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出事了,太医院的冯大夫刚从六王爷那里取经回来,屁股都没有坐热,就又收到了集体去南三所的命令!
太医院主管大夫高大人一听是南三所,冷汗都下来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回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然就六王爷的医术,根本不需要他们过去帮忙,一定是太子出事了!
冯大夫紧跟着高大人,和其他同僚背着自己的医药箱子匆匆往南三所过去,路上太监贵喜满面严肃,催了不下十句,众人也只能受着,根本不敢多嘴询问。
从南三所进去,刚踏入大堂,几乎就能闻见空气里稀薄的血腥味了,越往里面走越浓,冯大夫和同僚们偷偷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俱是皱眉不已,为首的高大人领着他们刚走进寝室便对着穿着深色衣袍的陛下行礼。
陛下仿佛也是刚从上书房赶过来,呼吸极为不稳,坐在床边,一见众人来了,便从床上立马站起来让开一个位置给太医,声音里是浓厚的压抑:“不必行礼,快给太子看看!”
高大人年过四十,坐到太医院总管实属不易,为人耿直,在六王爷手下当差人当中,最得六王爷赏识,可此时看见躺在床榻上太子的模样,依旧是吓了个魂飞魄散!
只见光风霁月素来活蹦乱跳的太子殿下现在正笑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唇色却嫣红如血,双目灵动,光看脸,着实会让人怀疑是一场风邪入体,可当高大人将视线落在太子的胸前时,那几乎刺入大半的蝴蝶铁簪竟是直直插在太子心口的位置上!
全部都是血……
没有一处不红。
高大人脚步一顿,几乎无法下手,病床上的太子殿下却是好像此刻并不如何疼,所以还有力气笑着安慰他:“高大人不要怕,我现在好像没有流血了。”
高大人勉强回应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先用手在一旁宫女的伺候下清晰干净,又顺便用沾了高浓度酒精的帕子拿在手里,用剪刀一点点破开太子的上衣,露出那单薄胸膛上耸立的凶器,咽了咽口水,先用酒精将周围的血水擦拭干净,然后轻轻用手指头摸骨,又给太子把脉,良久,退出床边,对陛下说:“微臣观殿下身体有些开始发热,脉搏还算平稳,那凶器极为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要害,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凶器还存在于太子身上,所以未能查觉到……”
顾世雍站在一旁,听了一堆,冷静得好像料定太子绝不会有事一样,说:“那可有方案了?”
“这个……微臣没有把握,如果六王爷在,或许有奇招……”
“老六刚才过来了一趟,把脉都把不准,手抖得厉害,朕便赶他回去了。”顾世雍淡淡说着,“更何况就算没有老六,你们这些太医院的难道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那、那倒不是,只是更为稳妥……殿下此伤看着暂时没有大碍,可药拔-出那凶器,却是唯恐九死一生!殿下瘦弱,心脏被刺破了没有,在簪子没有拔-出-来前,都未可知,微臣是怕……”怕簪子一旦被□□,太子不是流血过多受尽折磨而死,就是心脏爆裂毙命!
当然,这些后果,高大人不敢说出口。
顾世雍却说:“没什么好怕的,你们商量个方案出来,越快越好。”
“是是。”高大人这边孤立无援,浑身冷汗瞬间下来两三次,一边给自己擦额头,一边对自己带来的其他太医摆了摆手,让他们依次也去看看太子的情况。
而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异常清醒的顾宝莛却还有心思笑得出来,老老实实的回答所有太医的问题,从那儿疼,到意识清晰否等等等等,却是没有一个人敢碰他心口的簪子。
十个太医依次望闻问切了一番,就出门商量手术对策,外面闹哄哄的,顾宝莛的寝室里却只剩下他和老爹。
老爹等那些太医出去了,才又坐回他的旁边,臭着一张脸,说:“你还有心思笑。”
少年太子笑起来漂亮的犹如春日艳阳,如今沾染了血色,便更加惊艳几分:“太医们好像很紧张,我若是再大喊大叫的,把他们也吓跑了可怎么办?”
刚才六哥过来的时候,他当场就委屈得眼泪不要钱的掉,又喊疼又喊六哥救命,结果六哥方寸大乱,把脉的时候一直摸不到他的脉搏,更是不敢看他的伤口,面色比他都要白上几分,被老爹赶走。
“你也知道你叫得吓人了?”
顾宝莛被老爹调侃了一句,委屈巴巴地埋怨说:“我都这样了,爹你该哄哄我。”
顾世雍的眼睛藏在眉骨的轮廓创造的阴影里,让眼睛其实还湿-哒-哒的顾宝莛暂时看不清楚老爹是以什么眼神来看自己的,他略有些害怕,也有些难过,所以撒娇卖痴地活跃气氛,好像自己当真只是遭了一点小困难,分分钟就能好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啊?爹……父皇……和我说说话吧,我有点紧张的。”顾宝莛不喜欢老爹这样沉默的看自己,怪让人难受。
“嗯,好。”顾世雍伸手握着幺儿的手,小时候捏着,只觉得像是一团云,现在再捏,却还是柔柔软软,还是一团云,“下回你若是再这样没有一个分寸,自己没办法保护自己,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小七,你会当场毙命,根本来不及见你相见的人,一个字遗言都不会留下,就这么没了。”
顾宝莛:爹,叫你安慰我,不是叫你吓我!
“所以……”顾世雍松开幺儿的手,几乎是命令一般教导,“我听说你本来都要走了,结果又返回去扶那朱氏,下回若是还有个李氏、王氏,你是不是也要去扶一扶?你觉得你有几条命?朕只给了你半条,你娘也只给了你半条,你若不在乎这些,朕就亲自拿回来,小七,爹说到做到。”
顾宝莛已经吓傻了,愣愣的看着老爹,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光是抱歉没有用,你什么时候不需要躲在老四他们身后,自己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好好活着,那才是对我最好的道歉。”
顾宝莛胸口还插着簪子,被老爹教育了一顿,知道错了,可是也真的没想过自己身边那么多人都拉不开一个朱氏啊!
“爹,娘她过来吗?”顾宝莛被教育了一顿后,立即转移话题,“我怪想娘的。”
顾世雍冷声拒绝:“你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见她。”
“为什么?”顾小七不满道,“假如我……”假如我真的那么倒霉,一命呜呼,那岂不是没能和老娘告别?!
“你假如什么?”顾世雍明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假如你好了,想见谁都可以。”
顾宝莛无奈的抿了抿唇,呼吸不自知的越来越急促,汗水打湿了额前的落发,笑道:“那好吧,等我好了再说吧。”
顾世雍扭开头,声音低低地说:“嗯,听话,爹出去看看他们商量的如何了,你……困的话,不要睡,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知不知道?”
顾宝莛立马被逗乐了,笑出声了两下,却震得胸口疼得要命,脸色变了又变,声音都抽气着,发出‘啊’的声音。
好一会儿,顾宝莛缓过来了,才说:“爹你不要逗我笑啊。”
顾世雍没有说话,俯身亲了亲幺儿的额头,便转身离开,出去后,贵喜悄无声息的过来给顾宝莛擦汗,顾宝莛在贵喜面前实在是装不出什么乐观来了,他咬着下唇,闭上眼睛,说:“贵喜,我感觉好难受……”
贵喜公公一边给太子擦汗,一边说:“殿下您胸口捅-了一个簪子,等拔-出-来就好了,难受是正常的。”
“我知道,你帮我看看还在流血吗?”顾宝莛自己也不确定了,他感觉自己刚才笑了一下,好像让簪子戳着哪儿了,不管是戳到哪儿,应该都又流血了……
贵喜喉咙里发干,看了一眼那看上去创面极小却又格外凶险的伤口处,能够看见有血一股一股又开始流出来了,按理说,正常人都能感觉到液体从皮肤上流过的感觉,殿下却感觉不到了……
“没有,不多,就一点点。”贵喜撒谎。
顾宝莛睁开眼睛,不相信,说:“你这话矛盾得很,又说没有,又说不多,肯定是流了老多了……”
顾宝莛张着嘴巴呼吸,唇瓣很快就干得起皮,贵喜一边用湿帕子帮忙擦润太子的唇瓣,一边回答说:“不多的,贵喜不会骗主子。”
顾宝莛摇头,刚被刺时的自信荡然无存,他总觉得自己要挂,该死的,怎么早不挂晚不挂的,偏偏是这个时候。家里还一团糟,四哥和三哥关系刚有点好转的样子,自己和厌凉也有了眉目,天花病毒也不知道能不能被牛痘扛过去,有多少人能够来得及扛过去?小冰河期还没有开始,他什么都不曾留下,就连教科书都刚刚只是有个起点,还未普及。
他开始想自己死后,他死后,最伤心的人莫过于老娘了,老娘之前看自己屁股开花都能砸得五哥一头血,现在若是知道她前脚刚和朱夫人聊过天,后脚朱夫人就把自己杀了,岂不是要恨死她自己了?
可是这一切都和娘没有关系,是他蠢笨。
“贵喜,你……会写字对吗?我说你写。”顾宝莛总要做好两手准备,他知道老爹现在不许自己见娘,是怕自己手术过程中没有求生欲,想着能见的人都见光了,就干脆的嘎嘣了。
开玩笑,他遗憾老多了,他还没有正式和薄厌凉牵手,没有正经约会过,谁晓得自己死后到底是去哪儿呢,下辈子还有没有这样好看的帅逼眼瞎。
下辈子谁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呢?还有没有这样疼爱他的父母?
他还会不会有六个哥哥?
他……明明全部都舍不得。
贵喜见殿下正在尽力平复心情,眼神却伤心得让人心疼,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连忙去旁边找来一张宣纸,找来笔墨,说:“奴才准备好了,殿下要写什么?”
“其实要写的不多,我老早就准备了八封信的,你到时候去书房,找到一个黑漆的盒子,用黑漆盒子下面的钥匙打开,按照信封上面的名字交给他们本人就可以了。”顾宝莛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了,心想着一般当太子风险都大得一逼,说不定什么时候挂掉,所以早早就准备了八封遗书给父母兄弟。
这回,多了个他没法丢下的人,要说点儿什么呢?
顾宝莛心里难过,一时间竟是什么都想不到,好半天,才哼唧出来,说:“算了,不写了,贵喜,如果我这回没能回来,你就跟着四哥去吧,就说是我说的,再把白将军交给薄厌凉,让他好好照顾它。”
说完,顾宝莛眼角就又滚了一行泪下来:“贵喜,你说,我四哥他们来了没有啊?”
贵喜摇头:“消息都被陛下封锁了,传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大概现在王爷们只六王爷晓得。”
顾宝莛‘哦’了一声,哽咽着说:“我有点想他们。”
“那殿下就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好了就能见着了。”贵喜脑袋低下去,说话间,两滴灼热的泪砸在贵喜摊开的宣纸上,‘啪嗒’两声,沉重得透过纸背。
南三所外面吵吵哄哄,皇帝顾世雍听得头都是大的,却也绝不敢催促太医们随随便便就下决定,做手术的是他的太子,不是随随便便哪个谁!
他只能等,却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一个方案,倒是等来了老三和老五他们入宫的消息。
太监小声的过来禀报,说是现下好几个王爷都在外面等着了,到底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顾世雍犹豫了片刻,虽觉得人多不过是都来添乱的,却还是准备点点头。
谁知道他头还没有点呢!混世魔王老三就已经闯了进来,一身肃杀之气,走到他面前,虽是在行礼,却是满脸的不忿,说道:“父皇,小七呢?我听说朱家的老婆子刺杀他了?情况怎么样?他连个老太婆都抵挡不住吗?平日里你没给他饭吃?!”
“废话罗嗦。”顾世雍沉声道,“你们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这里没事?”
顾温看了一眼那些满头大汗的太医们,心里有数,声音压得很低,道:“没事的话,我把头割下来给父皇。”
“你想干什么?”
顾温说:“不干什么,就是想说,小七这个样子,都是父皇一手造成的,十年前就错了,大错特错。”
顾世雍挑眉道:“你现在要和我说这个?”
三王爷摇头:“不止,我得亲眼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
顾世雍没有说不许,那就是默许,顾温立即就带着老五去了三所的里面,走到太医旁边时,按捺住询问太医的冲动,直接推门而入,他倒要看看小七这回又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老四素来以小七的保护神自居,如今看来,小七也该醒悟了,老四不过也只是废物。
顾温绕过屏风,面上冷着,脚步又急又快,有些训斥小弟的话也都到了嘴边,却在屏风旁边看见床榻之上的顾小七之时,便哽住,脚步也骤然停下,转身便飞快的出了门,抓着一个太医的领子就说:“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吃的!在这里做什么?!小七他心口上插-着的东西现在立刻就给我取下来!”
“三王爷息怒啊!息怒……这需要一个对策……”太医总管高大人战战兢兢的说。
“对策?我现在给你一刀,你也顶着刀给我想对策如何?!废物!”
“老三!”顾世雍喝道。
屋内,老五顾燕安脑袋一片空白的听着外面吵吵闹闹,完全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幼弟。
“哥哥……”床上的小七看见他像是很开心,搭在床外面的手都动了动,喊他。
顾燕安一时间慌得不行,连忙走过去,鼻涕比眼泪先下来,看着小弟单薄胸膛上敞开的伤口,应道:“嗳,五哥在。”
“五哥,你哭得好像我要死了……”顾小七明明刚才自己也觉得自己要挂,结果看见五哥这样,却觉得蛮可乐的。
顾燕安立马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再乱说,下回三哥打你,我再也不求请了!”
“你上回也没有求情啊……”顾小七虽然是在说话,却声音又小又轻。
顾燕安听着小弟的声音虚弱成这个鬼样子,浑身血液都像是凝固在一处,想要去牵小七的手,都怕自己捏疼了他,直接半跪在小七的病榻旁边,说:“那下回……我一定求情……小七,你疼不疼啊?”
顾宝莛缓慢说:“有一点点……”
“骗人。”
“真的,就……最初很疼,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裂开了一样,现在好像习惯了……以后说不定就这样插着这个簪子出门玩了哈哈……”
“不要和我开玩笑,小七,你让我难受。”
“对不起。”
“也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是你哥,该我和你说对不起的。哥哥该保护弟弟,娘要是知道我们这些个当哥哥的这么没用,肯定打死我们。”
顾宝莛知道五哥在忽的才不是被老娘打死呢,慢吞吞挪动自己的手,去抓着五哥僵硬的手指头,调皮道:“放心,娘不知道,你快跑,躲起来。”
老五真是恨不得抓起小七暴打一顿,气得牙痒痒:“躲你个腿!”
老五凶巴巴地说话,但却手上动作轻轻的和小弟握着,真的完全没有办法想像没有小七的日子。
小时候的每天夜里,都不会被个小家伙吵醒,老四也不会每天半夜起夜,陪某个小家伙撒尿。
家里的智茼兴许永远都不会出房门一步。
大哥早就成了白骨。
太子之位悬空。
薄家与他们顾家越来越生疏……
南三所成为皇孙们的居住地。
曙国饿殍遍野,天花来势汹汹……
老六还是沉默寡言的老六,过年过节,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相顾无言。
没有人会突然蹦到他背上,喊他背着走了。
也没人敢大庭广众踹他一脚,对他做鬼脸。
没人冬天咳嗽咳得肺都要呕出来,然后哭着把鼻涕擦他身上。
没人会这样让他心疼了,只是一声‘哥哥’,就能让他这样难受。
“小七,你不要怕,你会好的。”顾燕安听见自己这样安慰小七,也安慰自己,“一定会好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中过剑,刚好也在胸口,虽然说位置不一样,但是爹好好的,你也会好。”
顾宝莛‘嗯’了一声,湿润的眼睛看着一下子好像又成为小时候傻蛋的五哥,小声说:“五哥,你别哭,你哭我也想哭,心口就疼。”
老五立马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憋着说:“好好,小七,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还是说渴了?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顾小七摇头:“没力气吃东西……”
“那怎么办?我嚼碎了喂你?”顾燕安是认真的。
“好恶心哦。”太子殿下嫌弃。
“那能怎么办?你饿了嘛。”
顾宝莛说:“我不饿,就头晕,可能是流血的缘故,还有点困。”
“要五哥打你一巴掌吗?”
顾小七:“……我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