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九九洗了热水澡又喝了感冒灵,没什么精力再想其他倒头就睡,第二天差点迟到。
索性只是喉咙有点不舒服,脑袋还算清醒。
有迷信的病人不愿意在雨天做手术,看了天气预报在病房闹了一上午,余彤回来后摇头道:“没办法,老人家固执根本说不通。”
大秦九九两届的师兄,人送外号“大熊”,感慨道:“那一辈的人多半迷信,做什么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很多人以为到医院来是消费的,但医疗毕竟不是服务行业,不是他花了钱就可以买到等值品,至少生命无价。”
一番话说的办公室静了一会儿,秦九九问:“哪床的病人我怎么没印象。”
“15床。”余彤说,“前天晚上住进来的,昨天已经闹过出院了,后来他儿子给送回来的。”
秦九九调了病历出来看,随后皱眉道:“问题不大但拖下去就不知道了。”
“是啊,他这手术已经是加塞了。”余彤头疼道,“而且他女儿特别难缠。”
“不是说还有个儿子?”秦九九问。
“是有个儿子,但他只出钱,貌似是个大忙人,平时做主的还是患者女儿,倒是患者经常念叨这个儿子。”
秦九九想了想道:“术前谈话什么时候,把他儿子叫来。”
“明天上午。”余彤叹口气。
秦九九点头:“明天我陪你一起。”
大熊插话道:“这老爷子的术前谈话一定得谨慎,稍不留意就是医疗纠纷。”
“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问办公室里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大熊道:“现如今做医生,不仅要治病,还得会看人。”
“我说的是看面相。”他补充。
有人接话:“很多人不信轮回不怕报应,他们分不清事故和意外,出了事就闹,死了人你就得赔钱。上一秒对你千恩万谢,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这就是人性。”
秦九九哑然,这时候刘维止推门进来,正好听到这两句话,一边倒热水一边道:“你们要是一眼就能看出好人坏人,还要警察干什么。少说些有的没的,都做好自己的事情。”
秦九九记起本科的时候有个教授曾经说:这是一个信任体系和道德体系处于半崩塌状态的社会,医患关系紧张,见多了医疗纠纷所以有了术前谈话,没有人告诉病人他们手术的成功率有多大,他们面对的是冰冷的统计中无数种死亡的可能,因为所有人都在规避风险。
这是当下最沉重的现实,所以你要先适应中国的人情社会,然后再试着去做一个好医生。
那大概是最轻松的一段时光,满怀憧憬和热爱,始终坚信自己能包容未来的所有善与恶。
秦九九喝了半杯热水,有些疲惫的思考,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自己踏入医学院的初衷了。
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人总会变,谁也不能永远热血满怀不是吗。
回过神听见余彤问:“你昨天怎么不回信息。”
秦九九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来得及看手机,这会儿被问到才恍然,一翻看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除了季远洲还有周清硕。
周清硕其实是个实诚人,认识这么多天也就不远不近的处着,说到底有长辈之前多年的交情在,也不能表现的多不待见。
只是秦九九不太喜欢打电话,看到也多半挂断,用做手术这类理由搪塞过去,有时候也会感慨医生这个职业挺好,忙的恰到好处都不用特意找理由。
余彤倒水路过瞥到了手机屏幕,“哟”了一声问:“这个导演什么情况。”
秦九九跟着笑了笑没接话,只翻出微信聊天框,上面的消息也没仔细看,简单解释了一下说昨天睡着了,手机没电才关的机,谢谢关心之类的。
成年人之间的疏远有时候无需言明,秦九九想着虽然不礼貌,但是就这样断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余彤撑着下巴道:“其实我觉得他还不错,对你挺上心的,我私下问过谢图南,说这个导演年纪轻但在圈里小有名气,也没什么绯闻。”
秦九九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象征性的点了点头。
余彤继续道:“长得也不错。”
秦九九从邮件里抬头看过去,余彤摆手:“你别看我,这年头长得好看的男人不多了。”
秦九九无动于衷,这次头都没抬,“你家里有一个你就偷着乐吧,做个人行行好放过我。”
“其实论好看——”余彤兜了一大圈终于说到重点,“毕竟都没陆闲庭好看不是。”
秦九九打字的动作一顿,忽觉唇上一阵火辣,似乎还留着昨夜的一些疯狂。
余彤收了玩笑的表情,靠在办公桌上无奈道:“你看你,装什么,在乎就在乎也不丢人,分手那会儿多利落,要放不下就别为难自己。”
分手那会——
秦九九猝不及防的陷入那段回忆里,说起来也只是吵了一架,和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只是到现在那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是第一次看陆闲庭露出那样的表情,冷漠的,发了狠的,靠在车上点了两年来的第一跟烟,火芒把他的半张脸映的微微发亮,很不讲道理的质问她和另一个男人什么关系。
那晚她也生气了,看他吸烟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被他扣住手也只是冷冷的瞪回去,末了还故意激他道:“陆闲庭你幼不幼稚,几岁了还整天爱不爱的。”
他那一瞬间都气笑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秦九九,是我惯的你。”
其实陆闲庭不是小气的人,她也曾开玩笑问他你就不怕别人把我抢走了,他总是自恋,说跟了我你舍得去看别的男人?
她问万一呢?
他当时怎么回的,他说:“哪来的万一,如果有,大不了再抢回来。”还半真半假的威胁了一句:“用强的。”
后来的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她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那一次的争吵,一切是会什么样的,然而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假如,没有那些事,还会有其他更多的事,也许结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余彤伸手晃了晃,“九九?”
秦九九回神,好在这时候刘维止回来说主任找,她合上电脑往外走。
阴雨天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会更加浓一些,秦九九无意识的拿指尖摩挲了一下唇瓣,想起昨晚他的强势和冷漠,心抽了抽却感觉不到疼痛。
主任找她是为了论文的事情,前段时间科里做了个大手术,很有教学意义,想让她写一篇论文。
秦九九讨了杯茶,推辞道:“老师,我还年轻,那个手术主要还是刘教授做的。”
“他说让你写。”郑云柏摘下眼镜笑了笑,“你们刘老师什么脾气你也知道,刚跟我这打了半天太极,你就别推辞了,写论文也是为了同行交流。”
秦九九还想说什么被郑云柏截了话:“对了,你爸爸让我转告你一声,晚上下了班去办公室找他。”
秦九九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回到办公室,余彤凑过来道:“老大去病房找那个病人了。”
“老大”指的是刘维止,私下里大家都这么称呼。
九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中午吃饭前正好在走廊和刘维止碰上。
“刘老师。”
刘维止点头,示意一起走,“我刚和病人谈过了,手术延期吧,下午再和家属商量一下。”
秦九九还是有些意外,“可是这位病人的情况——”
“九九。”刘维止停下脚步,沉静的眸子看过来,“信念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管是对医生还是病人。”
“我们用双手拯救生命,未尝忽略了生命也需要自救。”
九九愣住,周围的嘈杂一下子归于沉寂又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仿佛浑浑噩噩了很久,恍然间才发觉自己身在何方。
“我总觉得你的心很不定,即便你专业出色操作也从未出错,但是你好像离这里很远,整个人都很空洞。”刘维止低缓而肯定的道:“你没有归属感。”
秦九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那篇论文——”
刘维止笑了:“论文是因为你有那个实力。”
秦九九道:“可手术是您做的。”
刘维止坦然道:“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如果像我这个年纪的人还整天想着论文职称,那医疗行业还要不要进步了。论文谁写不重要,因为论文本身的价值本就不在于此。”
“还记得你大四第一次来科室实习的样子吗?”刘维止最后说,“记住那种使命感,也不要忘了你进入医学院的初衷。”
秦九九目送着刘维止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发觉自己从未认真的审视过周围的一切,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和工作,尽量冷静的去看待所有的事情,剩下的时间留给颓然而无助的自己。
秦九九站在落地玻璃前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雨还没停,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的场景,想起陆闲庭,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有些人注定是要放在回忆里好好珍藏的,当断不断只会让生活变得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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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下班的时候接到秦父的电话,秦九九这才想起让她去办公室这回事。
她把手机用肩膀夹着,“爸,我还没忙完,有事您说。”
秦父道:“晚上有个饭局,你一起去。”
“什么?”秦九九停下手里的笔拿稳手机,怀疑自己听错了,许多年也没见应酬几次的人突然说有饭局,确实让人讶异。
秦父那边似乎有交谈声,他留下地址挂了电话。
秦九九:“......”如果不是知道秦父的为人,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又要被拉去相亲。
凡是正式的场合,秦九九都不会允许自己在仪态上出错,她回家洗了澡,化了淡妆发尾烫出微卷的弧度,挑了乖巧一些的裙子才打车过去。
问了侍者上楼找到包间,推门进去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医院行政上最有分量的几位都在,剩下的她匆匆一扫也知道是商场上的人。
秦九九没着急上前,侧耳听他们在聊什么工程,话里夹了几句陆氏。
前段时间就听说有企业捐赠了新大楼,只是她的心思不在这里也没多留意,没想到会是陆氏。
秦九九抬眼看过去没见到陆闲庭,陆氏的高层只来了沈明泽,她放松下来,得体的去到秦父旁边。
沈明泽惊讶道:“原来秦小姐是秦院长的女儿。”
于是又聊起上次飞机上的事情,秦九九一下子成了焦点人物,她应付了两句,借口去趟卫生间出了包间。
走廊上灯光不算亮,秦九九看着手机走路一时也没注意,撞了人差点摔倒。
一双手及时的扶住了她,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是谁。
他自然没什么温和的话说,淡淡道:“连看路都不会了?”
秦九九不闪不避对上他清冷的眸子,退了半步拉开距离道:“抱歉,陆先生。”
陆闲庭收了手慢慢站直,身体微微前倾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秦九九穿了露背的裙子,此刻贴在墙上有寒意透过来。
那样近的距离,古龙水淡淡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好像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陆先生——”等了很久,秦九九忍不住开口。
他似乎极轻的笑了一声,“怎么呢。”
秦九九垂下眸子,镇定道:“麻烦让一让。”
“呵。”陆闲庭顶了顶后槽牙,伸手揽上她的腰,在她的敏感点轻轻的摩挲了一下,细腻的触感隔着衣料传过来,陆闲庭的眸色沉了沉。
秦九九全身一颤,闭上眼睛伸手推他,陆闲庭却徒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清冽的声音落在头顶,带了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原来看人手足无措是这样的滋味,怪不得你那么喜欢。”
“陆闲庭!”
秦九九挣扎了一下,瞪他道:“你别太过分。”
“过分吗?”他轻声问了一句,咬着字像是动了怒。
分不清他想做什么,却好像也不排斥他做什么,甚至说,有那么一瞬间她可耻的期待着。
秦九九闭上眼,想起今天自己“当断则断”的决心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下一秒他却放开了手。
“抱歉。”
他一瞬间又变了一个人,扔下冷冰冰的两个字头也不回的进了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