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语迟其实说完就发觉自己话重了,但有些话还是早些说明白的好,不然难道就这么一日一日拖下去?这种话,本来也没什么委婉的说法,越遮掩越要坏事,索性直说了吧。
裴青临的性子里带了一些奇特的天真的残忍,大概是因为年少时不通情义,所以他跟正常人对感情的认知有所偏差,她一日不说明白,他一日不会懂她的委屈和恼怒。
沈语迟在屋里呆了片刻,探头往窗外瞧了眼,发现走廊处空无一人。
周媪端着汤盏,轻轻走进来:“大姑娘,能否容老奴说一句?”
沈语迟虽然知道了周媪是裴青临派来的人,但她也没赶她走,只是没让她继续贴身服侍,也不像以往那般信重她了。
周媪慢慢叹了声:“奴自小看着殿下长大,在您出现之前,奴从未见过他这么高兴过。”
沈语迟撇了下嘴,她真没看出裴青临哪儿高兴了,不都是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吗。
周媪低声道:“他若是犯了错,您可以打他骂他,逼着他改过来,改到您满意为止,但唯独不要...”她声音带了丝轻颤:“唯独不要就这么放弃他,否则奴真不知道殿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语迟心下一颤,还是纠正她的逻辑:“我知道他过去不易,但你不能以他的过去来绑架我,逼我对他奉献,他不是我的责任。”
周媪忙道:“奴没有这个意思,奴是想说,他做了伤害您的事儿,可能自己意识不到,您尽管罚他就是了。”
沈语迟疲惫地揉了揉眉:“我哪里敢罚他,这世上有人敢罚他吗?”
她不想再说这个,起身道:“阿秋最近身子不大好,总是咳嗽,我去帮嫂子照料他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她说动了还是他有别的事要忙,裴青临这几日居然都没了动静。
......
裴青临还真在忙其他的,北蛮已经确定在打仗了,太子又了无音讯,景仁帝急的口疮都长出来了,他和一些朝中重臣因为此事,已经快在宫里住下来了。
又是加班到深夜的一天,景仁帝重重扔下手里的密函,声音里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蠢材蠢材!朕怎么生了这般蠢货!”
他声如洪钟,浑厚却饱含着怒意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大殿,让殿内明烈的烛火都摇晃了下。
这声‘蠢材’骂的是太子,尽管太子有着种种不靠谱的行迹,但作为唯一的嫡子,邺朝的储君,景仁帝在人前一向是给他留了颜面的,这时候当着这么重臣的面儿骂出这句,可见心里是何等震怒!
赵宰执首先劝道:“圣上息怒,太子年少气盛,难免妄为了些,这也不算错处。殿下是邺朝储君,万万不能有失,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商议个章程,救出太子。”
他一开口,余下的重臣纷纷劝了起来:“是啊,太子也是一心为国,心思总是好的,圣上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太子回来后岂不惶恐?”
景仁帝深吸了口气,还是郁愤难平:“他惶恐什么,我看他巴不得气死朕!”
他怎么能不恼怒?太子这厮,本来派他出使北蛮,是要让他在北蛮展现一下大国储君的风采,和北蛮各部联络一二,登基后对他自有好处,多轻松的刷分差事啊,景仁帝琢磨许久才给他派了这么一个轻松简单没危险又不烧脑的差事!
太子这混账倒好,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出北蛮大王子和三王子不睦的消息,他就动手给北蛮王下毒,导致北蛮王重病,又暗中挑拨两位王子的关系,两个王子果然按捺不住欲争王位,北蛮一时大乱,兵祸迭起,但这两个王子也不是傻子,一边动手互殴,一边把太子扣下来为人质。
景仁帝知道这般脑残操作之后简直气的要吐血,什么叫自作聪明,这就叫自作聪明!你若是真有能耐,挑拨的北蛮大乱之后还能全身而退,那对邺朝也是有好处的,结果北蛮是乱了,你堂堂一国太子也搭进去了,这不是脑子有病吗!行事之前难道不想一下退路吗,当别人都是脑残?
不光太子如今在北蛮进退不得,北蛮两个王子杀红了眼,战火已经波及到了山东,眼看着山东千里沃土都快守不住了,景仁帝只好急急忙忙把亲弟一家叫回来,又令山东总督巡抚和北蛮谈判,一边还得令驻边大将全力守住登州。
假若太子现在在这儿,景仁帝非得掐死这个逆子不可!想他一世英名,生的儿子却是这般夯货!
裴青临见他呼吸粗重紊乱,显然气的极狠,他瞟了眼殿里侍奉的内侍,内侍会意,欠身给景仁帝倒了碗静心的凉茶。
景仁帝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深吸了口气,直接点了裴青临:“三郎,你可有什么主意?”
裴青临先劝:“陛下放心,北蛮如今局势胶着,战火四起,他们自身形势本就严峻,若是不想惹麻烦的话,定然不会对太子如何的,哪怕擒获了太子,为求邺朝支持,也暂会对太子奉若上宾,短时间内,太子的性命是无虞的。仔细想也知道,他们无非是为了北蛮王的位置,若是伤了太子,朝内岂会袖手?到时候他们不光夺位不成,性命也堪忧。”
他顿了下,又道:“北蛮如今大乱,皆因为北蛮王突然重病,咱们不妨派出使节和太子,先治好北蛮王的病,再请北蛮王稳住局面,然后和王帐交涉,要回太子。”
他话虽不多,却直击要害,还是个切实可行的法子。这话一出,殿内大臣都露出赞叹之色,景仁帝更是毫不掩饰地欣赏:“朕有三郎,可以解忧。”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北蛮王那病八成是太子搞出来的,北蛮王若醒了,万一要追究太子呢?所以必须得派一个十分机敏多变,心思深沉,十分靠谱的人去,而且这人身份也不能太低,得让北蛮有所顾忌,要是去个跟太子一样的倒霉货,也不过是去送人头罢了。
景仁帝沉吟片刻,当机立断地转向裴青临:“襄王后日去礼部任职,朕准你挑选合适的人手出使北蛮,朕从羽林军里拨给你三千亲兵,等本月雨季一过,水路上风浪平息,你立即就出发!”
他会有这番决断,倒也不全是为了太子,如今山东告危,涉及江山社稷的事儿,景仁帝绝不会有半点含糊,而且若裴青临能力挽狂澜,对他以后也有好处。
裴青临略略欠身:“是。”
待转身出宫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出宫,而是站在城楼上眺望远处。
景仁帝对他不可谓不好了,但他进京多月,景仁帝把能给他的尊荣恩宠尽数给他,只是有一点——他手里没有任何实权,不过是空有名头的富贵王爷罢了。
但这回从北蛮回来,一切都会不同。虽然景仁帝认儿子的行为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但目前来看,他的大局未乱,他布下的棋子,正一个一个进入他的瓮中。
他慢慢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掌,极目远眺,仿佛天下乾坤已尽在掌中。
他目光流转,忽然又扫到西边——那是沈府的方向,他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这回出使北蛮,他势必会途径登州,他和她之间的裂痕,皆由他假死遁走而始,到现在闹的一发不可收拾,也是因为假死遁走之事,她对他彻底失了信任。
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绝对留下书信告诉过她原委,可那封书信却走失不见了。他不敢说留下书信她一定会原谅他,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信任全无,他这回路过登州,必然要查一下书信丢失之事。
但在这之前,他该怎么挽回她呢?
她已经很久没对他笑过了,他马上就要离京,他能在离开再跟她说说话,让她再对自己笑一笑吗?
裴青临的神色由胜券在握转为了阴郁黯淡,变化之快,让旁边站着的卫令都忍不住同情起他了。
卫令正琢磨着要不要劝他几句,裴青临又往西面瞧了眼,一言不发地下了城楼。
......
沈府现下也不太平,白氏眼眶发红,神色疲累:“前些日子我瞧阿秋还算活泼,这怎么突然就恹恹的呢?”
沈正德也关心这个长孙,忙问道:“可请了大夫?”
白氏点了点头,神色也不大精神:“京里有名的小儿大夫都请了个遍,我还舍了情面,让顾夫人请了太医来府上诊治,都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孩子着了风寒,所以精神不好,开了些去风寒的汤药罢了。”她咬了咬唇瓣:”可我总觉着...阿秋的病好像没有这般简单。”
沈正德忙道:“你可别胡思乱想,咱们阿秋福泽深厚,既然太医都说是受了风,那想必真就是风寒,你别把孩子没病再瞧出病来。”
沈语迟忙道:“嫂子,我听说陪都住着一位姓江的神医,他极擅小儿症候,咱们要不要带阿秋去看看?“
沈正德还没出声呵斥,刚在宫里当完差的沈南风就匆匆跑进了正堂:“伯父,弟妹,大妹妹,出事了!”
沈南风是沈南念和沈语迟的堂兄,和兄妹俩一向亲厚,当初沈家一家子回京的时候,他还特地来接过一家子,京里的祖宅也全靠他收拾打理。他如今人在羽林军当差,虽然官位不高,但因为是天子近军,总能得到不少一手消息。
沈语迟见他踉跄了一下,忙扶他坐下:“堂兄,你慢慢说。”
沈南风语调急促:“北蛮起了兵乱,太子如今身陷北蛮,不得归来,就连山东也被牵连,卷进这场纷争里...”
这事儿虽然严重,但跟沈家到底没什么关系,沈语迟正不解他为何着急忙慌的,他继续沉声道:“当初沈侧妃和伯念都被太子带去了北蛮,太子身份贵重,在战乱中尚能保全自己,但侧妃和伯念如今...”他咬一咬牙:“不知所踪。”
沈正德直接瘫在椅子上了,白氏脸色惨白一片:“南念,南念他..”
沈语迟忍住心慌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能把他们救回来?”就算救不回来,至少打听一下消息,知道他们是生是死啊!
沈南风道:“皇上派襄王出使北蛮,若说谁还有可能救下伯念和侧妃,也就只有襄王了。”他一直在宫里当差,也不知道家里出的事,说完便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哎,可是咱们家和襄王素无交情,襄王凭什么要帮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