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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褚并没有如宗政清琪所愿的,立刻就带着他回城,而是在那片城郊逛了很久,找了几个当地的老农详细问了一番农作物今年的粮产,以及他们将粮食卖给米粮店的价格。
当着宗政清琪的面,晏褚还重点询问了一番东省旱灾消息传入京城后对当地粮价和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影响,这个时候,宗政清琪也顾不上和晏褚生气了,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连刚刚纠结的事也都放到了一旁。
出了宫,宗政清琪才知道原来宫外头的普通老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还在附近的农家吃了一顿饭,夹杂着野菜沫的杂粮窝窝,过冬时候家家户户必备的咸菜疙瘩煮的一锅汤水,以及因为看他们给了足够的银钱,老农狠下心来才宰杀的老母鸡熬的鸡汤。
那锅鸡汤几乎就是原味熬煮,没有撇去上面的浮油,火候不够老道,又没有添加足够的辅料,宗政清琪只喝了一口就觉得腻,要不是杂粮窝窝卡嗓子,他还不见得会将老农盛给他的那碗鸡汤喝下肚,至于那些煮过头显得有些柴的母鸡肉,他自然一口都没碰,勉强吃了一个半的窝头,他就觉得饱了。
“不要浪费。”
晏褚捡过他吃剩下的半个窝头,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每一口饭,每一口汤,都吃的极为虔诚。
在他的对比之下,以及看着老农家几个半大孩子乖巧坐在一旁,吃着窝窝眼馋地看着桌上那一锅香浓的鸡汤吸溜着口水却不敢碰的模样,宗政清琪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过于娇惯了。
“谢谢老伯,今天的午饭很美味。”
对于晏褚来说,今天的午饭味道确实不错,纯正新鲜的野菜,揉的筋道的玉米窝窝,除了苞米磨的时候没磨细,颗粒感有些重,以及窝窝里掺了一些包谷棒子面,口感更加粗糙了外,在现代,完全就是一个健康又天然的美食。
老母鸡熬汤的时候没有处理好,但老灶柴火熬炖,虽然腻了些,但滋味足够浓郁,细细品尝,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经历了这么多世界,晏褚早就知晓怎么坦然接受你面对的一切,从细微当中发觉食物美妙的地方,在宗政清琪看来很难忍受的一顿饭菜,晏褚却可以坦然享受,也是这个原因。
“嘿嘿嘿。”
老农听了晏褚的真心夸赞,忍不住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上面还黏着窝窝渣子:“说实话,搁几年前,我也没想过自己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老农不傻,从宗政清琪这个小少爷的表现来看,他就知道这户人家平日里的伙食肯定比他们好上许多,他们家过年都不一定能喝上的老母鸡汤那个小公子都看不上,想来家里每餐都是山珍海味,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俊秀的老爷能够将他儿子吃剩下的窝窝一块吃下去,吃完饭的时候还真心表达感谢,在老农看来,这就不是一般人。
他觉得,眼前这个老爷,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老爷都要和善近人,老天爷让这样的人享大福,果然是有道理的。
就是慈父多败儿,这个小公子在家似乎被娇宠惯了,心不坏,就是有些为人处世方面的道理,没他爹吃的透。而且这小公子胆子也大,还敢打听皇帝和锦衣卫的事,只希望这位老爷能狠下心,回去好好管管他这个儿子,免的他到时候闯出大祸来才好。
这些想法在老农脑海里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看着手里苞米面多,野菜和苞米棒子面少的窝窝,老农由衷发出幸福的感叹。
“早些年,我作为家里的劳动主力,一餐只敢吃两个窝窝,然后喝上一大壶水,从来不敢敞着肚子吃,生怕这顿吃饱了,下顿就没着落,现在就不一样了,一餐我能吃四个窝窝,还能喝一碗野菜粥,逢年过节,家里也舍得去镇上的猪肉铺买点猪下水,五花肉改善改善伙食了,这样的日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老农嘿嘿笑,今年新帝登基,还减免了赋税,加上京城这一片锦衣卫看的最紧,哪个不要命的敢顶风作案苛待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这么一来,他们今年能存下的钱就更多了,明年闺女出阁,也能给她置办一些体面的嫁妆了。
对于未来的生活,老农一片向往,日子,真的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没错,我也能吃两个窝窝头了。”
老农家七岁的小孙孙举着三枚手指,笑呵呵地说道,露出一口豁牙,黑瘦黑瘦的脸蛋,看上去精力十足。
两个窝窝头,每一个也就孩子拳头大小,可对于农家的孩子而言,已经是无上的幸福和最大的满足了。
要是爷爷能让他喝一口贵人喝完剩下的鸡汤就好了,小男孩擦了擦从牙豁口流出来的口水,低着头乖巧地啃起了杂粮窝窝。
宗政清琪听着,心情沉落了不少,当他还在为饭菜不和胃口挑三拣四的时候,他的那些子民,因为能够温饱就那么满足,可想而知,他们之前的生活有多糟糕。
“现在咱们种稻谷小麦,还种朝廷从海的另一边引进的苞米土豆番薯,那玩意儿产量高,对气候也没那么多要求,现在连山坡那些原本的荒地都被种上了这些新作物,咱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而且有那些产量高的粮食,想来东省那边的饥荒,很快也能缓解的。”
老农注意到晏褚之前问的很多问题都是关于粮食产量以及粮价的,以为对方关心东省旱灾的事,他忍不住开口安慰了对方几句,现在朝廷的话事人那么英明,东省的旱灾,持续不了多久的,相信朝廷一定能够给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听了老农的话,宗政清琪更加惭愧了。
苞米、土豆、番薯的种子的引进,说起来还得归功于萧褚,当时他组织了海上商队,去海域另一边的国家进行商贸,那时候,没人看好萧褚的决定,相反因为他修建大型商船,劳民伤财,掏空了小半的国库,那时候,前朝后宫对他的决断都有非议,讨厌他的人,私底下更是骂他奸佞误国。
那时候宗政清琪的年纪更小,在身边人的影响下,他同样是叱骂萧褚的人之一。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正确的,海上航线的开辟给大商带来的变化,是值得载入史记的。
宗政清琪不由沉默了,他在执拗地认为萧褚是奸臣的时候,对于大商的子民而言,他这个奸臣,或许比大商曾经的皇帝,他的父皇更加值得他们信任。
这样的萧褚,他真的有资格诋毁他,不屑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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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逛吗?”
在老农家用完了午饭,晏褚就带着宗政清琪上了马车,回了城内。
他走在后面,任由宗政清琪往酒馆、书肆以及街头小巷的摊贩那儿钻,之后的半天,他陪着他听了酒馆里的酸儒用隐晦的话语抨击现今宦官当道的现状,也陪着他听了街头小贩对现今生活的满意以及对未来的期望。
他看着他的眼神从怀疑,到深思,再到现在多种情绪交织的矛盾和复杂。
晏褚知道那个小男孩一直在偷瞄他,却没有如对方的意,即便是在听着那些酸儒对他的批评指着,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宗政清琪知道自己的心思,对方一定早就已经看透了,这么一来,小皇帝别提有多挫败了,他和那个男人比起来,仿佛还隔着无数座高山,他都怀疑自己有没有攀登到和他一样高度的那一天。
“你,哼。”
宗政清琪想问问对方,为什么百姓私底下议论皇帝锦衣卫的人就要逮人,而他这个东厂都督,锦衣卫实际上的主子被那些酸儒那般评价,却没见东厂的人有什么反应。
酒馆那么大的地方,宗政清琪不信东厂的耳目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仿佛对于眼前的男人而言,他对外的名声,是好还是坏,从来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
只是问题还没问出口,宗政清琪就有些后悔了,他和萧褚的关系,哪里和气到能问这种问题的地步,因此他收回了到嘴边的话,用一声傲娇的轻哼终结了那个还没开始的话题。
“老伯,给我两串糖葫芦。”
晏褚从荷包里拿出四文钱递到一个小贩的手里,从他扛着的靶子上,选了两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
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这样的东西?
宗政清琪在老农家的时候就没吃饱,现在逛了大半天,肚子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只是因为面子的缘故,不好开口。
糖葫芦是他从出宫的时候就盯上的新奇吃食,只是注意到围在糖葫芦小贩边上的都是一群四五岁稚气未脱的奶娃娃,宗政清琪自认为他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好意思开口买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现在看萧褚不顾形象,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不由瞪大了眼睛。
两串,总有一串是给他的吧?
宗政清琪咽了咽口水,眼神的余光不住往晏褚手上的糖葫芦瞟去,心里想着,如果萧褚非要给他,那他就收下吧,这可不是他嘴馋想买的,他皇帝的威严依旧保住了。
出乎宗政清琪的预料,晏褚将手里的两串糖葫芦都给了他。
“宫外的东西毕竟没有宫里做的精细,陛下尝尝味道就好,如果觉得喜欢,可以让宫里的御厨学着做。”
他眼神淡淡,仿佛那两串糖葫芦就是他随手买的一般。
宗政清琪顾不得计较那么多,面对着讨喜的糖葫芦,忍不住咧嘴大笑,好半响才发觉这样更影响他帝王的形象,赶紧把嘴捂住,左顾右盼,似乎是想看看刚刚那一幕被多少人看到眼里了。
两串糖葫芦,一串他自己吃,还有一串留给母后,说起来母后自从进宫后也有十多年没有出宫了,对于这些宫外的小玩意儿应该也是惦记的,给了她这串糖葫芦,没准能够让她开心一些。
虽然母后从来不说,可宗政清琪可以感受到,在那深宫之中,母后并不开心。
晏褚看了眼那个心情说变就变,得到了两串糖葫芦就很开心的小皇帝,完全无法将他和原身记忆中的那个在无数次磨砺后成长起来,杀伐果决,坚毅果敢的帝王联系到一块。
上辈子,原身和他,到底哪个更错已经说不清了,出于原身的立场,他只想杀光所有宗政皇室的人,包括宗政清琪这个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
出于宗政清琪的立场,他当了几年的傀儡皇帝,眼看着大商江山因为原身的蓄意报复陷入水深火热,边城狼烟四起,所有人都想在中原这块广袤的疆土上分得一杯羹,天灾横行,百姓起义,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机立断,诈死脱身。
原身扶植了新的傀儡,在他的操控之下,宗政皇室,渐渐彻底走向灭亡,同样的,大商江山四分五裂,群雄割据,原本和平的土地上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等十年后,宗政清琪再一次出现在那时快完成复仇的原身面前时,他已经今非昔比。
也是那时候,原身才发现,原来宗政清琪没死,西北那个收揽了万俟一族在五六年前突然冒起来,接连打下几个小国的西北王,就是他。
在后宫之中,能够有本事帮他诈死脱身,而他又不会防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深爱着,却不敢相见的女人。
在他和宗政清琪之间,那个女人,终究还是选择了她的儿子。
那时候的原身,因为陈年旧疾,身体早就不复从前,两人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边是枯败腐朽的旧朝廷,一边是士气正旺,民心所归的西北王,原身顺理成章的,就败给了宗政清辉。
在他上位后,重整朝廷,平定叛乱,收复江山,他花了又一个十年,处理原身留下来的烂摊子,再花了整整二十年,使得大商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史书将那一场动乱称之为庆宁之变,取成庆帝和靖宁帝国号上的两字,这一场影响了大商整整二十余年的战乱,被所有人铭记在心,而造成这场战乱的元凶萧褚,也成了史记当中被史官口诛笔伐的祸国奸佞。
在他死后,大商诸多群葬坟前都立有一个跪着的宦官雕像,每一个前去上坟的人都会朝那个雕像吐口水,扔烂泥,而这座雕像的原型,就是大奸臣萧褚,即便江山更迭,关于萧褚的故事,依旧流传在祖祖辈辈的口述之中,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
造成一切的元凶是成庆帝,而代替他承受所有苦难的却是黎民百姓。
在这个错误里,原身是无辜的,宗政清琪也是无辜的,他们中的一个承受了千万年的骂名,另一个成了千古一帝,却没人知晓在他成为傀儡的那些年,在他诈死的那些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只因为他生来流着的成庆帝的一半血液。
宗政清琪正吃着糖葫芦,就感受到了晏褚复杂的视线,这似乎是对方今天第一次流露出这样不受控制的表情。
他在看什么?
宗政清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只吃了一颗,酸酸甜甜甚得他心的糖葫芦,颇有些不情愿地将糖葫芦凑到晏褚的面前。
“这可是你给我的。”
宗政清琪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小气鬼,既然想吃,就自己再买一串呗,他又不会笑话他。
“就一颗。”看萧褚不动嘴,宗政清琪把糖葫芦又往他面前凑了凑,然后强调了一句。
“咔擦。”
咬破了外层的糖衣,里面的山楂微微泛酸,这样的酸度正好和外层糖衣的甜度相中和,酸甜可口,刺激着味蕾,让人胃口大开。
晏褚在小皇帝肉痛的眼神下如他所愿咬掉了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似乎是怕他多吃,小皇帝在他咬下那颗糖葫芦后,就赶紧将糖葫芦串收了回来。
一起逛过街,一起分享过同一串糖葫芦,宗政清琪觉得,这一天的相处,他对萧褚这个往日里他恨之入骨的太监,好像有了不同的看法。
这样的改变,似乎也不赖。
“咚、咚、咚、咚......”
皇宫外的鸣冤鼓被敲响了十下,利来只有重大冤情要求面圣深渊的情况下,才会被敲响。
要知道从大商开国以来,鸣冤鼓就只响过两次,并不是天底下的冤情就这两桩,而是鸣冤鼓被敲响的代价,非常大。
当今天子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既然你有冤情要诉说,就必须证明你伸冤的决心。
敲响鸣冤鼓,只是伸冤的第一步,在敲响鸣冤鼓后,伸冤之人还得过“刀山”和“火海”,才能见到皇帝,诉说冤情。
“刀山”是由一千根尖利的铁钉拼成的钉板,每根铁钉长一寸,伸冤之人需要穿着单薄的春衫,滚过那长约三丈的钉板。
“火海”是由一堆燃烧着的炭火铺成的长路,伸冤之人得从“火海”上赤脚走过,只有完成上述两个考验,并且还活着的情况下,才能得到这个珍贵的面圣伸冤的机会。
也真是因为这样的挑战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有重大冤情,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想也没有那个胆子敲响鸣冤鼓。
这个时候,宗政清琪正跟着萧褚回宫,听到鸣冤鼓被敲响,他当即就掀开马车的帘子,然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对每一任帝王来说,宫门外这口鸣冤鼓被敲响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宗政清琪怎么可能会不在意。
此时宫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听到鸣冤鼓响,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宗政清琪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过这些拥堵的人群,走到最里面。
“你有和冤情?”
守宫门的总管出来,看着那个拿着鼓槌,跪在宫门外的青年问道。
“草民乃前镇国将军晏昭南之子晏褚,我状告当今太上皇派人假扮流寇屠杀我晏家满门,诬陷我父亲叛国、谋逆数宗罪状,还请新帝,还我晏家枉死族人一个公道,还我晏家满门忠烈的先祖一个公道。”
周遭原本议论纷纷的声音忽然间全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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