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子的情况越发不好, 医生在病房内进进出出好几回,皆是无奈摇头叹气, 最后一次将老爷子推出手术室时, 天边已渐渐发白。
一天一夜了。
医生脱下口罩,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昨天还精神奕奕的一个人,今天却衰老昏迷,躺在病床上大限将至, 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病房内所有人心情沉重, 一言不发。
房间里设备仪器的声音滴滴作响, 病床窗户严丝合缝,窗外乌云密布, 压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陆老爷子醒了。
卢伯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一见人醒了, 连忙问道:“老先生,您醒了?有没有哪不舒服?”
陆老爷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望向四周,似乎在确定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这是……”
脸上罩着呼吸罩,说话困难, 支支吾吾半晌,还是卢伯明白他的意思。
“医院, 这里是医院。”
一听医院,陆老爷子急了,连连喘息,上半身往上涌动, 似乎是想要坐起来。
“怎……怎么来医院了,我不是说……不是说不来的吗?”
“老先生,”卢伯含泪劝他,“您就别折腾自己了!身体重要!”
陆老爷子折腾了一会,便已经气喘吁吁,他偏头沉默看着床边的心电监测仪上心跳跳跃的曲线图,生与死都在那个屏幕上。
他无声叹了口气,没有太多面对生死时的恐惧,目光平静,放在陆北川身上。
“北川……”他艰难地朝北川伸出手。
陆北川上前,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爷爷,我在这。”
陆老爷子急促地呼吸,颤颤巍巍握住陆北川的手,眼睛红了,“北川,答应……答应爷爷,你要……你一定要……公司……”
陆北川明白他的意思,沉重应允,“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将陆氏打理好,不会辱没了您的名声。”
陆老爷子听了陆北川的保证,颤抖的嘴角无力的抽动,似要咧出一抹笑容表示欣慰。
对于自己的身体,陆老爷子心里有数,也从在场众人的脸上看得出端倪。
久病沉疴,大限将至。
他这一生成功过,辉煌过,自己名字也被人传颂过,短短一生能有如此成就,他对得起自己。
可唯独,对不起他的妻子和儿子。
在病房的人群中搜寻着陆少言的身影,一扫而过却没找到,眼皮越发沉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少言……”
陆少言从房间角落中走出。
一见着陆少言,陆老爷子安心了,“除了少言,都出去……”
“老先生!”
陆老爷子不去看卢伯,疲惫闭上眼。
陆北川起身,宽慰并劝道着卢伯,与房间里其他人一同离开病房。
没一会,偌大的病房只剩下陆少言与陆老爷子两人。
“过来。”陆老爷子冲着陆少言动了动手指头,示意他过来,张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
“对……对……”一句‘对不起’哽在喉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亏钱得太多,临死之际,只想将自己迟到十多年的三个字说给陆少言听,他想祈求原谅,他想亲耳从陆少言嘴里听到想听的答案,自己才能毫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
陆少言顺势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柴毁骨立的老人。
仅仅是看着。
“对……对……不起……”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气。
陆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心底郁结十多年的那股气似乎在这瞬间消散。
陆少言却笑了一声。
“对不起?”他感到很疑惑,“爸,这三个字把你自己感动了吧?”
在下过病危通知书的老人家面前说这话实在不应该,可陆少言依然继续戏谑笑道:“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只要说了对不起三个字都能得到自我救赎?无论什么事,只要说了对不起三个字就能一笔勾销?爸,你不觉得太简单了吗?”
陆老爷子望着他,喉间上下滚动,微张的嘴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一年前我就知道你得了癌症,癌症的症状我再清楚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陆少言望着他,嘴角勾着一抹怪异的笑,“因为我妈也得了癌症。”
陆老爷子的手徒然抓紧了身下的被单,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陆少言,浑身竟剧烈颤抖起来。
“你说我妈背叛了你,我不是你儿子是个野种,你多么自负,看见了所谓的真相便对此坚信不疑,可你忘了吗,你曾经那么爱我妈那么疼爱我,就因为那所谓的证据和所谓的亲子鉴定,视我为野种,说我妈是贱、人。”
陆老爷子脸上泛起扭曲。
“你甚至不愿意与我,与我妈在同一片土地上,狠心要将我们赶出国,你知道吗?在国外的第一年我妈就有了你那些症状,去医院检查是肝癌早期,还有得治,可是没钱,我们连好好活下去的钱都没有,只能等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两次回老宅吗?”陆少言笑了起来,心底一股扭曲的快感浮上心头,“因为我想看着你,从肝癌早起到中期再到晚期最后亲耳听到医生说你没救了等死吧!”
“你……你妈……她……她……”
“是,她死了,早就死了。”陆少言面无表情地说:“在国外的第二年就病死了,她癌症恶化的速度比你的快多了,因为她每天都以泪洗面,她每天都在恨你想你,每天在我耳边说你,像个疯子一样。”
“她临死之前告诉我,不要将她的消息告诉你,她说,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最痛苦,她不想你痛苦。”
心电监测仪上的心跳的曲线图的轨迹越发平缓。
戴着呼吸口罩的面具上,呼吸越发艰难。
“她告诉我,终有一天你会发现真相,到时候你一定会和我联系,让我告诉你,她恨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死讯,不让你知晓。你看,她到死都在想着你,这种女人,简直可笑至极!”
“少……少……”陆老爷子只能徒劳说出这一个字,费力伸着手,想去抓着陆少言的手,泪水从眼眶中滑落,眼底是满满的愧疚与哀求。
陆少言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叹了口气,“现在我后悔了,我应该早将她的消息告诉你,她说的确实没错,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最痛苦,与其让你每天怀揣着一份被原谅的希望,不如早早的告诉你她死了的消息,让你的余生活在愧疚中,或许我得到的会更多,而不是仅仅就那么一点点毫无用处的不动产!”
提到这,陆少言情绪突然暴躁起来,“我才是你儿子!你宁愿把公司交给你的孙子,把自己余下的股份送给你的重孙子,也不愿意给我一点点公司的股份!”
陆老爷子重重喘息几声,闭上眼睛,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既然你不愿意把公司交给我,那么,你放心的去吧,你的陆氏集团,在不久之后,会成为一个过去,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看着我是怎么让你一生的心血化成泡影毁之一炬的。”
听到这话,陆老爷子睁开眼睛。
片刻,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无力的双手竟然抬了起来,在陆少言讶异的目光中,将脸上的呼吸罩拿下。
“少言,对不起,欠你,和欠你妈的,爸爸知道,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你和你妈受了很多的苦,因为我……”陆老爷子艰难而缓慢地说道:“年轻时候是我太过自负,才导致了你和你妈……”
陆老爷子顿了顿,沉了口气,继续说:“但是,你不要学爸爸,不要学爸爸的自负,爸爸给你那些钱,是希望你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富贵一生,爸爸都算好了,那些钱,就算你……就算你胡乱挥霍,也足以让你挥霍一生,还有我给你妈留的那些海外的资产,也都是……都是你的!”
“爸爸知道,钱无法弥补爸爸对你的伤害,但是少言,你千万……千万不要和北川作对,你斗不过他的!”
“斗不过?”陆少言冷笑,“现在沈氏站在我这边,尤靖那个败家子也被我攥在手心,你的不动产和海外资产如今也归了我,我为什么斗不过陆北川?”
陆老爷子摇头,死死拽着他的衣袖,“爸爸看着北川长大,爸爸知道北川的能力,你相信爸爸,别和他作对,否则,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你会……”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会看到陆氏倒台的那天,”陆少言握着他的手,强硬的将陆老爷子的手拽开,“希望到时候你在天上也能好好的看着,看着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将陆氏,将让你引以为傲的孙子给弄垮的!”
陆老爷子焦灼地想去拉陆少言的手,可一抓,竟然抓了个空。
“少言,少言,你答应爸爸,别和陆北川作对,”陆老爷子急声道:“爸爸知道错了,现在只希望你能……你能平平安安过一生,答应爸爸,不要和北川作对,千万……千万不要……”
陆老爷子脸色越发的苍白,房间里心电监测仪的声音越发的急促,陆少言要紧牙关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少言,少言,你答应爸爸,答应爸爸啊!”
陆少言手攥得死紧,他盯着心电监测仪,眼睛渐渐一片通红。
他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不伤心,一点也不伤心。
“言……言,言言,答应……答应爸爸,千万……千万……”微张的一张嘴戛然而止,一双包涵急切情绪的眼睛依然望着陆少言,但此时,已经再无任何情绪。
陆老爷子脸上蒙上一层僵白的死灰,双目大大地睁着。
心电监测仪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