拿着一点都不心虚,把钱袋在枕头边放好,就美美地睡了。
睡觉前崔桃还好好想了想明天早上吃什么。
她准备做葱油饼,要把饼做得表面金黄有点焦脆的那种,里面咬起来一丝丝一层层地松软,再用小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浆,来一盘清爽地现拌清盐脆萝卜……
崔桃咽着口水入睡,早上起来洗了把脸后,她就兴冲冲地朝厨房去,可左脚才踏过厨房的门槛,就听门外有人喊话让她出去。
李才解开门锁,开了院门,示意崔桃快走。
“这么早?何事?”崔桃恋恋不舍地把脚撤回来,感慨她还没吃早饭。
李才打哈欠道:“我何止没吃饭,我还一夜没睡觉呢。不过把你押送过去,我就可以吃饭睡觉了。”
“那我还真羡慕你。”
把崔桃送到了侧堂外,李远就撤了。
崔桃等了会儿,见有一位蓄着山羊胡中年男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匣,瞧这架势这一位应该就是刘仵作了。随后又见王钊带着几个人来了,也都等在外头。
崔桃听王钊说大家在这是为了等韩琦,禁不住小声念叨韩琦官僚主义,居然让大家都饿着肚子等他,丧心病狂,没人情味儿了。她的葱油饼,她的手磨豆浆……
结果等了半天,韩琦根本没来这院子,只打发人来捎话,通知大家动身。
崔桃跟着王钊一路抵达了城西北的一处小巷,叫杏花巷,名字还挺好听。
崔桃饿着肚子就睁不开眼犯困,频繁打着哈欠,半睡半醒。直到王钊叫她,她才乖乖跳下马,跟进了院儿,睁眼便见院里一人抱的梧桐树上,挂着一个女尸。
披头散发,一身白色的里衣,身体还随风微微晃动,瞧着真点些瘆人。
崔桃让衙役用剪刀剪下绳子,特别保留下绳扣。然后就检查女尸的情况,并非上吊缢死,除了没有大小便失禁的状况,颈处的不闭合索沟也并无明显的擦伤和皮下出血,痕迹很浅,为死后形成。
崔桃又查了一遍女尸尸表的情况,跟韩琦表示,她需要回尸房进行进一步勘验,才能知道死者的真正死因。
“这怎么回事?”
“钱大夫刚上吊死了,她妻子怎么也……做孽啊!”
“我早说了,这巷子里鬼,是吊死鬼,鬼会来索命的!你就是不信,我要你搬家,你偏不搬!再不搬家,我们也得死在这!”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激动地抓着自己的丈夫抱怨道。
崔桃立刻过去问这妇人缘故,何来吊死鬼索命一说。
“我不知道,我是听我家以前的邻居说的,她早就搬走了。”苗氏见崔桃是官府的人,态度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别听她瞎胡说,哪有什么吊死鬼。这钱大夫会自尽,那是因为他被开封府辞了活计想不开。他妻子看他死了,可能伤心过度,也活不下去,才随她而去了。”
苗氏的丈夫朱大壮说到这里,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
崔桃让他但说无妨,没人会责怪他。
朱大壮这才继续开口道:“昨天我瞧见杨氏在家哭,隔墙劝了她几句。她便哭着说是开封府有个当官的害死了他丈夫,她要去讨公道,竟被打了出来!还说不服气,今日还要去闹,要拦包府尹去告状。”
“可知她说的这位当官的是谁?”负责记录目击者证词的李远跟着问道。
朱大壮挠头仔细想了想,“好像姓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