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吗?
若论值不值得, 他的出世, 本就是不值得,错,他并非名“措”,而是错误之“错”, 由母亲亲自取下, 他的出生, 是错误, 母亲与那人的纠葛, 更是错误,从一开始, 就是错的,他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天底下, 就不该有他独孤错这个人。
若没有他,就好了,那母亲,也只是那人在外的一笔情帐而已, 应不致招了那人正室的杀心,没有他这个儿子,母亲应不致招来杀身之祸、葬身河川、尸骨无存……
的确是错误, 彻头彻尾的错误,他的存在,不但半点护不了母亲, 还害了她,若母亲当初能狠下心来,用一碗药流了他的性命,抑或刚生出他时,就将他用力扼死就好了,在母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日夜不眠地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厌恶与痛恨,如潮狂涌,与日俱增,同刻骨的仇恨,一同烙在心间,如地狱业火,灼烧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杀了害死母亲的人,而后自尽去陪她,来世,他还要做母亲的孩子,但,不要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再为母亲带来丝毫危险,他要孝顺她、保护好她,他要她一世平安,不让这尘世间的任何风雨,靠近她分毫。
怀着赴死的报仇信念,他明知前路危险重重,还是在那位性情“贤淑”、尚未有生养的正室夫人来接时,佯装不知母亲意外身亡背后的真相,作为外室之子,随之入府。
外人并不知他母亲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个短命的奴婢伎人所生,是他那生父在外应酬时,一夜风流的结果,他原想隐忍筹谋,徐徐图之,为母复仇,可一个几岁的孩子,终是敌不过高门主母,正室夫人在外人看来待他很好,视若己出,实际上却派人在他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他平日里千防万防,处处小心,却还是没防过那种慢性毒|药,直至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阴柔,并不似年纪相仿的男童,正常成长。
他那生父知晓此事吗?
也许吧,连带着知晓他母亲意外身亡的真相,可,并不在乎,也不会为正受暗害的他和死去的母亲,做些什么,他母亲曾深深爱过的男子,正醉心权势、逐鹿天下,极需他妻子背后家族所代表的陇南势力的支持,岂会为他们母子,与他的名门正室,闹出不快,甚至撕破脸皮?!
表面关怀下的长期毒害,看着他日夜饱受病痛折磨,身体越发不男不女,依然不能解那位夫人心头之恨,一次战役中,她欲设计他不幸死在乱战中,死在敌军的乱箭下,而他趁此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隐姓埋名、流亡至北境这一仇人势力不可触及之地,那时的他,仍是满心不甘与仇恨,欲抱着残躯,在北境隐忍苟活,等有一日,返回南地,为母亲与自己报仇。
每一日,他的身体里,都在流淌着仇恨的血液,每一日,他都在痛恨自己的存在,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躯体,直至,遇到了萧观音。
她迄今仍以为,那日初见,他是刚从山贼手中逃脱,身上所溅,是亲人之血,其实不然,那日,他并非仓皇出逃,而是刚屠尽一窝贼人、掠其钱财,他便是如此在北地秘密生存,如见不得光的鼠类,活在阴影之中,手上沾满了人命鲜血。
他是挣扎在炼狱里的恶鬼,而她是人世间的佛陀,阳光下,她向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无边炼狱,牵回人间。
自迎看着她温柔澈静的眸光,缓缓抬手,搭上她温热的指尖,他再未叫自己的双手,染溅鲜血,他怕……弄脏了她。
原先,他是那般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身体,直至遇到萧观音,他对自己这具躯体的厌恶排斥,才终于淡了几分,因它可让众人皆以为他是女子,令他可成为萧家侍女,长留在萧观音身边,可让他与萧观音朝夕相见,年年岁岁,日夜不离。
他原先觉得自己已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直至无意间见侍女为萧观音宽衣,一怔之后,匆匆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有力地在他胸|膛搏跳,让他从长久混乱的厌恶痛苦中清醒过来,真真切切地认知到,自己身为男儿。
真如戏文所唱,从此不敢看观音,他避开伺候宽衣沐浴之事,因他不想自己身为男子的凡俗眸光,亵渎她半分,除此之外,他陪在她身边,为她绾发磨墨,随她弄乐莳花,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
当她诚心礼佛时,他跪在她的身旁,在如烟缭绕的檀香香氛中,凝望着她虔诚的背影;当她调弄箜篌时,他侍在一旁,为她写记乐谱,在空灵仙雅的乐声中,与她眸光交汇,如闻灵犀之音;当她闲荡秋千时,他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款推秋千绳索,望着她粉白的裙袂,在清风中如蝶翅飞扬,心也似随之轻轻飞起,在她于摇荡的海棠花影间,向他回眸一笑时,心尖似有花开,是她素手柔柔拂过,一瓣瓣绽在她的指间。
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眼里都是她,心里也是她,一日日恬静的时光,如缓缓流逝的潺潺流水,将他从前饱受煎熬的心,渐渐抚平,将那些曾灼烧得他日夜不宁的仇恨与痛苦,流送至角落里,令他享有自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心境。
这样安宁温和的时光,甚让他不由在思考,是否要放弃回到南地,放弃复仇,就这般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旁,尘世相伴,永不分离。
一日日的思考与挣扎中,在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多年后,那人命秘布在北雍的人手,找到了他,并传递了承诺与命令——完成任务,便可返回南雍,恢复身份,拿回应属于他的一切。
原对“拿回”一事,并不热衷,那人所看重的权势,正是害死母亲的根源,原是如此,他宁可为婢,伴守在她身边,她在萧家做一世不嫁的小姐,他便陪她留在萧家一世,她去寺中落发,出世长伴青灯古佛,他亦跟随,原是如此思量,可当雍王府的聘礼,忽然送到萧家时,当他看着她为了家人,违逆本心,低头应下婚事,将要嫁给一个痴傻无礼的狂徒时,巨大的无能为力,瞬间击垮了他从前所有的自以为是。
不怕,在她说不知雍王府是个怎样的地方,不想令他陪嫁过去时,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轻轻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以为他是在说他自己不怕,不怕跟着她陪嫁去那陌生的王府,其实,他是在对她说,不怕,他看出了她平静表面下的惊惶不安,他想告诉她,不要怕,他会跟去保护她的,给他时间积蓄力量,等时机来临,他会带她离开雍王府这座牢笼的。
而他自己,实际上真是怕极了,他怕他根本就保护不了她,怕他在能做到带她走这件事之前,她会在王府里受到欺辱,而他只能隐在暗中,眼睁睁望着,什么也不能做。
事实也真如他所害怕的,他总是什么也不能做,她与她那痴傻粗蛮丈夫的洞房之夜,他耳听她受尽戏弄,却只能站在青庐之外,一动不动,听宇文泓的侍从议论他对女子的残暴之举,她在澹月榭醉酒,被雍王世子轻薄时,身在帘外的他,也只能当没有看见,无法冲入帘内,将她救出……一次又一次,从进入王府到现在,他看她身边渐渐围满居心叵测之人,不但不能主动做什么,有时还要利用那些居心叵测,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尹老说的对,他知道,此时宜静不宜动,尤其距离柳姬之事方才数月,蛰伏不动,静观其变,才是上上之策,一着不慎,所谋将成泡影,满盘皆输,他心里清楚明白,可却做不到,关心则乱,当知道她陷入刺杀这样的要命之事,听说她在牢中吃苦受刑,如何能忍,又如何能慢慢等看形势发展,再做决策。
她那样弱质纤纤,怎么禁得住可怕的刑罚,他怕他动手稍晚一些,她已似命如游絮,轻飘飘地落入了尘土之中……
他之所谋,不是那人许诺的未来,而是那份许诺的背后,他将拥有带走并保护萧观音的能力,可若萧观音有个三长两短,他之所谋,有何意义?!
沉默良久的少年,在老者恳切的目光注视下,终仍再度启齿,下达命令,“他说过,此线全权交与我负责,不必多言,去做就是了。”
少年淡淡言罢,站起身来,向暗室紧阖的木门走去,尹老望着少主离去的步伐,于心底重叹一声,沙哑着喉咙道:“主公还曾说过,若有一日公子年少气盛,让老奴转说一句话与您。”
“……说。”
“主公说,在南雍等您归来的,不只有他,还有一人”,尹老望着少年的清执的背影,低着嗓音,一字字道,“您的母亲青夫人,还活着。”
少年离去的步伐猛地顿住,周身僵硬,如磐石定在门前。
门外,北境冬日的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了下来。
纷纷扬扬,如吹棉扯絮,很快覆得处处银白,宇文泓人立廊下,望着长乐苑庭园一片素洁如银,心想,若萧观音在,此刻会正做什么呢?是会安安静静地赏雪品茗,还是会同侍女们笑捏小雪人,同黑狗在雪中自在嬉戏?抑或取一狐裘,披在他这个总是任性的夫君肩头,柔声叮嘱他小心着凉,不管他如何不耐,还是执着地将一温暖的小手炉,塞入他的手中?
他不知道,这一年,他与她春日成亲,共度夏秋,还没有一起走过冬季,他想这个冬天她在他身边,还有以后的许许多多的冬日,许许多多的春夏秋冬。
不是没有想过,萧观音涉嫌刺杀一事,正好可叫他彻底摆脱她,他不是一直如此想吗?想着与她一拍两散、不管死活,既然他这边鬼迷心窍地一日日地拖着,迟迟没有动手,将她推离他的身边,现成的契机,从天而降,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做,就可看着萧观音这颗暗雷,被挖得干净,从此与她再无干系,此后不必再渡所谓的情关,他不用再被喜欢这一无用的情绪,百般纠缠地寝食难安,不会再一次又一次地犯傻,可重新做回从前的宇文泓,不是很好吗?
他在心底一遍遍地理智劝说自己,可最后的结论是,不好,岂止不好,根本是糟透了!
在真正的险境前,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那一夜,他努力说服自己的话,都是反的,她没有不好,她好极了,天下间,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他也没有不喜欢她,他喜欢她喜欢极了,他根本休不了她,不是因为鬼迷心窍,而是因为他喜欢她喜欢到根本离不了她,时时刻刻都离不了她,秋日里不过离了她一夜,他便醒觉自己陷入恋慕,而如今三日未见,想她这三日,或在狱中受苦,便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
假以时日、抽丝剥茧、徐徐查之,应能查出幕后之人,可他没有这个时间,他在自己的事情上极有耐性,可对萧观音身处险境,他没有这个耐心,无法忍看萧观音在险境中,再多待一天,为她洗冤的“障眼法”已经定下,相关线索,已不着痕迹地出现在大哥属下眼中,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待,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从前为自己的事,隐忍等待上十几年,亦能气定神闲,可现在,他时时如在锅上熬煎,忧心如焚,好像眼前所飘,一片片不是轻雪,而有千钧之重,重重积压在他心头,迫得他直往深渊坠沉,从不信神佛的他,竟忍不住在心底向萧观音所信的神明祈祷,祈佑计划万无一失,祈佑他的娘子,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他身边来。
……观音……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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