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迦叶望着姐姐默然无声的模样, 心中的担忧, 如秋日落叶,积覆了一层又一层。
……自从姐姐常住郊外善庄后,他时不时会过来帮忙,起先一段时间, 姐姐将自己浸在繁忙的事务里, 至于心情好坏, 实难分辨, 后来, 长乐公经常过来,姐姐似心情为此轻徐不少, 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了, 姐姐与长乐公冷淡下来, 反与世子殿下走的近些,人也随之郁沉许多,尽管在人前,总是极力掩饰, 强颜欢笑……
……事实上,他好像有很久,没见姐姐真心开怀一笑了……
这期间, 他有试着探询姐姐心事,但姐姐总是避而不答,反和他说些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养子时,在家中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自是值得怀念的,说着说着,姐姐也会微微弯唇,淡淡笑一笑,但笑后隐有愁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面上,令他不明所以,也隐感不安……
……姐姐,怎么了……
总是试问不出什么来的萧迦叶,因心中担忧,萦绕在舌尖的茶味,都似越发苦了,他想为姐姐分担,可不知要分担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做,姐姐或许心中真的有事,只是因他根本帮不上忙,所以才不对他如实相告,选择避而不答的吧……
深感无能的沮丧,在萧迦叶心中蔓延开来,化作低沉的话语,在室内轻轻响起,“我已经十五岁了,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这样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之前,我也想致力科举,出来做事,像哥哥一样帮扶家里,但不知为何,父亲却不希望我如此……”
父亲背后的隐忧,萧观音如今能明白了,却也不好对迦叶说,只是握住他手道:“不管为何缘故,父亲总是为你好的。”
萧迦叶点头,“我知道”,他抬头望着萧观音道,“我也希望父亲好,希望姐姐好,希望家里人都好。”
“姐姐”,他再一次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在弟弟关心的目光注视下,萧观音微低了头道,“我只是心里有些乱……”
“……是为了长乐公吗?”萧迦叶试探着问出这句,因为从前心如止水的姐姐,如今,好像会因这位曾经的丈夫,心境有变了……之前他叩门入室时,室内姐姐与长乐公之间的气氛,也似有几分不同寻常……
重重心事积压,虽不仅仅是为了宇文泓一人,但一想到宇文泓,她的心,好像真就会很乱很乱,不仅心乱,做出的事也是,不论是在树下捶打、啮咬宇文泓,还是任性地跑去酒馆中喝酒,行事也是乱七八糟,完全不像她自己,真真是乱透了……
沉默的萧观音没有回答,但萧迦叶望着姐姐无言垂首的神色,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姐姐会为长乐公心乱,从前心如止水的姐姐,从未为人心乱过,长乐公是第一个,会是……唯一一个吗?
无声的思量,落在在萧迦叶心里,亦在萧观音心中,日复一日地,随着重重心事,来回碾磨,每一日,亦如噩梦开始的每一日,身不由己,只是相较之前,如乱麻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思绪,好像渐渐可梳理了,尽管这梳理甚是缓慢,但有一些从前从未想过的念头,时不时地窜入萧观音心中,譬如,在不得不对宇文泓冷淡时,心中会忽地想起玉郎表哥的话,表哥说,想近而不能,有时也是喜欢,在想起这句时,她会在心里猛地想起宇文泓,她想靠近他吗?……想吗?
心事积压的迷茫中,身不由己的一日日,时光煎熬,一日,在安善坊家中时,萧观音望着哥哥将小侄儿架在肩头,嫂嫂在一旁牵着小侄儿的手,两人一同笑引小侄儿赏看园中红枫的情景,心中不知怎的竟闪过一念,想若她与宇文泓没有和离,会否有一日,她与宇文泓,也似眼前这般……?
……怎会这样想?!
在醒觉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后,萧观音惊站起身,一颗心突突直跳,几是逃避般,脚步飞快地离了眼前之景。
……原想清静礼佛一生,纵是不得不嫁为人妇,她也未想过,要真正成为一位妻子,怎会莫名其妙地疯想到这里去了,她真是越来越乱了,想是因心事太重,心思也越发疯乱了,长久以往,她怕不是真的会疯……
……如果一世如现下煎熬,也许真的会疯……迦叶之事,如泰山压顶,压在整个萧家之上,之前,她有想将此事告诉父亲,但看父亲不过四十余年纪,鬓边竟生出了几丝华发,又将此事生生咽下,不想父亲与她一般,成日担惊受怕,从此没个安稳觉……这样的日子,还要煎熬到何时呢,难道,真要延续一生一世吗?……
萧观音正边心乱如麻地想着,边匆匆走过园中小径时,一转角,见不远处侍从皆被屏退干净,母亲正单独与妙莲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一直低头听着的妙莲,脸也红了、眼泪也涌上来了,最后轻轻一跺脚,直接就甩着帕子跑开了。
妙莲虽然任性些,但对母亲一向敬爱,又知母亲身体不好,不会为日常小事,同母亲这般置气的,不解且担忧的萧观音,放缓脚步,走上前去,轻问母亲是怎么了,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女儿家大了,心思野了,母亲本不是那种拘泥死板之人,婚姻之事,可随妙莲自己心意的,但……”
母亲抬头望了她一眼,嗓音含忧道:“我不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和宇文家有所牵扯。”
萧观音心中一惊,从母亲口中得知,妹妹妙莲,竟同宇文四公子,私下有所往来,原本这事瞒得死死的,母亲也是无意间发现了来往的书函,才发现这件秘事,已隐瞒长达数年。
……妹妹妙莲,是真心喜欢宇文四公子吗?
对男|女之事,自己都弄不清楚的萧观音,不知该如何评判此事,只能道她过后会去看看妙莲、同她聊聊,试着劝母亲宽心些,但母亲宽不了心,像不仅仅为此事,另有沉重心事压在母亲心头,令她无法舒展眉头。
“……其实,妙莲这性子,有一点像你小姨,我不敢十分反对她,怕她本来心志还不十分坚定,反因他人反对,而硬拗性子,非要成事,就像……就像当年你小姨那般……”
走至几丛玉簪花前的母亲,顿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眼前洁白如雪的花朵道:“你小姨她,是很喜欢这种花的,在家做女儿时,每年玉簪花开,总爱掐上几朵,簪在鬓边,有时,也会顺带着为我簪上一朵……”
母亲很少主动说小姨的事,萧观音听母亲提起,接声问了几句母亲与小姨旧日闺中的姐妹情谊,本意是想让母亲暂从妙莲的事情上脱开,宽一宽心,但母亲闻问,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样的姐妹簪花之事,是极少的,我与你小姨,虽似你与妙莲一母同胞,但姐妹关系,却不似你和妙莲这般好,或者说,我不知该怎么同你小姨好……”
“我不懂她……”母亲这样轻轻地说着,眉眼间忧惘萦拢,“你小姨的性子,不似常人,做事,也不似常人,旁人家的少女姐妹,要么情谊深厚,要么不睦吵嘴,但你小姨与我,既不亲近也不吵闹,我身为姐姐,自然是想待她好的,但,她总是淡淡,我在许多事上,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有一件十分清楚,就是她很不喜欢,她的容貌,有几分像我……”
“旁人家的姐妹,衣饰妆容常常近似,但你小姨,因这份不喜欢,常与我反其道而行之,旁人家的姐姐,担着教引妹妹之责,但我却没什么可教引你小姨的,因你小姨为人处世,其实比我理智许多,甚至在我做下错事蠢事时,警醒我这个姐姐的,正是你小姨……
……既曾做下错事蠢事,理应来由我这个犯错的人,来承担后果才是,可我不知老天为何如此安排,却将祸水,一而再地引至你小姨身上,你小姨,是极恨我的,几年前,我见过她一次,这些年的唯一一次,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在清河王离世后,以遗孀身份,过着出世隐居的生活,那一次才知道,她这些年,原是怎么过的,她恨极我了,那次相见,她说至死再也不想相见,要我彻底把她忘了,只当没有她这个妹妹……
……是我害了她,如果我当年没有一念之仁,她如今或仍是清河王妃,也许不会陷入现今的处境里……”
有些话,萧观音听得懂,有些话,萧观音就听不明白了,她感觉母亲也不是想同她说什么,只是心事积压得太久太重,寻个契机,喃喃倾诉出来,目望着风中轻曳的玉簪花,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做错事,当弥补,若能让你小姨得到解脱,纵以命偿,我也什么都愿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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