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炅话虽然是这样说的, 语气却没什么讽刺。
他受伤不轻, 勉强说两句话也牵扯到伤处, 忍不住抬手在肩上轻轻按了按。
“你怎样？”孟柒还没彻底从，自己竟然真的已经结丹中回过神来。
她只觉得体内灵气奔腾不息，陡然变得比先前大了十倍不止的灵海，现在大概才真的可以称之为海了。
除此之外, 那颗银色的小球在灵海上空不断转动着，有丝丝缕缕的灵气, 自小球中流泻而出, 慢慢流向宽阔的灵海。
其实金丹修者，当然不会真正有生生不息的灵气。
但是内丹凝成，只要不是陡然消耗过快，灵气确实会慢慢回复。
所以三千世界有一种说法, 大意就是只有结丹成功，才算真正迈上修者大道。
筑基和练气期, 只是比普通人身强体壮些，多了点灵气，可以用些法诀罢了。
也只有到了金丹期之后，时间在修者身上留下的痕迹会变慢也变淡。
修者本就是逆天而行, 金丹之后，算是初有小成吧。
等再往上，修者每次突破一个大境界，就会迎来天道劫数。
孟柒冲姬无炅说那句话时，体内比之前多出十倍的灵气运转不息。
她下意识抬手, 只觉指尖微微发胀，仿佛下一瞬，就会有灵气破指而出。
“我猜……”姬无炅说一句话表情都要扭曲一分，还是控制不住，咬牙切齿也要对孟柒继续说道：“应该是你通过了这关考验，所以这是奖励。”
他深吸口气，又问：“你刚才遇到了什么？”
孟柒一怔。
她这才环顾周围，黑色悬崖峭壁上，姬无炅倚靠大石而坐的地方，应该是这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至于自己……
孟柒低头看向自己脚下，她脚下也踩着黑色的岩石，同样在一处山崖之巅。
周围是更加广袤，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
大海上空，阴风怒号，黑色的巨浪疯狂卷起，重重拍在他们所在的悬崖下的山壁上。
那气势，仿佛要生生撞碎整座山崖。
巨浪在空中很快消散，并没有落回大海。
孟柒凝目看去，这才发现海里原来并不是黑色的水，而是浓郁厚重到了极致，仿若成了实质的黑色魔气。
“嘶——”她忍不住深吸口气。
孟柒本来站在离悬崖很近的地方，居高临下看去，只觉头晕目眩。
她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扬眉朝姬无炅看去。
他们分别所在的悬崖之间，隔着一道裂隙。
裂隙约莫有六七丈宽，下方仍然是不断疯狂翻卷着的魔气巨浪。
“你受伤了？”孟柒问道。
“唔。”姬无炅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小伤。”
孟柒看向他放在身侧的右手。
姬无炅的手指其实很好看，修长有力，只是有些病态的苍白。
此时对方苍白的手指上，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褐色血迹。
他整个人都倚靠在巨石上，和孟柒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始终没有站起来。
——这肯定不是小伤。
姬无炅纵然骄傲狂肆，但如果真的只是小伤，是绝不可能这样半躺在地上，和自己说话的。
孟柒朝前走了两步。
她低头看了眼悬崖下方狂风大作，巨浪拍天的魔气大海，然后抬眸又看向姬无炅：“我猜这第三关的考验，是幻阵。”
孟柒认认真真说道。
“嗯？”姬无炅愣了下。
孟柒又看了看周围：“我离开那通道后，就再也寻不到你，一直到一炷香前，识破那幻阵，才突然又看到你。”
她顿了顿，说道：“我以为已经过去一个月。”
“九天。”姬无炅深吸口气，说道：“我这里，是九天。”
“唔。”孟柒点头，继续打量周围，“我想，这幻阵应该因人而异。我遇到的，是我心中最……”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巴。
这下，不只是姬无炅好奇地看向她。
就连兽屋中的小白虎，也睁开眼睛，懒洋洋朝前方瞥了一眼。
他伸出爪子，有些百无聊赖地在竹床上抓了抓。
是孟柒心中最期待的？最渴望的？
是那个地方？
还是那个人……
小白虎微微眯起眼睛，两只毛绒绒的小耳朵，却倏然竖起，生怕错过了孟柒的一个字一般。
孟柒顿了顿，对上姬无炅好奇的目光，继续说道：“……最难忘的地方。我一心想要重回那里，重新见到那个人。所以这次，就见到了对方。”
“哦。”姬无炅应了声，问：“教你法阵的那人吗？”
“嗯。”孟柒点点头。
姬无炅看着孟柒，又轻哼一声：“然后你发现他不过是幻阵，识破了对方？”
“嗯。”孟柒又点点头。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如果仅仅只是识破幻阵，考验是不是太简单了点？
这里毕竟是医修圣地中的大比结界，第二关比第一关要难，第三关却有点像儿戏一般。
而且自己为何能进姬无炅这边的结界？
这魔气之海，应该就是姬无炅的幻阵了。
孟柒朝四周认真观察一番，天空上乌云密布，离他们很近，仿佛随时都会整块跌落。
黑色大海中，魔气疯狂翻滚着，嘶吼着，拼命朝这两座悬崖铺天盖地撞来，仿佛随时都会拍碎整个山崖，将他们拉入深不见底的魔气之海。
孟柒又朝前走了一步。
她现在已经站到自己这边山崖的边上，再踏前一步，就是那道深渊裂隙。
“你带药了吗？”孟柒问道。
“吃光了。”姬无炅懒洋洋应道。
“哦。”孟柒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里面是七宝丹，对内伤效果不错。”
她又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盒：“这里面是玄霜散，治疗外伤。”
孟柒一边说着，一边扬手将两样东西朝姬无炅那边掷去：“你自己可还行？”
“别！”姬无炅猛然坐起，可已经来不及阻止。
黑色大海中，一道魔气突然冲天而起，自那裂隙中席卷而上，瞬间将孟柒扔出的瓷瓶和玉盒卷走。
魔气之海变得更加狂乱，似乎还有狂笑声传来。
孟柒深吸口气。
她刚才就觉得有些古怪，看来除了这山崖上是安全的，只要离开山崖，魔气就会肆无忌惮攻击你。
“看到了吧。”姬无炅重新跌坐回去，“这地方邪门得很。”
孟柒轻声“嗯”了一声。
反正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索性盘膝坐下。
刚刚意外结丹，全靠那疯狂灌入她体内的大量灵气。
那些灵气毕竟不是孟柒扎扎实实修炼而来，对她来说现在肯定不如自己一点一点修行得来的灵气好用。
不过这一点，孟柒也熟悉得很。
她上一世，也是依靠云青彦教授的星辰大阵，才勉强突破，结丹成功。
星辰大阵是从灵石中疯狂掠夺灵气，强行灌注在她体内。
云青彦传过她化解之法，孟柒盘膝坐下，双手各捏了个法诀，闭上了眼睛。
姬无炅：“……”
他瞥了孟柒一眼，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对方会有这样的举动。
这丫头向来从容，镇静得常常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先前之所以没提醒孟柒，不要踏出山崖外，就是因为他猜到她，在没摸清情况前，绝对不会乱来。
此时见孟柒盘膝坐下，姬无炅也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在这处魔气之海，整整厮杀了九天九夜。
他不知道尽头在何方，也不知道究竟要杀到什么程度，才能从这里出去。
可姬无炅在看见这里的瞬间，就已经知道。
自己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只有：杀！杀！杀！
魔气之海慢慢会凝结出魔物。
姬无炅杀的，就是这些成型的魔物。
每多杀一只，这魔气之海中的魔气就会减少一分，而天空的黑云就会增加一分。
他就这样，灵气耗尽，就躺在这处唯一安全的山崖上等着恢复。
一旦恢复，又继续拼杀。
姬无炅体内原本就破损的灵海，在这九天九夜的疯狂杀戮中，并没有破得更厉害。
反而随着他每多杀一只魔物，就会有一缕魔气没入他体内，最后回到灵海中。
灵海中最大的一块破口上，魔气交织成网，慢慢掩盖住了裂隙。
修者可以不休息。
可是九天九夜连续不断的战斗，还是让姬无炅感到了深深的疲倦。
先前他完全不敢合眼。
孟柒突然冲天而降，破碎黑暗虚空缓步走来，姬无炅虽然小小轻嘲了她几句，可是心中却有一股暖意升起。
他闭上眼睛，大概知道孟柒就在不远处。
不知不觉中，竟然就那样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黑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出时间的流逝。
孟柒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双眼本就清冽，此时看起来仿佛多了一层温润的光。
“呼——”孟柒吐出口中一口浊气，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
灵气终于全都被她锤炼了一番，完全可以为她所用。
她心中一动，手指轻弹，一点白光出现在指尖。
白光明亮，远比先前荧光一般的光点要强不少。
孟柒在这里不止成功结丹，医术也晋阶四品。
现在的她，就算回到三千世界，也算是能有自保之力，可以在四界行走的修者了。
“姬无炅。”孟柒放下手，看向姬无炅。
黑袍男子轻轻呻、吟一声，并没有醒来。
“姬无炅？”孟柒又唤了对方一声。
她抬眸看向天空，黑云似乎压得更低，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威势。
姬无炅仍然没有醒来，这次连身体都没动一下。
孟柒左右看看，在山崖上捡了块小石头。
她扣指轻弹，小石头冲着姬无炅身边而去。
石头刚刚冲出山崖，又是一道魔气狂啸着飞起，将它卷走。
魔气之海顿时又是一阵疯狂翻涌，似乎在嘲笑着孟柒。
“姬无炅！”孟柒只好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黑袍男子仍然静静躺在地上，没有回应她。
是伤太重吗？
孟柒皱眉。
以姬无炅的修为和警惕性，先前即使中毒或是力竭昏迷，也能瞬间清醒。
她本以为，他自己也是懂药物的，不管是不是医修，至少懂一些简单的疗伤之法。
孟柒踌躇片刻。
她突然俯身，又从山崖上捡起十来块小石头。
她扬手挥出，那十来块小石头飞向四面八方。
十来道魔气，果然从魔气之海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就将那些小石头全都卷走。
魔气之海上，狂风呼啸而过，那些魔气得意的狂啸声，连聋子大概都能吵醒。
可是悬崖对面的姬无炅，仍然静静躺在地上，毫无动静。
现在怎么办？
孟柒沿着悬崖边来回踱步。
她抬头看向天空，那些黑云压得似乎更低了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真的压下。
那么姬无炅他……
“小友。”就在这时候，孟柒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
那声音她并不陌生，先前灵气将她全身包围，如刀刻针刺般痛苦时，就是这声音突然出现，让她放松。
“前辈？”孟柒仰头，看向周围。
兽屋中，小白虎眼睛眯起。
又是前辈？
孟柒在叫谁？
他是发现了，孟柒会叫天地书屋里的老者前辈。会称呼自己前辈，现在又在对着不知道谁叫前辈。
是谁？
小白虎微微仰头。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应该是留在这结界中，数万年前，孟柒他们医修大能留下的神识。
又或者，是打造这结界的阵修大能。
“小友。”孟柒耳畔，那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先前她被剧痛包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那声音亲切极了，光是听着就分外值得信任。
却连对方是男是女也分不清。
此时她听得分明，那声音和煦如春风，悦耳又动听，听起来应该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在对自己说话。
“前辈请吩咐。”孟柒知道，即使听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能留在这结界中的，至少也是数万年前的大能们。
她叫一声前辈，绝不会错。
“小友心细如发，对毒药十分了解，凭借两人之力，却以最短时间通过第一关考验，吾心甚慰，吾心甚喜。”那女子柔声赞道：“明心诀本不在第一关奖励之中，送你一卷法诀，你也选了法诀，是你我有缘。”
“多谢前辈。”孟柒连忙恭恭敬敬向前行了一礼。
“你擅法阵，不拘泥形势，以我未曾想过的方法，通过第二关考验……”那女子说道这里，声音含笑，“医修后辈中，竟出了不输阵修的法阵天才，还能将法阵用于医术……”
她笑如春风：“吾心更慰！五灵鼎，终可重见天日。”
孟柒怔了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连五灵鼎，也是这位不知名的前辈特地送给自己的。
她再次恭恭敬敬对着虚空行礼：“多谢前辈。前辈爱护照顾，晚辈受之有愧。”
“这些东西，终不能埋没在此，从此湮灭。”女子含笑又说：“你当得起，不必自谦。”
她顿了顿，缓缓又说：“第三关考验中，明心见性，照见内心。你能在极短时间，通过考验，便是道心清明，一心修行。我助你在修行大道上前进一步，医修之道，从无坦途，望你莫要辜负我的期待。”
“是。”孟柒垂手低眉敛目。
这位对自己训话的人，很显然是数万年前，那位留下杏林圣地的医修大能前辈。
“至于这位小友……”女子语气变得淡淡，“本就不是吾辈中人。前两关我还可忍他，至此第三关考验，他杀戮之心深重。幻阵照见人心，这魔气之海，杀戮之海，便是他内心真实想法。”
“可是前辈。”孟柒连忙说道：“姬无炅他虽然狂傲不羁，却也……”
她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了。
她认识姬无炅的时间太短，只是从这段时间，包括初见，以及他对黎澈、对薛灵枫，甚至是后来那些杏林中的医修们看出来，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但是之前呢？
孟柒并不知道，在那之前，姬无炅是怎样的人。
“小友。”那女子对她说话时，声音温和，依然让人如沐春风，“你无需多虑，你已通过三关考验，可自行离去。他非医修，本就不该入此结界，我留下他，不过是为世间除一祸患。”
“前辈。”孟柒怔了下。
她看着躺在悬崖上，依然静静的，仿佛再不会醒来的姬无炅。
难道自己真的要抛下他，独自离开？
“他被内心杀戮之心反噬，受伤颇重。”女子又缓缓说道：“这魔气之海，也是他自身煞气所化。此人孤傲难驯，魔气将你也一并隔开，让你无法近身，非我所为。”
“小友。”女子说道：“这样的人，无需再管，你独走吧。三千世界，万千山河，医修大道……皆在前方等着你。”
“可是……”孟柒轻轻咬了咬下唇，秀眉微蹙。
她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姬无炅，黑袍男子昏迷不醒，真的受伤很重。
孟柒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几天发生的一幕幕。
姬无炅再是桀骜不驯，再是孤傲，在危险的时候，他可没有抛下孟柒离开。
腾蛇门门主那样恐怖，他也没有退缩一步，始终挡在自己前面。
虽然真的毒舌到了极致，对谁都瞧不上，要讽刺几句。
但是黎澈也好，薛灵枫也好，秦修墨、薛锦文他们，全都自他手下活了下来。
“小友。”女子似乎看出她的犹豫不决，“纵然身为医修，须有一颗仁心，但是这世上，终究有些人是不值得你去救的。”
她话音落下，孟柒那边的山崖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着微光的大门。
孟柒不需要穿过大门，就能看到门外的世界。
那边，正是医修的圣地杏林。
杏林中依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她似乎还看到了，好友司空星、苏君墨他们，甚至是裴牧风的身影。
还有薛锦文姐姐，也已经醒来，正站在苏君墨对面，满脸都是担心，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穿过这道门，就结束了你这次的考验。你我有缘，你有得了五灵鼎，我可再传你一道五灵诀，此后炼药之时，可事半功倍。你的朋友们，那些真正值得救治之人，正在那里等着你，小友，去吧。”
女子柔和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诱惑，让孟柒下意识地，抬脚朝门那里走了一步。
“小友。”女子声音重新有了淡淡笑意，“你需记住……”
她话还没说完，孟柒猛然停了下来。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倏然握紧，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似乎在犹豫什么。
“小友。”女子似乎也怔了下，“可还有事？”
“前辈。”孟柒突然抬眸，仰首看向那黑沉沉的天空。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问那女子：“前辈……谁是不该救之人？谁又是该救之人？”
孟柒并不需要答案，转身大步朝山崖边走去。
姬无炅就躺在对面，她没有胸怀天下的大局，只知道，自己不可能抛下一个，在遇到危险时，悍然无畏地挡在自己面前的同伴。
就算，姬无炅没有挡在她面前过。
但是两人一路并肩而战，在这大比结界中，也是伙伴了。
她也不可能抛下伙伴独自离开。
“小友。”女子对孟柒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你可知道，若是你执意救他，那么你在此间所得，可能化为虚有。”
她说：“他堪不破自己的幻阵，便是通不过此次考验。你执意和他一起面对，也会如他一般失败。”
“你可能会从金丹修为，重新跌回筑基，甚至可能更低。”
“嗯。”孟柒轻轻应了声。
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看着悬崖下的魔气之海，研究怎么才能过去。
“你的四品医术，也可能因为救了不该救的人，有违医修大道，从此化为乌有。”女子放缓了声音，继续说道。
孟柒突然抬头：“若是我见死不救，不用医修大道出手驱逐我，我自己便会道心大损，从此再无寸进，甚至不敢再说自己是……”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向前方依然昏迷不醒的姬无炅，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不敢再说自己是，医修！”
孟柒说完，瘦削的身体猛然朝前，急掠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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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最后不过万事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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