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白茫茫一片雪色,院子里种的植物都被白雪覆盖,枝茎低弯。克里斯站在玻璃窗外面,双手揣在口袋里,时不时往里看一眼。
贝尔纳放下手里的眼镜布,没有等宫越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想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了,大概是三十六年前吧,那时候我二十八岁,在普林斯大学读博士。我的导师,是一个基因和遗传学方面的奇才,还没有到四十岁,就已经成为了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我成为了他的学生,非常荣幸地加入了导师所在的研究所,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幼梨的。”
他看着宫越,眼前像是出现了那个女孩儿的模样,“她比我小八岁,但和我读同样的课程,非常厉害,导师也很喜欢她。进了研究所之后,我和幼梨是搭档,不过也是因为当时实验室只进了我们两个新人,都是新手的原因。我们在那些学界大拿面前,话都不敢多说。”
“但幼梨比我聪明,也非常刻苦,三个月之后,她被调到了导师身边做助手,我被分配给了另一个老师。我大概知道她是在跟着老师做很特殊的研究,”
贝纳尔看着神色和进门的时候没什么变化的宫越,像是很欣慰,“你和幼梨年轻的时候非常像,她也是,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让她动容,当然,除了你的父亲,”
贝尔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一次很偶然的,我在晚上去实验室拿资料的时候,在门口听到幼梨在和导师争吵。她是一个很不容易发脾气的人,我第一听见她那么生气,她说,人类是被生下来的,而不是被制造出来的。这一句话我非常深刻,因为当时导师是在研究一种基因改良策略,并非是面对疾病,而是依照个人的想法和爱好,去改变人的瞳色、发色,手指的长度,甚至是对事物的喜好。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项目,但是后来我也和幼梨有着同样的意见——人不是流水线一样批量制造的,一个人的出生,具有随机性和特异性,我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听见随机性和特异性这两个词的时候,叶闪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每一根都按照特定的比例,甚至连指甲的生长弧度都相同。
他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因为无名指的指甲,长得和其余九根手指有一些细微的区别,当时的一个研究员,用镊子生生地将他无名指的指甲盖扯了下来,注入药物后,又花了一个月,才长成了“设定”中的模样。
把自己的手缩回口袋里,叶闪闪就听老人继续说到,
“后来我就有意地观察过导师和幼梨,发现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很多顶级的会议,导师还是会带着幼梨去,偶尔会带上我。两年后,研究所因为资金链断裂,当然,这是官方的理由,我听带我的老师说,是因为那时导师研究出来的东西,并不能满足出资人的要求,就停了资金的注入。我离开了研究所,换了个地方。又过了一年,幼梨结婚了,她终于有了姓氏,我很替她高兴。”
“原本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和她有交集,但四年之后,她找到了我。”
听到这里,宫越就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正在浮出水面。
“那时,我是一个小型实验室的首席,她已经怀孕了,但比以前更美,可能是当了母亲,让她像是终于进入了这个凡世。她给了很高的报酬,想让我和她一起研制一种药物。我没有问什么,直接就答应了,要知道,我真的不擅长拒绝她。”
像是说起这个,让他有些局促一样,贝尔纳又取下眼镜擦了擦,
“之后我们两个人,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把药物制出来了,不,应该说是复制,她很熟练,就像已经在脑子里构想了几百遍一样,我相当于是助手,帮她的忙。在药物完成了三分之二还多一点的时候,我脱离了这个项目,应该是为了保密,后面都是幼梨她独自完成的。”
省去了中间的事情,贝尔纳看着宫越,“那一年的年末,你出生了,《华尔街日报》用头条宣告,宫家王座的继承人降生。我想,幼梨应该是高兴的,她把你看得极重,我大概能猜到,幼梨是孤儿,是你的出现,让她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
收回注视着宫越的视线,贝尔纳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脚步很晃,
“那一场车祸非常的严重,差不多要了我的命。虽然最后活过来了,但让我的平衡感不好,走路总是走不稳。而且健忘真的很折磨人,很多不舍得忘记的记忆,都在一点点从我的脑子离开。”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种感觉很无力,我的朋友们都慢慢地和我疏远了,因为没有一个人有那个耐心,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认识你,和你再次培养注定会被遗忘的友谊。”
贝尔纳带着宫越和叶闪闪进了自己的书房,十分费力地从一个大柜子最下面的地方,拉出了一个木箱,挥散了上面的灰尘。
他小心地打开,最上面是一本很厚的册子,抚了抚陈旧的封皮,眼神无比温柔,
“我说我都忘记了幼梨的模样,不是假的。我总是在一遍一遍地复习这些记忆,但我已经又快要忘记她了,不过好在,我有这本册子在帮我保存着不愿丢弃的回忆。”
把册子仔细地放到了旁边,下面露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贝尔纳解释道,“这是有一次,我在我的信箱里面发现的,没有署名,上面是一长串的数字,一共八十一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认为,应该是幼梨送来的。”
说着,递给了宫越,“我想你会需要这个。”
宫越双手接下,“谢谢您。”
也感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坚持地保留关于他母亲的记忆。
把东西又都重新放好,贝尔纳把箱子又推回了柜子下面,像是把记忆尘封。
※※※
从贝尔纳家里出来的时候,克里斯先去发动汽车了。
冷风呼啸着吹过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鞋底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的声音,天地一片纯白,像是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又走了几步,叶闪闪突然停下来,“哥,你说,贝尔纳爷爷,是不是也用了那种药物?”
严重的车祸,健忘,看向宫越的眼神,意有所指的话,叶闪闪说完之后自己都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有很大的可能性。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紧拧在了一起。
宫越把叶闪闪的手握紧,顺手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嗯,应该是。”这已经比他预想的好多了,至少他不会死。
这世界上有他心心念念的人,所以他一点也不想离开。
雪又落了下来,他们留下的脚印变得模糊,就像过去的记忆会一点一点消失。
没有再开口,叶闪闪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宫越的手心,他觉得很心慌,当年发生的事情,正一点一点地重现展露在他们的眼前,但带来的,却是恐慌。
那种药物会赋予人生命力,却会不断地夺走人的记忆。
贝尔纳说,他的健忘症越来越严重了,到现在只能记得一两天里的事情。以前情况好一点的时候,他在镇上的学校教生物,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忘记自己的同事,忘记学生的姓名,甚至忘记去学校的路。后来他放弃了工作,回了家,因自己的履历,在那个学校挂了一个名。
每一天醒来,面的全然的陌生,不会有新鲜感,而是真真切切的一种恐慌。而这种恐慌,还会循环地不断地出现。
叶闪闪突然停下来,伸手抱着宫越,收紧了手,力道很大。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疼,像是正被刀片割着磨着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好把自己和宫越靠的更近,贴地更紧。
宫越感觉到力道,有些迟疑地把手抬起来,也揽住了叶闪闪,喊他的名字,“闪闪。”
“嗯。”叶闪闪点点头,又好不容易才发出了一点声音。
“你别怕。”
叶闪闪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一口咬住宫越的衣服,把快要溢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才哑着嗓子说,“我没怕,我只是心疼,“他直起身,看着宫越,“你不要总是担心我,”
不要在这样的时候,最先担心的,还是我。
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宫越用指腹抚了抚他泛红的眼尾,放缓了声音,“我不怕,因为有你。”
叶闪闪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嗯,就算你每天早上睁开眼,就会把我忘了,”他有些艰难地笑了笑,
“我还是会告诉你,我叫叶闪闪,这个名字是你给我起的,你叫宫越,是我最爱最喜欢最重要的人,你所有的事情我都帮你记得清清楚楚,你不用担心害怕,也别慌——”
他说不下去了,重新靠在宫越的肩上,把心里涌起的那阵痛楚缓过去,隔了好久才说,“你别怕,总有办法的,我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嗯,乖,”亲了亲叶闪闪的头发,宫越视线落在地面积地厚厚的积雪上,“会有办法的。”
※※※
车开得很慢,到机场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叶闪闪手里捧着一杯热咖啡取暖,休息室的暖气开的很大,让他脸都有些发红。不经意间,透过玻璃看向了停机坪,视线一凝,他有些奇怪,“哥,你看那架飞机。”叶闪闪仔细辨认到,“那是不是六叔的专机?”
一旁的宫越正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顺着叶闪闪指的地方看过去,看清楚之后点头,“是六叔的,不过一小时前才和他联系过,六叔现在在纽约。”
所以不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宫迹?或者六叔母?”叶闪闪只看过这两个人的照片,因为宫迹从生下来就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所以从来就不在家族聚会上出现。
宫越看了眼克里斯,对方会意,比了个手势就离开了。半小时后,克里斯回来,站在宫越的身后,
“确实是宫迹少爷,说是要去拜访一位着名的医生,六夫人也跟着的,因为宫迹少爷身体不适,所以在这里中转。”
对这个理由,宫越没说什么,这么多年过来,六叔母因为宫迹的病,精神压力一直都很大,满世界地找医生也是不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四十分钟后,宫越的专机准备起飞,叶闪闪打开游戏机准备玩儿俄罗斯方块的时候,偏头往外看了一眼,发现那架专机还停在原位。
※※※
回到b市后,宫越没有和叶闪闪回家,而是直接由克里斯送去宫氏大楼工作了,叶闪闪是家里的司机来接的。
进了门,叶闪闪刚脱下了厚外套,就看见地毯上,毛茸茸一团的白色小猫,正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他弯腰把小东西抱了起来,“亮晶晶我回来啦,”说着举起双手,“来,举高高!”
说完之后,叶闪闪的笑容又凝在了嘴角。他把小猫抱在怀里,摸了摸他手感极好的毛,低声地喃喃自语,“虽然以前就知道,有可能会失忆……但我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霍克大叔端上来了热牛奶和一小碟饼干,“叶少,少爷特意打电话过来吩咐,让您要多吃一点东西。”
道了谢,回过神的叶闪闪有些懒散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黑边的v领,他把亮晶晶放到了大腿上,拿了一块儿饼干,递到对方面前晃了晃,又迅速收回来塞进了自己嘴里,语气有些得瑟,“我的,不给你吃。”
嚼了嚼饼干,叶闪闪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一点也不甜。
把牛奶和饼干都吃完,感觉暖和起来了,叶闪闪抱着亮晶晶朝着花房走。
他一步一步走得认真,想起贝尔纳,独自一人居住,没有亲友没有爱人,身边只有一个护工——甚至在某一天失去记忆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家里有一个陌生人,会让他感到害怕。
因为不记得,所以就算自己留下提示说那是照顾自己的护工,却还是无法信任。
就像宫越之前失忆之后,即使留下了那句话,也会下意识地怀疑,是不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真的太难了。
踏进了花房,看着长出来的绿油油的小白菜,叶闪闪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他把亮晶晶放到了菜地里,然后拿出手机晃了晃,“亮晶晶我给你拍照!”
说着,选好角度连拍了二十多张,最后选了三张最好看的传到了微博上,“小白菜长出来了。”
“——b市叶老农喜迎丰收季,因菜品积压,特上微博求助,有意者请点赞!”
“——咦,我闪什么时候养了只小猫了?”
“——有自拍的更博才是真的更博,麻烦请重来!另,最近更博速度太快了!我总觉得是回光返照怎么办!!半夜做梦都是我闪退圈了,都要被吓得失眠了!!”
“——亮晶晶好可爱好萌!!”
叶闪闪瞬间心满意足,把夸了亮晶晶的评论都找了出来,挨着挨着回复了一次。
而这时候,星辰楼官方后援会大群里面正在炸锅。
“——大家都说好了不能评亮晶晶的!!你们评了要是以后我闪又像以前一样,五千年都不发一条微博了怎么办!”
“——嘤嘤嘤忍不住啊我叶楼主花式炫猫太萌了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最重要的是,我闪回复我了!!!!啊啊啊啊跑圈跑圈!!截图留念!”
“——默默加一!不忍心看到我闪失望,想一想都心痛!所以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而且亮晶晶真的好可爱!”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
“——既然这样,反正都破戒了,那就评吧!”
于是接下来,火山喷发一样多了两万多评论,重点是,里面除了少量夸小白菜的,其余全是花样夸亮晶晶可爱的。
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不抱什么希望的叶闪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拧了拧脸——确定不是自己没睡醒在做梦,又把手机在大腿上敲了敲——也不是手机进水了。
看着一条接着一条的“亮晶晶天下第一萌!”“我叶楼主的猫就是不一样,心都酥了!”这样的评论,叶闪闪蹲下,默默和菜地里的亮晶晶对视,严肃地开口道,“恭喜你,亮晶晶,你火了。”
伸手摸了摸亮晶晶的头,结果不知道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开关,叶闪闪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陛下,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