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四月,杨絮飞扬。
薛老将军初春受了寒气,卧病已有一月。老将军年已老迈,又兼薛远在朝中大放异彩,他已有休致之心,准备从朝堂下来给儿子让路。
从四月初起,薛老将军便上书两次告归,均已被圣上驳回。前不久,薛老将军第三次上书告归,言辞恳切情深义重,圣上叹了口气,亲自驾临了薛府,看望长病不起的老臣。
关注着这事的人心中知晓,这回薛老将军应当就能致仕成功了。
圣上亲至,荣誉非同寻常。一大早,薛府众人就恭候在薛府门前。
圣上今非昔比,早也不是当年被权臣掌控的小可怜,而是镇住万里江山的定海神针。这几年以来,除了献上标点符号的太傅李保逝世时圣上亲临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臣子有这般的殊荣。
薛府上到薛老将军,下到打扫奴仆,俱都心中喜悦自豪。
在人群之中,有一道坐在轮椅上的影子。
此人面色是经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身形瘦弱的无一丝男子气概。但那双眼眸却极深,深得好似波涛不动。
手握滔天大权的摄政王薛远,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在废物薛二身上醒来的一天。
身边的家仆低声道:“二公子,圣上来了,您还得屈身弯腰。”
薛二公子平日里对圣上的态度可谓是害怕至极,犹如老鼠碰上猫。他曾被圣上吓过两次,在他面前提“圣上”两个字就如同吓唬小童时说“夜中哭闹就会被阎王爷带走”一般威慑。
但今日的薛二公子却不一样,他已经整整三日未曾说过一句话,现在甫一说口,嗓音就像是坏了一般喑哑难听,“圣上驾临,是应当行礼相迎。”
他又缓缓笑了,“只是今日身有不适,背上的骨头疼得很,怕是弯不下来腰。”
仆人一瞧,是了,薛二公子何时会将背挺得如此直?他快步走到夫人跟前,低声说着二公子的不适。
薛夫人脸上的喜悦之情变淡了些,侧头朝薛二公子看去。薛二公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好似许久未曾见过她一般。
薛夫人心中疑惑,但却突然心中一软,对仆人道:“那就扶二公子到后面去,见过圣上便下去休息。”
仆人将薛二公子推到人群最后方,刚刚站定,圣上的銮驾便驾临在了薛府门前。前头的人恭敬的弯下腰,特别是奴仆们,几乎要头着了地。
薛二公子虽然坐在轮椅上,人又在最后,却反而在这时目光直视,看到了那辆皇帝乘坐的銮驾。
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薛远一身官袍,飒爽翻身下马,径自走到銮驾跟前弯身抬手,“圣上请下。”
周围的御前侍卫衣袍整齐,精神抖擞,黑甲禁军跟随在外侧,双目炯炯提防四周。
薛二公子目光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沉沉看了几瞬,身姿、样貌俱是他的样子。但这尽职尽责对着皇帝效忠的模样,真是让他觉得荒唐可笑。
皇上未死,卢风之祸尚未危国,宦官之乱未曾霍乱朝纲,什么都没有发生,薛远也没有造反。
这里的一切让他陌生至极,他难以想象,这里的自己怎会对着皇帝效忠,成为连躺在病床上不见天日的薛二也知道的一条皇帝脚下忠心耿耿的狗?
銮驾打开,明黄色衣袍打了个滚,圣上递出手,被薛远扶着小心而下。
薛二公子从圣上的手上往上,毫不顾忌地直视圣颜。
圣上龙袍繁复,初春的日子也披了一道深色的大氅,他眉目温和又暗藏锋利,唇角微勾,正是一副爱臣如子的尊贵模样。
薛二公子直直看着,从圣上的指尖看到圣上的发梢。
年轻又娇弱,手段了不得。
薛老将军被扶着行礼:“圣上万安,得圣上驾临,臣万死足矣。”
顾元白扶起他,笑了笑,“这话薛卿不可再说。”
薛二公子还在看着圣上,身边的奴仆却推着他悄声退下,“公子,咱们先行去休息。”
摄政王眼眸一沉,却沉默得由着奴仆推动轮椅。
在他的记忆里,皇帝势弱,卢风可从来没把薛家父子俩从边关召回京城。薛二的腿他也没打断过,他是直接手起刀落要了薛二的命。
这辈子一切的不同,都是从这个本该早病死的皇帝开始。
*
薛老将军果然提出告归一事,顾元白瞧着他已两鬓发白的发丝,叹了一口气,终于准了奏。
看望完忠臣,顾元白便让众人在身后远远跟着,徒步和薛远在庭院曲径中漫步走着。
行到半路拐角,薛远突然咳了一声,提醒道:“圣上。”
顾元白弯唇,“还以为你能忍到多久呢,连两刻钟都还未到。”
薛远略有些委屈,“您早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顾元白忍不住一乐,拉着他走到一座假山后站定,让宫人在远处莫要上前,就推着薛远靠在了假山上。
薛远站得笔直,顾元白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主动送上了吻。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薛大人明里暗里的想要让顾元白主动,顾元白就让他瞧瞧什么叫二十一世纪的男友力。
亲软他的腿!
这个志向高远,奈何薛大人不是那么好腿软的,顾元白逐渐沉浸在唇舌交缠之间,在薛远忍不住扣上他的腰时,顾元白精准拦住了他的手。
“你不能动,”哼笑,“不是想要主动吗?今个只能我动你,你不能动我。”
薛大人面色一变,脱口而出:“还能这样?”
顾元白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作势要解他的衣衫。薛远难得有些扭扭捏捏,看了看四周,“圣上,在这不好吧……”
一边说,一边飞速解着自己的腰带。
操。
顾元白哈哈大笑,他放开薛远,撑在假山上笑得停不下来,“薛九遥啊薛九遥,你怎么这么可爱。”
薛远腰带都解到了一半,见又被耍了,也不生气,直接用腰带缠上了顾元白的腰,把他勾在怀里,“耍我好玩吗?白爷,我得欺负回来。”
他正要靠近,天边却有一身闷雷炸起。顾元白噗嗤一声,“听见了没?老天爷都让你别动。”
薛远叹了口气,还是上前亲了一口再放开,为顾元白整理衣衫,两人一同回程,怕有雨落下。
果不其然,片刻后春雨落下,薛远将顾元白抱起跑到了最近的一处院落,“圣上在此等待片刻,我去带人拿些雨具来。”
顾元白从怀中抽出手帕,细细擦掉他脸上雨滴,笑着道:“去吧。”
薛远脚步匆匆地带着人走了,顾元白走到廊道上看着春雨,不知多久,突然听到木轮滚动之声。
顾元白侧头,看到坐在轮椅之中缓缓前来的薛二公子。
*
薛二公子的肩上也落下了雨水,好似刚从雨中而来。
顾元白瞥了他一眼,刚刚被亲吻过的薄唇微红,像是绿意春雨中的花苞,“这院子是林哥儿的住处?”
薛二公子余光从他唇上一扫而过,低头笑了笑:“正是,草民见过圣上。”
摄政王从外一路跟了进来,在密林之后,他瞧见了皇帝与另一个自己亲昵的模样。
他惊愕极了,几欲不信那人会是自己。
摄政王半生不近美色,瞧见男人女人都觉得腻味。褚卫颜色已经极好,但再好也是个男人,摄政王与褚卫是伙伴,不是床上发泄欲念的玩物。
薛老父亲三代忠良,无法接受他掌政,父母以死相逼,泪流满面,他只好托词自己有龙阳之好,与褚卫正是一对,皆不会留下后代,如今掌权不过是铲除奸邪,稳住顾氏天下。
这样的流言传出去之后,反而让他更为方便的把持了朝政。
好像摄政王是龙阳之后,就不会威胁到皇位似的。
摄政王觉得有趣,倒是想瞧瞧这些人知道他不是龙阳之后的样子。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真的会有成为龙阳的一天。
且还那般急切,亲个嘴都像是要了命,他哪里会这么着迷风月?
“嗯,”顾元白淡淡应了,让人搬来了竹椅,“无事就回房待着去,瞧你在朕面前也不自在。”
薛二公子转着轮椅过去,突然道:“圣上,草民前些日子从道士手里买到了一本看手相的书,若是圣上不介意,草民斗胆想要给圣上看看手相。”
顾元白转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地看着他,“你今日有些不对。”
摄政王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朝他伸出了手。
这一只薛二的手臂。
皮肉松垮,枯黄无力,没有丝毫强劲的肌肉。
顾元白低头看着他的手,摄政王含笑看着他,手坚持地抬着,这具废人皮囊维持不了长久的姿势不动,手臂已经不自然地颤抖起来,但薛二面上却很轻松,好像手臂的颤抖和痉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来人,”高高在上的皇帝转过了头,不容置喙,“将薛二公子带房里休息去。”
圣上身边的宫侍上前,强硬地要带他离开,摄政王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但在宫人推动轮椅的刹那,薛二公子却倏地往左侧一倒,在宫侍惊呼声之中重重摔落在顾元白的脚旁,那木做的轮椅摔坏了木轮,零碎的琐件顺着走廊滚落雨水之中。
混乱之中,薛二公子握上了圣上的手,匆匆一瞥他手心之相。
很快,他便被人扶起抬走,地上的东西一一被清理干净,顾元白抬起手,若有所思。
而被抬着回房的薛二公子捂住了脸,好似是觉得自己丢大了人。
“二公子,”家仆道,“小的去给您叫大夫,您今日还是别出去了。”
薛二公子放下手,笑吟吟道:“滚出去。”
明明是一副短命之相,问题果然是出现在这个皇帝的身上。
*
薛远带着顾元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顾元白沉思了一路,“九遥,你弟弟不对劲。”
薛远沉下脸,“他冒犯你了?”
顾元白手指敲敲膝盖,“算不上,罢了,让人将他叫来。”
片刻后,薛二公子冒雨前来,他身后的奴仆撑着把油纸伞,但风雨还是将他膝前衣衫打湿,显出几分狼狈。
他膝上还放着一副白玉棋盘。
顾元白让人摆上棋盘,薛远阴着脸站在圣上身边,目光一遍遍从薛二公子身上扫过。
确实不对劲,往常的薛二被他扫上一眼都能尿了裤子,可不是现在这幅从容样子。
顾元白执白子,薛二公子执黑子,两人皆不说话,等落下五六子之后,薛二公子突兀道:“草民到底是看了圣上的手相,匆忙之下难免看错,否则又怎么会是短命之相?”
顾元白巍然不动,薛远却已一脚将薛二踹到了地上,面上却好声好气,“弟弟,你怎么连坐都坐不稳?”
薛二公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撑着地上坐起,“弟弟一见到圣上就抑制不住仰慕之情,激动之下——”
薛远又是狠狠一下,薛二公子呼吸沉重,眼中泛着骇人血丝。
薛远蹲到他面前,轻佻地拍拍他的脸,又笑道:“林哥儿,再说错话,大哥都护不住你。”
薛二公子也笑了,“护好你他娘自己那二两肉吧。”
顾元白叹了口气,头疼,“薛远。”
薛远收敛神色,风度翩翩站起身,顾元白朝他笑笑,柔声,“我想吃梅花糕了。”
薛远缓和,“我去吩咐。”
等他走了,薛二公子才又抹去自己脸上的血,又戾气深重地低骂了两句,突然自言自语,“‘我’竟然这么宝贝他。”
不敢置信,另一个自己竟然会因为这一句话暴怒。
吃醋?
他竟然还会吃醋?
顾元白打个手势,侍卫长上前扶起薛二公子坐在了圣上对面,继续下着棋。
薛二公子一双黑眼珠死死盯着顾元白,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顾元白道:“你下棋的路数是薛九遥的路数。”
他执起白子,放在黑子的致命之处,眼皮撩起,锐利逼视薛二,“你是谁。”
他的目光好像是利剑,是要命飞来的箭矢。
摄政王在这种目光之中竟然浑身发热,直觉告诉他要是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被这位帝王夺走性命,可偏偏就是这样,他的神经反而从头皮开始战栗,兴奋得蠢蠢欲动。
“圣上,您得先告诉我,薛九遥是不是您的男人?”他勾起一个怪异十足的笑。
顾元白面无表情看他。
薛二公子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您想要知道臣是谁,其实答案很简单。”他换了自称,双臂撑在棋盘上,强行拖着残废的双腿探过身,幽深眼眸越近,压低声音道:“臣名薛远,是您另外一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问就是惊喜,沧桑抽烟.jpg
原本想休息一天的,结果发现没完结之前不安心休息,爬起来码字。
明天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