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火重重,是为熙。天光将亮未亮,是为晞。
卫氏自小心高气傲,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妾室压在头上,建昭九年正月,刚过完年韩氏又出来招眼,卫氏多年积怨被勾起,当下翻脸发作,让韩氏去跪祠堂。林未晞后来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巧的可怕,那时韩氏不敢违背主母的命令,委委屈屈去冰凉的祠堂跪着,那年正月天气冷得厉害,韩氏跪了没多久,便见了红。等英国公世子听到风声赶紧刚回来,便看到自己的爱妾面如金纸,腹下流血不止。
韩氏竟然怀了身孕,被冰凉的地砖一激,马上就撑不住见了红。子嗣在家族中事关重大,世子当场大怒,老祖宗英国公夫人听到后也气愤卫氏蛮横善妒、不顾体统,卫氏和夫婿、婆婆大闹一场,世子气急,放了许多重话。卫氏多年郁郁寡欢,小日子早就变得不规律,竟然不知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这样气急冲心,居然在冲突中直接流产了。女子怀孕本就伤身,流产更是伤害极大,卫氏因此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便早早去世了。
那年卫氏的独女高熙才十岁,而卫氏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卫氏期盼了多年,最后竟然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讽刺的是,真正被罚祠堂、传言胎儿要保不住的韩氏,却在九个月后平平安安生下一个儿子。
这正是高然的同胞弟弟。如果林未晞看到的那本天书没错,以后这个命大的男孩还会以庶子之身成为英国公府的继承人。毕竟嫡母已死,嫡出血脉只有高熙一个女子,而英国公世子格外偏爱韩氏和韩氏的子女,在没有嫡出子嗣的情况下,立庶长子为继承人,合情合理。
唯一的女儿被妾室磋磨的死了,寿康大长公主知道后肯定饶不过,可是这桩事情卫氏也有错,在贞顺至上的礼法社会,卫氏罚妾室导致对方见红,后面还和婆婆、丈夫争吵,最后却把自己气到流产,寿康作为卫氏母亲当然气得要死,可是放在外面,别人只会说卫氏自作自受。寿康大长公主没法给女儿讨回公道,而英国公府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门小户,寿康大长公主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将外孙女高熙接了过来,精心教养。
寿康贵为公主,却一辈子夫妻关系淡漠,无子无孙,唯一的女儿还早早就去世了,外孙女高熙就是寿康大长公主唯一的支柱。可是谁能想到,上两代人的悲剧再一次在高熙身上重演,高熙什么都拔尖,偏偏嫁人后婚事不顺,她甚至比不上卫氏,才活了一年,便也郁郁而终。
寿康大长公主大受打击,但是对方是燕王府的世子,顾呈曜的父亲权倾天下,寿康能说什么?真正让寿康大长公主受不了的是之后的事情,高熙才死了一个月,英国公府便提出让高然嫁过去做续弦。
高然是谁?韩氏的女儿。韩氏这一窝贱人害死了寿康的女儿不说,现在还想接手她外孙女的家庭?寿康大长公主当即和英国公府翻脸,连着多年亲厚的燕王府也淡了下来。
寿康大长公主不喜欢高然和那个庶子是京城皆知的事情。顾呈曜终于娶到了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现在自己的心头好被寿康大长公主针对,顾呈曜也不高兴。他一出生便是世子,家世优越,多年来只有别人迁就他,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既然寿康大长公主摆脸色,顾呈曜也不稀罕过去巴结。寿康公主府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后继无人,现在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家在走下坡路,不过是因为寿康辈分高,用大长公主的辈分撑着门面罢了。真和燕王府对上,顾呈曜怎么会怕她?
所以高然进门后,燕王府和寿康公主府不可避免变得冷淡,高然乐见其成,顾呈曜也毫无所谓。现在突然顾徽彦提起,顾呈曜仅是停顿了一下,便说:“寿康大长公主似乎对世子妃有什么误会,儿子专程去和大长公主解释,但是公主府上的人却对世子妃神情冷淡。既然结为夫妻便是同体,他们对世子妃不敬便是对我不敬,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停留下去了。”
林未晞听完这句话就知道完了,顾徽彦要生气了。顾徽彦脸上表情一如往常,他的声音甚至都和方才别无二致:“你也知道夫妻同体,那寿康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高熙,便不是你的妻子了?”
顾呈曜向着高然,高然本来觉得很欣慰,那个不得男人喜爱的老公主不喜欢她,她也不屑于进公主府的大门。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只知道仗着公主身份压迫别人,高然深深觉得寿康活该,后面卫氏和高熙便是现世报。顾呈曜因为公主府的人对她冷脸便断了和公主府的联系,高然觉得很受用,这才有男主角的气场嘛。可是现在顾徽彦放下这样的话……高然脸上的神情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燕王莫非还因此不满了不成?何至于此呢?
顾呈曜不同于高然,他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更深,一听顾徽彦的语气他就知道父亲动怒了。顾徽彦越是动怒越是不动声色,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后者。
顾呈曜不敢再坐,立刻站起身,低着头说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寿康大长公主太过跋扈,世子妃已经是我的正妻,长不慈子何孝?她不愿尊重世子妃,儿子若还是一如既往地顺从她,那岂不是放低了燕王府的颜面?”
高然也赶紧站起来,飞快地扫了林未晞一眼,抿着嘴低头:“是儿媳不对,不关世子的事,请父亲不要迁怒世子。”
林未晞当然明白高然那一眼的意思,这是燕王府的家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林未晞一个外人旁听。如果是寻常,林未晞早就找借口离席了,可是面前站着的偏偏是顾呈曜。林未晞多年的教养告诉她要尊重主人家的私事,现在理应礼貌地避开,可是……她真的好想看顾呈曜挨骂。林未晞最终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依然四方八稳地坐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表面大义凛然实则窃喜不已地继续听着。
顾徽彦听到顾呈曜的话,心中的怒火越盛。他脸上不见喜怒,唯独从话语中能感受到万钧压力:“大长公主若是真的不顾及燕王府的颜面,她就不会让你们进门。”
顾呈曜和高然都低着头,呼吸都刻意放轻。顾徽彦平静了一下情绪,再开口时又恢复成那个滴水不漏的燕王:“未守齐妻丧便续娶,这本便是你的不对,寿康大长公主不过是态度冷淡,她便是让人把你闭与门外也是该的。当初是你亲自写信求娶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对方是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不过一年便不明不白地病逝在王府,寿康公主对你有意见,你还敢有异议?”
“父亲。”顾呈曜忍不住抬头,“当初我要找的人并不是她,是她和大长公主……”
顾呈曜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顾徽彦的目光中,见他乖乖低下了头,顾徽彦才轻笑了一声,砰的一声把茶盏放在桌面上:“当初写信之人是不是你?定亲交换庚帖的人是不是你?”
顾呈曜神色憋屈,他忍了又忍,还是不情不愿地说:“是。”
“这就足够了,没人会听你的理由。你已经这么大了,做错了事情就是做错了,不想着承担责任,竟然还给自己找借口?”
林未晞听到这里眼眶一酸,她赶紧瞪大眼睛,把泪意逼回去。这么长时间,那本天书,英国公府,甚至燕王府的好些老仆都在说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该,这么多人中,竟然唯有燕王替她伸冤,毫不留情地指责顾呈曜。燕王甚至是顾呈曜的父亲,不折不扣的夫家人。
当初是林未晞稀里糊涂地顶替了高然的救命之恩,可是这怪谁?是顾呈曜认错了人,是高然在背后搞手段,凭什么最后的错误要让她来背负?即便最后发现是阴差阳错结错了亲,可是顾呈曜毕竟娶了她,为什么顾呈曜就不想想他这个丈夫的责任呢?
顾呈曜被训斥得无地自容,高然想要说什么,但是接触到顾徽彦的视线,吓得嗓子一堵,立马噤声。
这是顾徽彦少见的发怒,厅堂内外噤若寒蝉,便是老王爷那一辈的老人都不敢在这个当口讲话。满堂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急躁的咳嗽声,发声的人似乎想压住动静,奈何越急咳嗽得越厉害,林未晞掩住嘴,眉头紧锁,抽空艰难地对顾徽彦说:“抱歉,我也不想打搅您和世子。只是……咳咳……”
林未晞咳嗽地脸颊发红,双眼含泪,倒是刚好掩饰住她方才的激动。顾徽彦本来正在气头,看见林未晞咳得这么可怜,当下叹了口气,道:“怎么又开始咳了?今日喝药了吗?”
林未晞说不出话来,宛月赶紧上前一步,小心回道:“奴婢已经伺候姑娘喝了,但是这几日气候燥,总是不管用。”
“明日从宫中唤太医来,给你换一帖药吧。”
林未晞艰难地跟顾徽彦道谢,顾呈曜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涌到林未晞身边,又是递茶又是拍背,他这个世子反而像是被人遗忘了。
不过好在这样一来,刚才的事也翻篇了,伺候顾呈曜的下人很是松了口气。林未晞一想到自己又给顾呈曜解了围,当下简直怒从中来,喉咙中的痒意也越发止不住。
好容易等林未晞停了咳嗽,大堂中的人都松了口气。顾徽彦还是皱着眉看着林未晞,林未晞一边小心地顺气,一边瞅了顾徽彦一眼:“燕王殿下,您还生气吗?”
顾徽彦无奈地看了林未晞一眼,眉目未动,轻轻对顾呈曜抬了下手:“下不为例。”
高然闻言大喜,顾呈曜脸色紧紧绷着,他复杂地看了林未晞一眼,低头给顾徽彦行礼。一时间众人看向林未晞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激,而林未晞僵硬地笑着,有苦难言。
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燕王是众王之首,即便是曾经的赵王站在这里,被燕王训话一样不敢抬头,更遑论赵小王爷一个九岁的孩子。顾徽彦历经数次大战,周身那是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气势,被顾徽彦那种纵横冷酷的眼神一看,赵小王爷立刻吓得哇哇大哭。九岁孩子的哭声尖锐响亮,众人被刺的耳朵疼,可是燕王就在这里站着,谁敢动,便是赵王府家奴也不敢哄自家这位小祖宗。
孩童尖锐的哭声响彻水榭,赵王妃急匆匆赶来,远远听到儿子的哭声,几乎心都碎了。她推开众人扑到儿子身边,紧紧搂住自己命根子,也哭了出来:“儿啊,你自小体弱,谁给你委屈,竟然让你哭成这样?可怜你父亲去得早,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也无处说……”
顾徽彦听得头疼,他能训斥侄子,能训斥赵王,甚至对于皇帝一样能沉下脸教导,可是对于年轻守寡的弟媳,他能说什么?
赵王妃还在呜呜咽咽哭诉,赵小王爷有了母亲撑腰,哭声渐渐从哭转为干吼,理直气壮得很。
顾徽彦只能收敛了气势,不带个人情绪,就事说事:“他即便年纪小也不能罔顾人伦礼法,何况他也不小了,年已九岁,早到了懂礼识法的时候。他在高台上推人,幸好没有出事,万一发生意外该怎么办?才这么小就罔顾人命,唯我独尊,现在不管教,等长大了岂不是养出一个草菅人命的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