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王府安静的出奇, 没有任何应酬。慕明棠和谢玄辰用饭后,丫鬟们收拾了饭桌,再没有其他事可干, 只能准备就寝。
丫鬟们熟门熟路地往寝殿里放东西,铺好床后, 一一退下。等隔扇门合上后,慕明棠在镜前为谢玄辰卸冠,才说道:“刚刚我问相南春,得知太医在学斋值夜。学斋在什么地方?”
“顺着云瑞斋往东走,过了静斋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它在静斋对面,和静斋只隔了一道水。”
慕明棠回想王府的路线, 听得似懂非懂。她点点头,说道:“明天我找机会去东面看看。对了, 听说王府里还有一个湖, 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吗?”
“不是, 湖还要再往东走。当初修建的时候特意引了外面的溪水进来, 水是活的, 比死水干净。”
慕明棠站在谢玄辰身后,刚刚取了发冠下来,现在正在梳头发。听到谢玄辰的话,她没忍住“啧”了一声。
“我在静斋住过, 窗户外头的水面相当广阔了,我以为那就是花园里的湖,原来,竟然还不是?”
“当然不是。”谢玄辰轻嗤,“那充其量只是个小池子。”
“小池子……”慕明棠喃喃重复,忍不住感叹, “奢侈,你们这些王孙贵族太过分了!”
谢玄辰被逗笑,他现在头发披散,眼中倒映着烛光,笑起来的样子纯净又无害。慕明棠手里还握着谢玄辰的头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笑,梳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真是罪孽,要是天底下王孙贵族都长这个样子,要什么她都愿意给啊。谢玄辰见慕明棠又是发呆又是叹气,奇怪地问道:“你又想起什么了,唉声叹气的?”
慕明棠摇头:“没什么。普通百姓的哀愁你是不会懂的。”
谢玄辰听到这话挑眉,慕明棠对“王孙贵族”“普通百姓”等话脱口而出,可见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她并没有成为他妻子的自觉。谢玄辰想到这里后自哂,他根本不能给慕明棠未来,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她?
慕明棠照常感叹了万恶的有钱人,并没有注意谢玄辰的细微变化。她将谢玄辰的头发梳通,置于肩后。
这样看他更像一个单纯无害的小白脸了。慕明棠暗暗吃味,谢玄辰一个男人,头发又黑又亮,搭在身后十分柔顺,握在手里手感也好极了。慕明棠扶着谢玄辰起身,忍不住问:“你的头发是天生这么直的吗?”
“嗯。”谢玄辰不以为然地点头,慕明棠看到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水。今天因为出门,谢玄辰换上了黑紫色的外袍,好看是好看,但是现在要睡觉,就略有些尴尬。
慕明棠轻轻咳了一声,眼睛都不好意思放在谢玄辰身上了:“穿着外衣没法睡觉,我先帮你把外袍脱了?”
谢玄辰全力收敛着脸上的表情,镇定地、从容地颔了颔首:“嗯。”
谢玄辰太平静了,仿佛早已习以为常。慕明棠见谢玄辰一点都不在意,对比之下,显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有一学一,慕明棠也慢慢淡定起来。她绕到前面,给谢玄辰解开衣领旁边的扣子,之后又伸手去解谢玄辰的腰带。
慕明棠接触到谢玄辰身体时,发现他身上硬邦邦的。慕明棠没有多想,一边解腰带,一边随口说:“你身上怎么这么紧绷?”
“胡说。”谢玄辰想也不想,一口否认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好吧,慕明棠不和他争辩。解开外衣后,里面的中衣不用换,慕明棠和谢玄辰都悄悄松了口气。
这是谢玄辰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解衣服。他内心紧绷的同时又有些遗憾,他还没脱过女子衣服呢,反倒先被慕明棠领了先。
照例,谢玄辰先回床上,然后慕明棠去屏风后换衣服。这些事昨天做过一遍,今天再做熟门熟路,连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也不像昨天那样窘迫了。慕明棠换了雪白中衣后,吹灭蜡烛,慢慢摸索回来。
慕明棠爬上床后,摸黑躺回被子里。她躺在床上,听到旁边人的呼吸,竟然奇异地生出一种安心感。
偌大的王府,奴仆如云,富丽堂皇,可是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此刻平躺在一块,竟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慕明棠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合时宜极了。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习惯成自然,慕明棠今天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
“那个老太医值夜在第四天,明天我去探探路,等到第四天晚上,熄灯之后你在屋里守着,我悄悄翻窗户去找人。如果外面的丫鬟听到什么动静,你一定要帮我掩护啊。”
谢玄辰低低应了一声。慕明棠翻了个身,小声打了个哈欠:“谢谢,我先睡了。晚安。”
慕明棠说完后不久,呼吸声就渐渐均匀,明显是睡着了。谢玄辰暗暗感叹,这样能吃能睡的心态,他都不得不佩服。
今夜无月,谢玄辰睁眼看着黑暗,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慕明棠上床的时候放下了床帐,外面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夜雨伴着秋风,本来是很凄楚的场景,可是听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竟然给谢玄辰一种无与伦比的踏实感。窗外有雨,身边有人,这恐怕铭刻在人记忆深处的安全感。
谢玄辰伴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竟然也慢慢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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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慕明棠早早就醒来,发现屋子里有些冷。她把放在外面的胳膊收回来,在被子里暖了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爬起身。
慕明棠一动,外面的丫鬟就听到声音了。丫鬟轻声敲门:“王妃,您要起身了吗?”
慕明棠小心地绕过谢玄辰,站到脚踏上,将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全部撩拨到身后:“进来吧。”
丫鬟鱼贯而入,慕明棠在丫鬟的服侍下洗了脸,净了牙,捧着舆器的丫鬟轻手轻脚撤到后面,为另一波侍奉穿衣丫鬟让开道路。
丫鬟们端盘里捧着各式各样的襦裙,问:“王妃,今日您要穿那件衣服?”
依慕明棠的想法,必然是穿的鲜亮活泛一点好。她在蒋家一年半,受够了模仿蒋明薇,每日只穿浅碧灰白的憋屈感。然而本朝战乱连绵,对女子的要求也日渐严苛起来,朝廷大肆提倡女子当贞静守节,以弱为美,衣服等也以素、淡为上。
蒋明薇那种风格,才是主流审美喜欢的。可是慕明棠却不,她受够了模仿蒋明薇的窝囊气,偏偏要穿自己喜欢的。她挑了绯红色的百褶裙,上面系白色的上襦,稍微冲淡了裙子的艳气后,又在外面披上靛蓝色描金的大袖衫,臂挽黄色的披帛。
红蓝黄都是显眼的颜色,按照侍女的想法,一套衣服选这样一个颜色就管够艳丽了,但是慕明棠竟然三个一起选。侍女心里叹息,出身决定底蕴,到底是民间来的,审美太差劲了。
结果等慕明棠穿好后,竟然明亮娇艳,丽光照人。慕明棠本来就是海棠一样娇艳的长相,以前穿着灰色、白色,不是不好看,可是衣服太淡,反而让她的五官也变得寡淡。如今将三个浓丽的颜色冲撞在一起,衣服足够鲜艳,更衬托的慕明棠姿容娇妍,气色极好。
放在一群浅绿、淡碧色的丫鬟里,慕明棠一身明红靛蓝,简直是碾压级的出众。刚才还觉得慕明棠品位俗气的侍女们此刻看到成品,都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灰头土脸,如背景板一般,眉目寡淡,放在人群中找都找不到。
侍女嘴上不住称赞慕明棠好看,心里却在偷偷想,要不明天,她也换个鲜亮的颜色?
慕明棠换好了衣服,正在由侍女整理身上的配件。相南春打点好早膳,小碎步走到门口,提醒道:“王妃,早膳准备好了。”
慕明棠支着手臂,等侍女将裙子上的垂绦理顺后,她收回手,轻轻点了点头:“好。”
慕明棠转过身来,相南春也觉得眼前一亮。别人嫌弃艳俗的颜色,放在慕明棠身上,竟然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人都喜欢看好看的东西,尤其昨夜下了雨,今天一起来阴冷阴冷的,连外面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这样阴暗的早晨能看到一个亮丽鲜明的美人,心情也仿佛一瞬间亮堂了。
众侍女簇拥着慕明棠往饭厅走。慕明棠坐到桌前,只见桌子上碗碟精致,少说放了三十多样菜肴,羹、饭、面汤、点心、时令蔬菜、河鲜珍禽应有尽有。
这只是给慕明棠一个人的,谢玄辰的还在灶上备着。慕明棠一边感叹万恶的王孙贵族,一边在丫鬟的侍奉下用早饭。每一碟菜只用一点,慕明棠基本就饱了。
今日水晶虾饺做得好,慕明棠连用了两个。第二个她刚咬了一半,就听到丫鬟禀报:“禀王妃,晋王和晋王妃来给您请安了。”
慕明棠缓慢将嘴里的半个虾饺咽下去,心里啧啧称奇。她以为昨日蒋太太只是装个样子,没想到,谢玄济和蒋明薇真的来请安了?晨昏定省,风雨不辍,他们竟当真打算来她面前装孙子?
相南春见慕明棠吃饭的动作停下,低声问:“王妃,可要请晋王和晋王妃稍等等?”
慕明棠摇摇头,将剩下半个虾饺咬到肚子里:“无妨,我差不多吃完了。请晋王和晋王妃入座吧。”
丫鬟齐齐应诺。慕明棠放下筷子,立刻有侍女捧了铜器上来,服侍慕明棠洗手。慕明棠用清水撩了撩手指,刚刚离开水面,立刻又有丫鬟捧着白色绸子,为慕明棠擦手。
瞧瞧这些万恶的王孙贵族,太奢侈了。
等慕明棠走到前厅,谢玄济和蒋明薇已经坐好了。谢玄济听到丫鬟的问好声,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给慕明棠拱手:“二嫂。”
蒋明薇也跟着站起来行礼。慕明棠前后簇拥着众多丫鬟,慢腾腾落座在上方:“晋王和晋王妃请起。”
谢玄济和蒋明薇这才直起身,重新坐回座位上。谢玄济刚才一直垂着眼,现在落座,才发现慕明棠发髻精致,绯红长裙垂地,靛蓝色的大袖衫逶迤在椅子上,明艳惊人。
如今已是深秋,兼之昨夜下了雨,一路走来天是阴沉沉的,树木也萧萧瑟瑟,一派灰暗低闷。唯独一进门看到慕明棠,眼睛仿佛瞬间被点亮。
连晦暗的深秋也刹那有了色彩。
慕明棠坐在主位上,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还起了风,想来路上并不好走。我虽辈分比你们大,可是并非晋王和晋王妃的父母长辈,两位实在不必要冒着风雨来给我请安。”
谢玄济眼睛被晃了晃,略微出神。听到慕明棠的声音,谢玄济很快醒过神,敛容道:“这如何能行?二哥与我的嫡亲兄长无异,如今二哥尚在生病,二嫂独自照料着家业,给二嫂请安便是我每日头一桩要紧事。都说长嫂如母,而且当年大伯对我恩重如山,二哥也提携我许多,我来给二嫂请安理所应当,嫂嫂切莫推辞。”
慕明棠叹气,得,这位是孝子贤孙一个,既然推不开,慕明棠也不再管了。反正是他们来给慕明棠请安,慕明棠既不必早起出门也不必受风霜雨雪,还有人每天小心问候她,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慕明棠点点头,道:“你们有心了。既然晋王和晋王妃执意尽孝,我也不好拦着你们。不过你们今日来的有些早,我正在用饭,耽误了片刻。晋王和晋王妃不会觉得我怠慢了你们吧?”
“怎么会。”谢玄济拱了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耽误了嫂嫂用饭。还请嫂嫂勿要怪罪。”
慕明棠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露出慈祥的微笑:“乖巧伶俐的晚辈谁看了都喜欢,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呢?我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让他和晋王学,他只要有你们二人一半的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玄济和蒋明薇的表情都变得诡异起来。被一个同龄人比作儿子,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谢玄济表面功夫过硬,听到这样无礼的话,脸面上依然什么都不显,而蒋明薇的面子功夫不如谢玄济,此刻脸上就带出些不快来。
蒋明薇心中嗤笑,还以后有了儿子,简直笑话。慕明棠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她这辈子注定守寡,哪里来的脸畅想以后的子嗣?
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蒋明薇今日来见慕明棠本来是存了炫耀的心思,她昨日终于圆了房,正式从闺秀步入贵妇行列。虽然洞房花烛夜和她预想的差了很多,但是蒋明薇想到隔壁慕明棠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到洞房,就又觉得志满意得,内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怜悯。
所以今天早上蒋明薇来看慕明棠时,特意穿了低领抹胸,外罩碧色上襦,外面又套了浅青色的褙子。蒋明薇对自己这一身搭配十分满意,色调清淡高雅,又能体现出弱不胜衣的纤弱感,可比慕明棠那种暴发户品位高级多了。
蒋明薇有意露出一种疲惫劳累、不胜承受之色,悄悄地换坐姿。慕明棠嘴上占了谢玄济的便宜后神清气爽,她一回头,见蒋明薇脸色疲惫,坐立不安,不由问:“晋王妃为什么总是拧来拧去的,莫非身体不舒服吗?”
蒋明薇身体一僵,万万没想到慕明棠这个憨货直接问出来了。她确实想传达这个意思没错,但是……这种私密之事女子之间意会就好了,慕明棠怎么还问出来了?
蒋明薇表情僵硬,她偷偷觑了谢玄济一眼,这种时候,若是谢玄济为她解围,随便说些什么,都能足够让蒋明薇体面十足。可是谢玄济稳稳坐着,并没有察觉她的意图,甚至隐有不悦:“无礼,给嫂嫂请安,岂可这般失态?”
蒋明薇的表情瞬间凝固。慕明棠坐在上首,视线好奇地在这两人身上移来移去。她本来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慕明棠忽然眼睛一尖,看到蒋明薇脖颈上隐约的红痕。慕明棠再回想蒋明薇刚才似乎坐不住的表现,一下子就懂了。
慕明棠脸刹间红了,她尴尬地低咳了一声,连忙拿起茶盏来做掩饰。她总算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多么无知又多么憨厚了,但是慕明棠也觉得冤枉,谁能知道他们俩人昨天做了什么啊。他们成婚都七八天了,看到女子一脸苍白,坐立不安,正常人自然往生病上想,谁会想到另一茬上面去?
前厅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尴尬中,慕明棠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样圆场,正巧这时,丫鬟从侧门快步走来,给慕明棠行礼道:“王妃,王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