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成婚法令将在诏武四年的正月里颁布。凡是拥有大聿户籍的大聿子民都可成婚, 只不过同性成婚之时需要缴纳高昂的“婚税”。
大聿每一条重要法令正式颁布都需要先由廷尉署提出, 在尚书台写成奏折后在早朝上集中商议, 最后由天子决定是否推行, 由谁推行。
天子虽然有最后的决定权,可若是此法令无法得到三公九卿的认可的话,天子硬要推行只会落得一个高傲自大不肯纳谏的恶名。法令能不能真正执行,最重要的还是整个中枢的意识。
所以,从同性成婚法拟定开始, 李延意并不急躁迅速推行。一是因为她选定的第一对同性成婚者还未在整个大聿的范围内有太大的名望,即便放眼中枢来看也在三公九卿之下, 又不可再冒进破格提拔,即便成婚影响力也有限。二来, 现下正是要鼓励生育增加人口,疯狂屯兵之际, 同性成婚法的颁布必定会大大打乱司徒的民生大计,也会遭到更多的反对。
这些年来李延意太明白了,无论是中枢还是民间,大家不在乎顶层是谁在斗法,甚至谁当皇帝都未必关心, 他们最关心的只是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是否会被殃及。山河□□或破碎都没关系, 但如果有人迈进了他们家里踩倒了几棵幼苗,他们就算没有称手的兵器也会把脑袋削尖冲上来将入侵者撞死。
身为帝王,李延意不必多么锋利多么凶残才能稳住河山,她只需要表现不可侵犯的威仪同时将各方的权利平衡好, 让大家吃自个儿盆里的肉吃得开开心心就好。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特别还是坐在天子这样的位置上,各方势力太多太复杂,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错斩了谁的手指。
庚家刚刚安抚好,起码是表面上不再作乱,李延意不想再起风波。
这回同性成婚法拟凝定之前李延意和关训以及卫纶、长孙曜等老臣们谈了很久。她还特意叫上了卫庭煦和甄文君,也想听听她们的看法。
其实所有新鲜的规则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一开始人们不喜欢只不过因为不适应,只要权衡好贵族世族平民的利益,画好了圈不让谁趁机钻漏洞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同性成婚法令规定,若是成亲双方为同性的话,需要交纳高额的人头税土地税等基础税,算起来比普通异性夫妻所要缴纳的税高出一倍。
如此一来李延意收获同性支持的目的算是达成,她身为女帝推动平权的头衔依旧存在,亦能有效地遏制同性成婚的范围,控制人口减少的幅度。
很奇妙的一点,这条法令的颁布会让同性成婚变成一项“高贵”的事,只有有钱有势的人才会做的事。同性成婚者必定是李延意簇拥,而在对世族们一举一动都疯狂向往和模仿的大聿,李延意有把握同性成婚会变成新一轮的风潮。
同性成婚的人越多,李延意的拥护者也就越多,同时征的税也随之水涨船高。
颁布同性婚姻法的同时亦颁布了鼓励生育的法令。所有农籍的大聿子民以户籍所在为准,每生一个孩子便奖励两亩地,同时每亩地减少两成的土地税和人头税。生的孩子越多,得到的土地也就越多。这些土地终身归他们所有。超过十个孩子以上的农籍,想要再多生孩子,土地依旧会给,但是人头税和土地税开始递增,生得越多负担越重。
有些想要通过生育摇身一变成为地主的人恐怕要失望,新的庞大世家的诞生并非靠简单的生育就能完成,此举稍微笼络一下世族的心。
农耕、生育、税收,更重要的还是民心,统统落入李延意囊中。
早朝之上不是没人反对,只不过此法令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漏洞反驳,为了反对而反对的那波老臣也都说不出个合理的反对理由,即便有个别人碎嘴,统统被长孙曜和卫庭煦的伶牙俐齿给驳斥了回去。
同性成婚需要有最先的推动者,万向之路的开拓功臣卫庭煦和年少英豪护驾有功的中郎将便被李延意推到了民众面前。
诏武四年二月初八,便是她们二人成婚的大好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天子为她们选定了成亲的日子后不久,卫纶在家中摔了一跤,陷入昏迷,性命垂危。
卫氏主母在屋内陪着卫纶,卫家其他所有人都聚集在他病房门口,等着他醒来便一一去见他。
没人敢开口,但心里都明白,这一面可能是最后一面。
卫纶病重之事惊动了李延意,李延意得知消息之后立即领着御医火速赶往卫府,命令御医一定要保住卫纶:
“若是保不住卫司徒的性命,你们全部陪葬!”李延意在卫家院子里一声怒喝,所有御医脸色煞白,迅速进屋帮卫纶诊治。
卫庭煦看见李延意来了,便在甄文君的搀扶下走到她面前,伏地拜恩。
李延意不想卫纶死,这想法是发自内心的——最起码在卫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前卫纶绝对不能死。
按照大聿的法令和风俗,卫纶一旦死了,卫庭煦要回家丁忧三年,这三年她必须专心守孝,连家门都不好出,更别说成亲了。虽中枢也有权利借着“特殊原因”将丁忧的官员“夺情”召回的说法,可一旦这么做,卫庭煦在民间的形象又会大跌,毕竟“孝”是所有品德之首。
李延意不想她借着万向之路的功绩刚刚得来的一点点好名声就这么功亏一篑,更不想同性成婚法还未成功推行就有胎死腹中的风险。
已经到了最佳时机,李延意不想夜长梦多。
“子卓快起来吧。”李延意道,“卫司徒是三朝老臣了,为大聿立下汗马功劳,寡人如何忍心看他就此长辞?”见卫庭煦双眸之下两抹青黑,整个人精神不济,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李延意正想说一番叮嘱的话,卫庭煦却身子一软瘫倒下去。幸好甄文君搀扶的手从未松开,否则这一跌恐怕也会跌出个好歹。
“陛下,失礼了。”甄文君直起身子将卫庭煦横抱入怀,“自微臣入诏狱再到卫公病重,子卓一直照顾左右焦心劳思,她本就身子弱些,还望陛下恕罪。”
李延意“哎”了一声:“卫公和子卓都是寡人的左辅右弼,寡人只盼他们能快些康复。文君,你不必多说了,快些带子卓下去歇息吧,寡人让御医也去瞧瞧她,开些药调养调养身子。”
“多谢陛下。”
甄文君带着卫庭煦回到她自小居住的屋子内,守着她,等到御医来看过让人去煎好了药送来,卫庭煦将将醒来。
“我父亲……”卫庭煦一醒便对卫纶的病情万分挂记,想要起身,被甄文君制止了。甄文君握住她的手将她重新劝回了床上:
“御医已经将卫公的病情稳定住了,暂时没有危险。倒是你,御医说你上气不足清窍失养,需要好好调理。你瞧。”甄文君将一整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布摊开给她看,“这全都是我和御医为你量身定做的食谱,往两个月的时间里你都要按照这食谱进食,莫要再忧心操劳了,知道吗?”
卫庭煦只看着她没说话,甄文君“嗯?”了一声。
“我喜欢你这样交代我。”
甄文君露出笑容:“子卓对其他事都很精明,怎么到了自己的事上就这样随意了?快些将病养好,别让家人着急了。”
卫庭煦握着她的手:“难道你不着急?”
甄文君凝视了她片刻后笑道:“我也是你的家人。”
卫庭煦乖乖地听甄文君的话踏实养病,家中照顾卫纶的事交给了她二哥卫景安与三哥卫景泰,大婚的事儿甄文君与阿冉姐姐一块儿商议,加之还有李延意专门派来帮忙的少监,所有一切都不必她操劳。
这么热闹的大喜事阿燎当然要上门贺喜,顺便看望一下老朋友。
阿燎来了,阿鹤阿叙追随她左右。进门时甄文君正在和少监说大婚之事,阿燎爽朗的笑声将她们的谈话打断。
“文君妹妹,恭喜恭喜啊!”阿燎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难得穿了女式的长裙,上了妆,手中的扇子也换成了小巧的竹扇,见到了甄文君也没再敢占便宜,老老实实地离她八丈远道贺,“打从见着文君妹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文君妹妹招人喜欢,没想到最后竟落到了庭煦的手中。说起来我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亦是庭煦的挚友,如今真是百感交集啊……”
阿燎在这儿叹了许久,卫庭煦不在,甄文君以为她要在此陪着尴尬地聊上一会儿,没想到阿燎让随行的二位娘子去帮忙,她叫上甄文君一块儿到院内找卫庭煦去了。
一到屋里阿燎便贼头贼脑地往外看了几眼,合上房门后将个千疮百孔的木盒掏了出来,摆在桌上。若不是造型奇特,甄文君真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木盒就是当初她们从长歌国带回来的,装有“女女生子秘术”的盒子。
“还是没打开?”卫庭煦躺床上时间长了也累,阿燎来了便下床走动走动。
阿燎瘫在案几之后摇头:“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可我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成功。这些日子你们没见着我,可不是因为我在偷懒胡混。为了弄开这破东西我去了江湖上各大门派,就为了借一把能开天辟地的武器斩开它!”
“结果呢?”甄文君笑着喝茶问她。
“结果你也看到了啊,没能弄开。就连冶炼技能一流的百年锻刀坊我都去了,人坊主都急眼了,一辈子的修为居然弄不开个小木盒子,说出去实在有辱锻刀一门的名声。我走的时候送了我上百把精制的利剑宝刀,要我切莫往外多传。我挑了其中最好的一把,待你们成婚那日正好送给文君妹妹,身为中郎将得有把趁手又体面的兵器才是。”
甄文君:“那就先谢过燎公子了。”
卫庭煦听她说的这些也愈发有兴致:“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里面究竟有没有生子秘术了,反正天子已经过继了皇子,大聿后继有人。我就是单纯地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长歌国究竟留下了什么宝贝需要这样保护起来。”
甄文君将这盒子放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看,在桌上敲了敲,再拿来刀想要伸进扁平的细缝中硬撬,结果连伸都伸不进去。
“将这盒子放在这儿吧。”卫庭煦对阿燎说,“你折腾这些日子也够了,剩下的我和文君想想办法。”
阿燎走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它打开啊!我青鸾里的娘子们各个都等着为我生孩子呢!”
“口无遮拦的登徒子。”甄文君懒得去送阿燎,继续摆弄木盒。
对于掌控不了的事物,人似乎有天生的热忱。甄文君拿来烛台往缝隙里照,什么也看不见,再用铁丝去勾,什么也勾不着。颠了颠分量,里面似乎有东西又似乎没有,毕竟这木盒本身多重无从考究。摇晃之时也听不见里面的声响,莫非是将宝物固定住了?
卫庭煦和她一块儿研究了片刻便喝药睡去了,甄文君大婚在即中枢给她放了假,难得的清闲,便继续钻研。
这薄薄的缝隙究竟要有什么样的钥匙去开启?
甄文君思索的时候手指喜欢快速拨动,这是她自小练习金蝉刀留下的毛病。最近因职务的原因练刀法较多,可是习惯总是难改。
当她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又开始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自上而下地拨动时,脑中乍然跳出一个想法。
回头看了卫庭煦一眼,卫庭煦正背对着她安静地睡着。
她小心翼翼、无声地将金蝉刀从腰带里抽了出来,慢慢对向木盒的缝隙。
“咚咚咚!”
急躁的敲门声吓了全神贯注的甄文君一大跳,差点儿割着手指。卫庭煦迷迷糊糊地转身看过来,甄文君将金蝉刀收好,木盒一放,开门去了。
“小枭?”
小枭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凝视着甄文君,就像一只猎鹰。
“你跟我来。”她不由分说地将甄文君拉走,甄文君没辙,只好跟着去了。
小枭带着她到无人的浴池边,问她:“阿母,成亲是什么意思?”
甄文君看她神色凝重还以为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问的是这个……
“成亲就是,以后两个人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你和卫庭煦?”
“不可直呼长辈的名字,在大聿你需要……”
“她在算计你。”小枭打断甄文君的话,对卫庭煦用了一个非常锋利的词,“阿母你不能和她成亲。”
小枭的大聿话进步神速,不仅能够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甚至能分得清情绪多寡。
甄文君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很晚了,你此刻该做的事情是去睡睡觉。”
“阿母。”小枭双手拉住甄文君的袖子,整个人几乎贴到她身上,“我看见了。”
甄文君皱眉:“你看见什么了?”
“那天我的纸鸢飞到了屋顶,我去摘,从屋顶看见卫庭煦在书房里,她在和阿绢在一起说悄悄话。”
“和阿绢说悄悄话?”甄文君笑了,“阿绢是哑女,不会说话。小枭,你莫要胡言乱语。”
这个阿绢甄文君不太熟悉,但也是知道的,她是跟着卫庭煦从卫府到卓君府的婢女之一,因为是个哑女日常不便沟通,一直都让她在庖厨和浣洗房干活儿。平素里她很安静,从不近卫庭煦与她的身侧,所以甄文君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基本上没怎么和她交流过。
“不是!”小枭非常确定地否认,“阿绢会说话的!我真的看到了!阿母一回来她们就不说了,她们从窗户里看到你就不说话了,卫庭煦还让阿绢躲了起来!她在欺骗阿母,我不敢告诉阿母,因为我还保护不了阿母,阿母不要跟她成亲!她一直在欺骗阿母!”
小枭说过不少诳语,可真话或是假话甄文君还是能分辨出来。
此时此刻,小枭着急的模样不是在说谎。
有人走过,甄文君将小枭的嘴捂了起来,在她耳边说:“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吗?你先回卓君府。”
“可是……”
“过几日我再去找你。”
将小枭打发走,甄文君在回廊下站到夜深。
几乎在小枭说的一瞬间甄文君就将这个假装哑女的阿绢和寒河孤舟垂帐之内那个为主人传话的婢女联系在一块儿。
以前甄文君就想过,如果卫庭煦是孤舟上击筑之人,那么为她传话的婢女必定是亲信。传话之人的声音不像小花也不是灵璧,甄文君并未见到这样一个人追随卫庭煦左右,不可能用过那一次后便不再启用,这不合常理。
没想到这个结也被解开了。
真相就在眼前,甄文君却视它为洪水猛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辗转反侧焦虑不堪。
离大婚之日还有五天的一个清晨,甄文君收到了步阶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