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将军的人没见着, 花洒了一地衣服被弄脏不说, 一双干净的鞋子还被踩得乌黑, 衣袖也被撕破了一个角, 姚懋临一颗心犹被秋风扫过,凄凄凉凉。
回到得望楼,沐浴之时发现身上好几块青紫,居然到这时候才发现,姚懋临觉得这定是个凶兆, 预示今年的铨选会抽到刁钻的题目,恐怕难被选上。
未能见到心中倾慕的甄将军还落了一身的伤, 在悲惨的心境中睡去的姚懋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南崖姚家那个不出闺阁不问世事的小女儿。还在为少女情怀纠结之时,其实她已经被整个大聿最有权势的两只手同时抓住, 只待拆解。
此时的姚懋临还能够安稳入睡,汝宁城中睡不着的人却是很多。
甄文君从进城开始便被汹涌的人潮拥挤着, 她听阿母说过很多大胜归来被夹道欢迎的事迹,也曾经受到过百姓们的爱戴,可从来没想到居然能轰动到举步维艰的地步。
汝宁正门对着通往禁苑最宽敞的大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从街面到楼顶全都聚满了人,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让她感觉仿佛回到了最惨烈的战场。当她进城之时, 尖叫声穿破她的耳膜, 比敌阵的战鼓还要让人胆战心惊。马往前跨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蹄子蹬下去踩到三个人。走到最后她也不明白汝宁百姓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所有的花都往脸上砸,砸得她发髻都歪了, 连带着步阶和她的将士们都收到不少花弹进攻,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总算活着回到卓君府。
去禁苑面见天子之后回到了卓君府,府中的所有家奴都在门口迎接她,卫庭煦也站在其中,对她行礼道:“将军回来了。”
甄文君眼睛没能从久未见到面的卫庭煦身上移开,一腔热血在心内激荡难平。本想要上前抱她,可周围除了家奴之外还有许多一路跟着她到家门口的城中百姓,将万泉坊挤了个水泄不通,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上千人的面卿卿我我不成体统,只好客气地向卫庭煦点了点头,焦急地想要快点门关进屋。
没想到被卫庭煦拦了下来,没让她立即进去。
甄文君低头正纳闷,卫庭煦软软的双臂便圈了上来,抬头凝视着甄文君,情意绵绵:
“夫人,你可知我日夜思念着你?总怕你吃不好穿不暖,在那么冷的地方连口热汤都喝不着。更怕你受伤。幸好上天僻佑让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夫人,你想不想我?”
前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过来,甄文君感觉后背都要烧着了。
“你干嘛呢……”甄文君声若蚊呐,只有卫庭煦能听到,“回家再说不好么?”
“不好。”卫庭煦依旧圈着她不放,“我怕你离开的时间太长,汝宁百姓都忘了咱们两人是利益妻妻。正好都在这儿呢,还少了我挨家挨户嚷嚷的时间。”
“你这哪是做戏,分明是在示威!还是用力过猛的示威!”
“这不刚好?让她们知道你是我夫人的同时还一眼让人明白咱们是在做戏,一举两得。”
甄文君怔了一怔,僵在原地。
“你觉得丢脸了?”卫庭煦轻轻一叹就要放开她,忽然身体腾空而起,急忙抱住甄文君的脖子。
甄文君将她横抱了起来,就像以前她腿脚不便时那样。
在一片低呼声中,二人进屋,阿竺一脸尴尬地将大门合上,切断所有炙热的眼神。
却没能阻断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甄将军真是瞎了眼,怎么能和卫贼这般亲密。”
“就是!甄将军平定四海斩杀胡贼,却落在妖女的魔掌之中,实在可惜。”
“不都说她们俩是假装的么?人前恩爱人后算计。”
“也对,看这虚情假意的劲儿实在让人倒胃口。”
“甄将军赤胆忠心雄才大略,怎么会和那妖女结党营私?肯定是那妖女使了什么妖法蛊惑甄将军!我听说狗血能够去除妖法……”
宅外嗡嗡嗡地响,阿竺立在门口听了半晌,越听越气,让王嫂去浣洗房拎了几桶洗衣水,哗啦啦地往外泼,看热闹的人群这才彻底散去。
甄文君离开之时卓君府还没修葺完毕,卫庭煦说了,等她回来会看到和曾经的卓君府一模一样的家。当她踏入府中第一步时,的确有种回到了曾经的卓君府的感觉。
一模一样的照壁和浮桥,完全复原的茶斋和花园,这儿的确是她熟悉的卓君府,卫庭煦相当用心。
“喜欢吗?”进屋了卫庭煦还赖在她怀中不肯下来。
“喜欢,特别喜欢。辛苦了,子卓。”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夫人。”
甄文君特别乖地立即改口叫夫人,卫庭煦勾着她的脖子让她脸降下来一点,啵唧一口,印了个红唇印在她脸庞上。许久没闻到卫庭煦身上好闻的木香味,甄文君心神荡漾,两人都因久别重逢而兴奋不已,卫庭煦领着她就要进屋,她忽然恢复了些理智道:
“我先去沐浴,急着赶路好几日没洗澡了,身上有股味道。”
卫庭煦丝毫不嫌弃:“我不在意,你身上的味道怎样都好闻。”
甄文君自己受不了:“不行不行,你等等我!”
卫庭煦死活不愿意从她怀里下来,甄文君没办法:“那你要与我一块儿洗吗?”
卫庭煦咬了咬嘴唇,差点儿将甄文君一颗心给荡出来。
卓君府的占地比先前的大了两倍有余,连沐浴的池子也非常宽敞,是甄文君曾经梦寐以求的,甚至比她梦想的还要舒适,能在里面游几上好几个身位。
卫庭煦早就灌好了一池子的热泉只待甄文君一回家便能沐浴其中,一洗风尘和疲倦。
茂密的竹林将池子四周全都圈了起来,加之热气萦绕,非常私密,可甄文君脱衣衫还是脱得有些犹豫。
卫庭煦早也宽衣入池,下半身浸在池中,小心翼翼地往池心更深的地方走去。
“才七个多月未见,竟害羞起来了?不敢在我面前脱衣衫?”卫庭煦轻轻往前划了两下,安静的院内只听得到划水的声响。
甄文君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介意,便将这一身追随她出生入死,几乎洗褪色的衣衫脱了。
卫庭煦停下了划水的动作,炙热的目光穿过热气盯着甄文君。
“来。”她向甄文君招招手。
甄文君一个扑腾便到了她身边。
卫庭煦将她的长发轻轻绾起,就像多年前她出征时一样。
目光从她的后颈往下,沿着脊柱一直看到水下隐隐约约紧实又美丽的下半身,指腹贴在那些深深浅浅或新或旧的伤口上,想要数出甄文君究竟受了多少伤。
甄文君发现她在做什么,回过身环住她的腰:“我是个将军,这是我的职责。”
“我明白。明白归明白,心疼归心疼。”卫庭煦的双眼很明显蒙上了一层水汽,仿佛只要眨动一下就会落下一串眼泪珠子。
甄文君的手从水里抬起,透明的热泉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她抚摸着卫庭煦的脸庞和眼角,将她温热又柔软的身体拥入怀中。
“在北疆,我每一夜都有梦到你。”
甄文君的情话带着些撒娇的语气,一瞬间让二人回到了多年前,甄文君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意气风发地骑着云中飞雪,只因为卫庭煦一句话,愿意去世间任何一处地方,做任何事。
卫庭煦扶着她的肩膀与她唇齿相叠,火热的心境一触即发,迅速将热泉染成了欲念之海……
七个月前聿军曾经一度被断粮,冲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甄文君陷入苦战。
彼时卫景安也和闫氏你争我夺,姚氏趁机反攻,想要一举将万向之路夺回,更重要的是杀了关姜二人,以及那个野蛮的胡族少女。长孙悟和阿燎去了怀扬支援小枭,前脚刚走没多久北疆就传回了聿军被围的战报。
李封想要派刘绍一派的人去支援,被卫司徒轻轻一挥挡了回来。
李封想到了她不愿意刘绍势力得了战功,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卫司徒要亲征北疆。
这些年卫家和长孙家人才辈出,无论嫡系还是庶出,卫庭煦闭着眼都能挑出一把将帅之器,此次去北疆她不只是送粮草,更是想要锻炼年轻人,尽早将可用之人好好雕琢打磨。阿燎所说的外患之后便是内忧爆发一事,其实她早也想过也早就开始提防。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年卫景安南征北战受了不少伤,和家人聚少离多,长子已经有三岁,见面的机会只怕连三次都没有。是时候劝他解甲归田,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更重要的是,卫庭煦盼望着二哥能够儿孙满堂,做卫庭煦做不到的事,延续卫家香火。
想要他退下来,必定要找到能够替代他的人,这次北疆之行并不只是运送辎重这么简单,所有随军出征的人都明白这回在卫司徒面前表现如何,直接关系到未来的仕途,各个摩拳擦掌只待一搏。
卫庭煦北疆之行非常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可是人走了早朝之上肯定是要告假的。李封听说卫庭煦告假,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就让人暗中调查,发现她居然不在卓君府,甚至出了汝宁!
原来是去北疆了!
卫庭煦这一走李封比谁都高兴,刘绍更是将心中的算盘打得震天响,想要趁她不在拿卫家开刀。
刘绍都能想到的事,卫庭煦如何想不到?
她临走之前将三哥卫景泰提升为中郎将,卫景泰和他两个哥哥都不一样,为人非常严肃冷酷,李封甚至都不敢和他对视。禁中由他掌管,是李封最害怕的事。另一边,卫庭煦将鸿胪寺和顺德年初组建的工部划入山海司之下由阿燎管理。阿燎依旧是山海都尉,只不过这个都尉手握外交和内建,权利堪比三公。而这些调任全都是走的参事院,李封并不知情。
参事院有院首卫合坐镇,就算卫司徒不在,所有事也都必须经过参事院,李封和刘绍想要闹出点幺蛾子是很难的。还有卫景泰在暗中虎视眈眈,李封和刘绍都不敢轻举妄为。
也便是从那次开始,李封才真正感觉到卫氏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不过是个窝囊皇帝。
卫庭煦到北疆之时,正遇上甄文君率兵突围的大战。
援军从天而降,甄文君还觉得纳闷,当她在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中见到卫庭煦时吃了一大惊。
“你怎么来了!”甄文君跑到卫庭煦面前,手里的马戟还挂着半截肠子和几片碎肉,一身的铠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盔也不知打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站在雪地里,即便和卫庭煦不到五步的距离也需要喊叫才能让声音穿透寒风进入到对方的耳朵里。
“我如何不能来?”卫庭煦料到她一上来便会质问,可是真正面对质问时还是被拱上了脾气,“你在前线出生入死,如今又陷入困境,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身陷险境,依旧安稳地待在汝宁?”
“你不适合这里!这里太危险了!”甄文君常年被寒风侵蚀的脸上已经多有皲裂,更不用说双唇上全是血口,“你不用来,我自能克服!”
“我当然知道你有这本事,可是我依旧记挂。”卫庭煦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拽住她保护脖子的厚厚的裘衣,“人人都知道你厉害你能退敌,而我在意的是你也会受伤。若是能分担一二,为什么不?我这么努力学习骑马,就是为了能在战场上与你并肩!你现在何必说那些没用的,告诉我你也想我,其他的不必说!”
风雪从她们的眼前呼啸而过,待她憋在心中多时的质问一口气吐完之后,甄文君吃惊和疑惑的眼神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也想你。”甄文君老实承认,“特别特别想。”
卫庭煦:“抱我。”
“我很脏。”
“我不管。”
二人在寒风如刀的北疆拥抱,实实在在的拥抱,透过冰冷铠甲的温度证明着心跳,证明对方还是实实在在活生生地存在着。
如今平安回到了汝宁,再回想起七个月前的这一幕,依旧惊心动魄又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