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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对母女捉对厮杀。

杨杉怒斥小样:“人家一撺掇你就跟着走,搭个陌生男人的车走这么远?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谁缺心眼儿?我这不好好的吗?又没被拐卖。”

“说实话,吃什么亏没有?”

“什么亏都没吃,免费搭车、蹭饭,我还吃亏?”

“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凭什么免费让你搭车?”

“凭我的智慧!妈,我好模好样,浑身上下哪也没少块肉,该说的我都说了,别没完没了跟审贼似的,你还打算操我一辈子心啊?”

“你要但凡是个有谱的孩子,我乐得省心,你看看人家青楚……”

杨怡拦腰把话接过去:“看青楚什么?她也没让我省心!”数落青楚,“给你联系了复旦,你说不当老师只当律师,上海也有好律师行呀,又说不回上海非留京,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

“我没想跟你作对,但我有自己的打算,不需要你替我做主。”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上海?”

“我喜欢北京的环境,而且我上大学、研究生都在北京,各种人脉资源和同学、朋友都在这边,为什么非要回上海?”

“因为你妈在上海!你忍心把我一人扔在那边?没几天我就退休了,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爸去世后就咱娘儿俩相依为命,你不替我想想?”

姥爷杨秉恒第一次官方表态:“青楚愿意在哪儿是她自己的事,小样想来北京发展也没错,本来都是挺好的事,你们至于闹这么大动静吗?”

杨杉:“爸,您别护着小样,这孩子心太野,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能什么都由着她。”

杨怡:“爸,我和青楚探讨的不仅仅是她毕业分配问题,是我们娘儿俩如何策划后半生生活的问题。”

俩闺女用不同方式驳回姥爷发言权,杨秉恒弃权回屋,耳根清净。

杨杉逼迫小样:“明天就跟我回宁夏!”

杨怡逼问青楚:“再问你一次,到底回不回上海?”

此刻是寻求自主征程中最严峻的时刻,风刀霜剑严相逼,姐儿俩以沉默对抗母权!

郎心平仗义出手:“杨杉,你们娘儿俩掰了十来年手腕,小样有理想有志向,家里也有这便利,既然拦不住,何必非逆着孩子让她憋憋屈屈生活呢?”

杨杉:“妈,有理想志向不意味着就有实现理想志向的能力,她想的高了去了,能实现吗?我最了解自己闺女的能力,宁夏竞争没北京激烈,老实留家里,虽然平凡,可获得幸福的难度更小;我怕她到北京,一扑腾才知道自己水性不够,北京不是小湖泡,是大海,等她意识到力不能及就晚了,回不了岸。我是不想让她走弯路、浪费青春。”

小样:“妈,水性也是在大风大浪里练出来的,你不给我扑腾的机会,怎么知道我能不能下海?”

各有各的理,一场难定胜负的仗。

郎心平:“杨怡,你非让青楚回上海,是为她,还是为你自己?”

“我当然是为她,也为自己。”

“你要为她,就该尊重她的意愿,别把你的私心杂念掺进来。”

“她回上海一样当律师,一样能发展,再说我就这一个闺女,想让她守在身边有什么错?”

“想跟她守着,你可以来北京,反正你马上退休。”

“我已经不适应北京了。”

“怎么那么矫情?自己家都不适应,你要过得那么独,就自己过吧。”

“妈,我知道您喜欢青楚,你是不是想把她留您身边啊?”

“我是喜欢青楚,但我也尊重她,别说上海,只要她自己愿意,去青海我都不拦着。”

“现在她要留京,您当然能说漂亮话,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各有各利益,谁也没错,一时也纠缠不清。

郎心平退出战团,回卧室养神。杨秉恒歪在床上眯着眼,郎心平轻推老伴,没反应。客厅里两对母女片刻休战,酝酿新一轮对抗,突然屋里传出郎心平的呼救:“快来人,你爸犯病了!”

夜半突发疾病的时刻,医生的职业优势得以彰显,不入青楚法眼的高齐隆重登场,亮相台前,杨门女将全是他的观众。郎心平、杨怡、杨杉、钱小样聚集在急救室外焦急等候,青楚正式给大家介绍:“我北大同学高齐,是这儿的医生,刚才他跟主治大夫打好招呼了。”

郎心平:“小高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万众聚焦到自己脸上,高齐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比起一般医生,他脆弱的责任感经常不请自来,尤其面对自己心仪女孩子的家人:“别客气,我尽力而为。”

青楚:“姥爷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进去看看。”高齐走进急救室,去做卧底。

危急时刻,杨怡也不忘自己关注的永恒命题:“青楚,你俩认识几年了?是不是……”

小样嘴快揭秘:“我知道,他正追青楚呢。”

杨怡:“你是不是因为他才要留京呀?”

青楚赠给她妈和小样一人一个白眼儿:“不是!哪焊哪儿呀?什么时候你们还乱八?”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速、带着节奏、带着气焰,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杨门最强悍的女强人老二杨尔驾到。

杨尔环顾众人,用“怎么没向我请示回报”的惊讶问一姐一妹:“你们怎么都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来爸就犯病?不是让你们给闹的吧?”一登场就确定事故责任人,实行问责制,雷厉风行从公司覆盖到家,杨尔一向这么彪悍。

高齐陪主治大夫张医生走出急救室,大家暂时逃避了杨尔问责,转向医生:“大夫,我爸怎么样了?”

张医生:“病人暂时抢救过来了,但还在昏迷,情况很不乐观。心肌酶测试结果显示,血管堵塞非常严重,只能动手术,但病人年纪太大,身体又很弱,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大手术。”

“那怎么办?”

“目前只能用药物增压,勉强维持心脏功能,剩下只有等。”

“等什么?”

“也许能等来奇迹,但希望微乎其微,建议你们家属做好各种精神准备。”

众人了然,人生大抵可以规划,但唯有死亡不可预期,行踪叵测,在你完全意识不到它存在时,也许它突然而至。青春邂逅死亡,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一堂课,对青楚、对小样,都是如此。

高齐不一样,他天天面对生老病死,习以为常铸就老成持重,你不能轻易否定他的老气横秋和四平八稳。这是在他轻声对青楚说“别想太多,以后回头看,这是一个必然历程”时,青楚突然意识到,高齐有高齐的宝贵。

面对死亡,无论你如何想保持尊严,都免不了惊慌失措,这是人性本能使然。杨怡、杨尔、杨杉三个成家立业的女儿,成功、成熟,此刻全派不上用场,处之泰然的是郎心平:“大夫的话都听见了,咱们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别忙着回上海宁夏,杨怡、杨杉都留下,从现在起,大家排班,轮流在医院盯着。”

杨尔:“妈,我们在这儿,你回去睡吧,再熬坏身体,可就要我们命了。”

郎心平:“回去我也睡不着,你爸这种情况,我不想离他太远。”

杨尔:“那我在对面酒店开个房间,你去那儿休息,随时可以过来。”

郎心平感叹:“这时候就显出咱家缺男人了,博怀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李博怀是杨尔丈夫、李霹雳爸,提到他,杨尔无言以对。

郎心平感到怪异:“他是咱家女婿不是?平常忙,没空来看我们就算了,都这时候了,还连面都不照?”

杨尔:“我没叫他。”

“又吵架了?”杨尔夫妻不合倒是谁都不见怪,“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你打电话让他过来盯夜。”

杨尔还是不言语、不动弹。

郎心平敦促她:“打呀,愣着干吗?”

有些谜底早晚要揭穿,杨尔想想,还是说了:“妈,以后别指望他了。”

“什么意思?你俩怎么了?”

“我跟他……离了。”

“离了?!什么时候离的?”

“小半年了,怕你和爸生气,一直瞒着没说。”

“你让我说什么好?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就非离不可?”

“这二十年我过得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性格不合,当时你和爸非要撮合我俩就是个错误。跟胸无大志、窝窝囊囊的男人,我生活质量忒差,还不如一人呢!以前顾着霹雳,现在孩子大了、也出国了,我不想再活受罪,他也不想,早离早自在。”

“到底还是离了,已经不住一块儿了?”

“离了还住一块儿?他几个月前就搬出去了,住单位宿舍。”

“我说呢,半年见两回,还透着客气。”

包袱一撂,杨尔如释重负:“老在你们面前演戏怪难受的,说出来轻松多了。”

“你轻松了,霹雳呢?她知道吗?”

“没告诉她,怕她接受不了。”

“算你俩还有理智。”

“反正她在英国,山高皇帝远,拖拖再说。”

“霹雳夏天参加A level考试,绝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影响她。”

“那肯定,怎么着也等她上了大学,再慢慢对她渗透。”

“这事以后再掰扯,你还是把李博怀叫来,不是女婿,总还是你爸学生吧?”

“那我就说是你叫他来的。”

沦为前夫、前女婿的李博怀招之即来,杨尔等在医院门口,看见前夫出现拔腿就走,和他保持十米的前后距离。他俩的婚姻从始至终都像前后这十米距离,李博怀笨拙地追逐杨尔,永远都踩不上她的点。

李博怀抱怨前妻:“爸出意外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压根儿没打算告诉你,是我妈非让叫你来。告诉你,离婚的事儿她已经知道了,老太太要说什么难听话,你听着就完了,别吱声。”

“啊?你怎么单挑这时候告诉她,不是添乱吗?”

“要不告诉她,这几天咱俩就得演大戏了,我跟你没关系,不想老麻烦你。”

“什么话?我好歹也叫了二十年爸,过来是分内的。”

“离婚了就分清楚点,我不想欠你。”

“能分那么清楚嘛?”

“反正你来不来跟我没关系。”

来到病房外,李博怀掂量着还要不要叫“妈”,郎心平开口:“有日子不见,都不是我女婿了,难为你多叫了半年妈,以后改回叫师母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家里一口人。”

“家里都是女的,恐怕得时常麻烦你搭把手。”

“应该的,您放心,只要所里没要紧事,我就在这儿盯着,随叫随到。”

在杨家两代女人面前,李博怀气焰全无,二十年婚姻生活里,他丧失了自我,离婚对杨尔是解脱,对他也是,终于不用努着,可以松口气。

一众杨门女将和被开除家籍的唯一男性李博怀日夜轮替,等候杨秉恒苏醒。轮到青楚、小样值夜,姐儿俩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门遥望姥爷,死亡突然和她们近在咫尺。

小样问:“你说姥爷会死吗?”

青楚答:“恐怕会,高齐说基本没希望了。”

“那姥爷要是死了,有咱们责任吗?”

“应该有,姥爷是因为着急犯的病,咱们是间接犯罪。”

“我觉得咱俩最多算从犯,咱俩妈才是主犯,姥爷主要是被她俩气的。”

“这两天我一直特恍惚,好像能闻见死亡的味儿。”

“什么味儿啊?怪瘆人的。”

“说不清,反正感觉怪怪的。你怕死吗?”

“没想过,这问题太遥远。”

“听过一种说法,说‘死亡是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好像就是走出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没什么可怕的。”

“就是说出了这屋进那屋呗。”小样任自己的想象驰骋,“没准儿那屋要什么有什么,比咱们这边还乐呵。”

“谁知道?反正进那屋的人谁也没回来过。”

“那是,随便来回溜达也怪吓人的。”

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拍拍青楚,再拍拍小样,姐儿俩像遭雷击,一起惊叫回头:“妈呀!”她们不正常的反应,让身后正常的高齐莫名其妙。

青楚:“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高齐:“我有声,你俩聊得太投入了,没听见。”

小样:“我俩正说那屋的事儿呢,你就跟鬼似的出现了。”

高齐:“哪屋的事?”

青楚:“我们在议论,死亡会不会是另一个人生阶段,就像进另一间屋。”

高齐:“没有另一间屋,从严谨的自然科学角度和唯物主义观点来看,死亡是物质的消亡,是死胡同。”

小样:“太没想象力了!”

真理往往如此,正确,但无趣,像无底深渊,把情怀扔进去,连个响儿也听不见。小样突然理解了青楚,高齐像鸡肋,看上去不错,咂摸起来没味儿。

也许是青楚、小样联合惊叫的作用,杨秉恒突然苏醒,杨家人唯恐错失,倾巢赶来,获准进入病房交流。

郎心平第一个来到床边,两个古稀老人对视间,伸手抓住对方,握在一起。

“你可算醒了。”

“吓着你了,犯一回重一回,这次过不去了,我自己有数。还好孩子们都来了,不然我怕赶不上再见她们了,趁我清醒,交代几句。”

“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杨怡非让青楚回上海,我也觉得她自私,可想想也不容易,赵志华走得早,她免不了处处多替自己着想,你多谅解她点。青楚一留下,杨怡早晚得跟过来,你们娘儿俩可别越处越糟糕;还有杨尔,她脾气最像你,争强好胜,得理不饶人,身边就留这一个闺女,你俩还动不动就戗戗,以后尽量少跟她制气,我不在就没人劝架了。”

生命中总有这样一些话,眼里流泪,可你得笑着听;生命里也总有一些时刻,肝肠寸断,可你必须挨过。

“还有,让杨尔别老挤对博怀没本事,说男人什么都行,就别说他没本事,博怀性格与世无争,一直很忍让杨尔,他也不容易。三个闺女,我最不放心杨杉,她脾气犟,嘴上不说,可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结着疙瘩,埋怨咱俩当年拆散她跟钱进来、把她跟杨尔对调,弄到宁夏那么偏远的地方去,所以才不愿让小样回来。过去的错就别想了,以后在小样身上弥补吧。”

郎心平知道这是老伴最后的嘱托。

杨杉接着来到父亲床前。

杨秉恒:“两年多没见你了,这回要不是因为小样,你也不会来。”

杨杉:“我本打算今年春节回来的。”

“非等过年才回来?都说嫁出去的闺女跟娘家更亲,你可是越来越外道。”

“我没有……”

“以前的事怨我们,可你要为这个拦着孩子来北京,就是你不对了。小样机灵,给点阳光就灿烂,你可别耽误她。”

“这孩子性子野、不安分,我是不放心,怕她出事,才把她拴在身边看着。”

“孩子不是宠物,看是看不住的,得引导她才行,她在北京,有你妈帮你盯着,你还不放心?”

杨杉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刻反驳父亲?说完这些话不久,杨秉恒再度昏迷。

张医生出给杨家人一道选择题:“病人情况恶化,现在完全靠打增压针支撑生命,是否要继续打增压针?需要征求你们家属意见。”

杨尔:“当然继续打,打到好为止,这还用问吗?”

高齐进一步解释:“增压针没有治疗作用,只是强行顶起血压,维持生命,只要血压降下来,就得继续打,一旦停针,就意味着放弃生命。”

杨杉:“没法治疗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杨家人得到答案。

当亲人的死亡不可避免地陈列在眼前,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缱绻流连,尽管知道那是徒劳,对感情的依赖,让我们那么、那么不舍放手,所有人无所适从。连一向强悍的杨尔也对这道选择题束手无策:“妈,打?还是不打?”

郎心平的镇定不同凡响,回答出乎意料:“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爸走到这一步,谁也拦不住,顺其自然吧。医生,停针。我们一起进去和他告个别,谁也不要哭天抢地,让他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走。”

生命的谢幕需要仪式,消逝需要尊严,全家在郎心平率领下,寂静地穿上消毒衣,每个人都笼罩并烘托着庄严,这是生者馈赠亡者最好的告别式。

望着她们,高齐心生感动,情不自禁,随杨家人进病房,把自己当成她们中的一分子。全家人围绕在病床两侧,对杨秉恒形成环抱,郎心平、杨怡、杨尔握住他一只手,杨杉、青楚、小样握住他另外一只。

郎心平在杨秉恒耳边轻声告别:“我们都在,你踏踏实实走吧。”

像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感觉到杨秉恒最后一下的紧握,然后撒手尘寰。

这一秒,青楚、小样清晰无误触摸到生命的离开,同时触摸到尊严。她们共同铭记住这一幕:在护工推姥爷进太平间前,姥姥上前精心抻平他身上覆盖的被单,不留一丝褶皱。郎心平给后辈们示范了一种态度:死亡不可避免,与其狼狈缱绻,不如庄重告别。

当晚,三个女儿为父亲守夜,她们围坐在餐桌旁,回忆起往昔种种,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议论起在医院朝夕相处几天的高齐。三个妈一致交口称赞,高齐顷刻间获得杨家中年女性共同首肯,要是仨女儿不反对,仨妈大有当晚瓜分高齐、指定女婿之势。生活就这样,悲伤也好、离别也罢,之后一切仍将继续。

青楚站在阳台上,小样悄悄来到她身边:“想什么呢?”

青楚:“今天姥姥决定给姥爷停针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别酷。”

“我也这么觉得,姥姥肯定相信姥爷穿过那扇门,去那屋了。”

姐儿俩相视微笑,她们宁可选择当唯心主义者,相信姥爷受用她们为他举行的仪式。

“有个情况不太妙。”小样冲客厅一努嘴,“那仨妈都看上高齐了,正交口称赞呢。”

“爱赞就赞吧,她们看上有什么用?”

“恐怕你压力会很大,要不就从了吧。”

“既然她们都看上了,我不从你就从呗。”

“让我考虑考虑。”

葬礼按部就班展开,郎心平吩咐杨尔把女儿从英国召回,和姥爷见最后一面,李霹雳即刻起飞回国。离她落地还有几小时,郎心平摇醒杨尔,问:“霹雳什么时候到?”

“中午。”

“她回来,你和李博怀打算怎么着啊?”

杨尔醍醐灌顶,一跃而起:“我得赶紧回家布置布置!”

杨尔和李博怀是在对外封锁消息的前提下离的婚,封锁主要针对的不是家人,是女儿。可以预见霹雳对离婚的排斥反对,为把阻力减到最小,前夫妻俩剥夺了女儿发言权,在她缺席状况下,把本该三人决定拆分的家庭一分为二。婚是离了,但让霹雳知情乃至接受,愈发变得不可完成。

更何况此刻已经进入冲刺剑桥的倒计时,剑桥不是女儿的理想,是母亲的梦。三年前,16岁的李霹雳就是承载着杨尔自己未竟的梦想,被她妈拱手送去英国,成为小留学生。她像中国百分之百的孩子一样,摆脱不了长辈规划的宿命道路,为父母的理想寒窗苦读,为世俗的成功狼奔豕突。

家庭破裂无疑是对女儿釜底抽薪、后院点火,前夫妻自知理亏,决定欺骗,唯一战术就是拖,拖到不能拖,拖到天荒地老。做戏是不二选择,杨尔急召李博怀回家,命令前夫在霹雳回国奔丧期间住家,伪装若无其事。

衣橱半扇腾空,男式衣服重新入主;束之高阁的男拖鞋又见天日;粗毛巾回归毛巾架,斗胆和花毛巾比肩。一切布置停当,前夫妻俩带戏上场,迎接女儿。

杨尔不忘最后叮嘱:“我突然想起来,你住过来,你那相好的……”

李博怀:“能不能叫她小陈,要不叫名字也行。”

“那么平庸的名,我记不住,她不会成天这事儿那事儿找你总给你打电话吧?”

“不会,我跟她说好了,有事就发短信。”

“反正我提醒你,别让霹雳看见你鬼鬼祟祟的,再露了马脚。”

“不会。”

“霹雳没俩月就要A-level考试了,现在她的情绪稳定大于一切,这趟她回来就待三五天,咱无论如何得把戏演好,不能让她觉出什么不对劲。”

“知道。”

“别以为我在求你,霹雳跟你比跟我亲,我是恶妈妈,你是好爸爸,她要知道你这么快就另有新欢了……”幸灾乐祸,“我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我组建新家庭也还是她爸,咱俩也不是因为那个才离的婚。”

“我不在乎,你爱跟谁组跟谁组,可闺女能不在乎吗?”

“瞒过这回,以后还是大问题,她心理其实挺脆弱的。”

“别想那么远了,把这几天对付过去再说吧。”

即使父母演技不高明,19岁的霹雳也无法识别。生活充斥谎言,有恶意也有善意,有为伤害也有为保护,有单向也有双向。此刻谁知道霹雳也是带戏上场?谁知道她品学兼优的留学生活背后的真相?谎言既然是生活的必须,性质就未必都恶劣。

父母离婚女儿缺席,但姥爷殡葬需要全体参与。选择墓地这天,杨门女将集体出动,先考察价钱从千元到十几万不等、各色材质的骨灰盒,一一过目。

表姐仨被盒们弄得目眩神迷,小样问:“盒上的蓝宝是真的吗?”青楚答:“这么贵,应该是。”霹雳质疑:“哪是骨灰盒?怎么看都是首饰盒。”最后小样概括市场调查结果:“忒奢侈了!”

随即在墓地经理带领下,考察选择墓地。

经理介绍:“这个区是普通墓地,有单人墓也有合葬墓,买地、刻碑费用全下来从几千到一万不等,一般不超过一万。”

财力雄厚的杨尔一水没看上:“太小,不够气派。”

经理见风使舵:“如果想特别体现儿女孝心,还有更大、更尊贵的选择。”他更加热情,率领一帮女的,走进独立陵园,“这边都是异型墓,独立分区,环境更加僻静安宁,设计也更高雅、气派,不论从墓地形状、尺寸还是墓碑材质,都更能满足客户对高品质的需求。这是个豪华双墓穴异形墓,上等大理石碑亭,所有费用都算上,二十万。”

最没发言权的钱小样惊叫出来:“这么贵?不就往里放个盒吗?”被杨杉一声呵斥:“闭嘴!就你废话多。”

杨尔没被昂贵吓倒,她就是奔与众不同来的,看上一个合葬异形墓,开口问价。经理投其所好:“眼光真准!我个人认为您看上的这个性价比最高,它基座长两米,宽一米五,碑高一米八,前后都可以镌刻文字,尺寸比20万的小不了多少,可价钱只有一半,唯一差别就是位置,如果决定要,马上就能刻碑。”

杨尔颔首认可,一回头——一家子远远站在身后,摆明和她划清界限:“你们站那么远干吗?觉得这个怎么样?”

该表态的杨怡、杨杉都不表态,看着老太太。

杨尔明白:“大姐、三儿,你们是不是都嫌贵?这样,咱仨分摊,每人出不了多少,再说这里面还留着咱妈的份儿呢。”

杨怡、杨杉依旧沉默,所有家庭都拥有类似状况,一人有一人的想法,五个指头不一样长,统一极其不易。

郎心平发话:“不用那么贵的墓,有个大点的坑,能把我和你爸装下就行。”

“妈,我们最后一回给爸花钱,贵点就贵点吧。”杨尔话里话外,谴责那姐妹俩不大方。

“活着时多孝敬点比什么都强,死了穿上金缕玉衣也一样是埋,我看外面那一万的就挺好。”

“那个太寒酸了吧?相当于这儿的经济适用房,”杨尔问姐儿俩,“要不我出大头,你们俩少出点?”

仍被郎心平驳回:“你的钱是风刮来的?你爸一辈子不爱浪费,你让他躺别墅里,他睡不踏实,经济适用房就挺好。”

“老太太说话真噎人,我不就为让老头风光点吗?”

青楚劝:“二姨,按平米折算,这墓比活人住的别墅都贵,难怪姥接受不了。”

杨杉也劝:“你心意大家都明白,但这事儿,还是听妈的吧。”

“可我怎么都觉得那一万的太憋屈。”

轮到自己闺女霹雳挤对她:“你要住肯定嫌憋屈,姥爷不会。”

在这个严肃的地界、严肃的场合,所有人都想笑,好歹都忍住了,只有成事不足的钱小样定力太差,“扑哧”一声乐喷出来,让杨尔恼羞成怒。最后,墓地以一万,骨灰盒以五千成交,杨尔财大气粗的孝心被郎心平断然拒绝。

接下来就是葬礼,生命浓缩为一钵灰烬,尘埃落定。

全家人给杨秉恒烧纸钱,最后的礼送,杨怡、杨尔、杨杉嘴里都念念有词。

杨尔:“爸,放心吧,我们把钱给你带足了。”

杨杉:“到那边别不舍得花,想买什么买什么。”

杨怡:“青楚他爸去得早,到那边让他先替我们孝敬你。”

青楚、小样、霹雳挤在后排,光扔钱、都没话。

杨尔敦促后辈:“你们仨别不出声,给姥爷念叨念叨。”

青楚带头:“姥爷,我们给您送钱了,一亿、两亿。”

前面还像话,一到小样就下道儿:“太过瘾了,冥币跟人民币怎么个兑换法?”

霹雳顺流而下:“好几个银行的,通用。”

小样:“要有人供我这么花钱就好了。”

杨杉本来哭得好好的,这时候忍无可忍,回身照女儿脑袋上劈下一掌!

送走父亲,背着郎心平,杨怡、杨尔、杨杉姐仨儿谢绝听众,聚在客厅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围绕:谁留在母亲身边,陪伴她余生?

杨尔:“趁妈歇着,咱们议议,爸走了,妈以后怎么办?这么大房子,剩妈一人,咱谁都放不下心,虽然老太太身体还不错,不用人伺候,可毕竟七十多岁了,身边怎么也得有个人照应着,所以咱商量商量,谁能回来陪她住?”

杨怡:“这还用商量?你在北京,当然是你搬回来陪妈住最方便,反正你也离……”还没说全,被杨尔紧急制止“嘘”,赶紧把“婚”字咽回肚里。

杨杉:“是呀二姐,反正霹雳也要去英国,你搬来陪妈住吧。”

杨尔:“我不成,公司事儿太多,忙起来时间没个准谱,咱妈生活规律惯了,我怕打扰她;再说我跟咱妈脾气犯冲,平时一礼拜见两回还戗戗呢,住一起对双方健康都不利。”

杨杉:“我跟老钱都还上着班呢,肯定不能回来。大姐,你说话就退休了,青楚要留京,你自己在上海也孤单,干脆回北京跟妈搭伙吧。”

杨尔:“我看行,趁现在楼市正热,把上海房子卖了,以后等青楚安定了,在北京买套房。”

杨怡不情愿:“我还没同意青楚留京呢。”

杨杉:“我看她那么坚定,恐怕你拗不过,再说她能留北京当律师也挺好。”

杨尔:“对了,还有那高齐,你不也觉着不错嘛,青楚只要留这儿,俩人早晚是一对。”

那不是意味着自己在女儿问题上全面溃败嘛,杨怡不松口:“我在上海那么多年,已经有点不习惯北京了。”

杨尔:“大姐,不怪妈说,你可越来越矫情,再不回来扳扳,真成上海人了。”

杨怡:“上海人怎么了?我觉得上海人挺好,市民整体素质高。”

杨尔:“你还真反认他乡是故乡,上海人觉得全世界就数上海最好,其他地方都是乡下。”

女人一说话,跑题跑不停。

隔墙有耳,因为关系到自己未来“生活在何处”的重大归宿问题,青楚、小样以及霹雳,趴在门后偷听大人谈话,进入“京沪大战”的跑题部分,姐仨知道一时半会儿回归不了主题,爬上床共商对策。

青楚:“要我说她们多余讨论,咱俩在这儿陪姥姥不就得了。”

小样:“对,我拥护!”

霹雳着急自己掺和不进来:“那我呢?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留下。”

青楚:“你不是还要回英国念剑桥吗,等学成归来再加入我们。”

霹雳说出压抑良久的心声:“我不还没考呢嘛,不上了行不行?”

遭到青楚、小样一致否决:“恐怕不行!”

小样:“你妈会发疯的。”

青楚:“她疯了会把所有人也逼疯,谁也落不着好。”

霹雳:“我的命运任她摆布,她不疯,我早晚也得疯。”

青楚决策:“我们要争取自主权,坚决捍卫留京自由,就这么定了,谈判。”

一呼两应!

杨尔悬崖勒马,把话题拉回正轨:“大姐,给句痛快话,你到底能不能过来?”

杨怡:“至少现在不可能。”

杨尔:“议了半天等于白议,啥也没说。”

杨杉:“那到底谁留下陪妈呀?”

掷地有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仨妈一起回头,青楚、小样、霹雳手牵手,鱼贯而出。

小样开场白:“妈妈们,我们宣布个决定。”

青楚:“基于姥爷去世我们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弥补错误,你们谁也都不用留下,我和小样共同承担起照顾姥姥的光荣使命。”

小样:“我给姥当家庭医生,看我和青楚以后的实际行动吧!”

霹雳补充:“要万一考不上剑桥,我也回来跟姥姥住。”

杨尔先揭竿而起,镇压霹雳:“没你什么事儿!你的任务就是考剑桥,必须给我考上,没有万一!”

霹雳:“听听,给你考上,你自己怎么不去考?”

杨杉接棒镇压:“钱小样,你别打留的主意,老老实实跟我回银川!我替你跟医院请过假了,回去接着上班。”

小样:“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北京找工作!”

杨杉:“你说了不算!”

小样:“凭什么呀?你做完自己主、还要做我主,我这辈子过不好算谁的?”

杨怡最后镇压:“青楚,你铁心跟我作对了?”

青楚:“妈,律师事务所录取我了,让我处理完姥爷丧事就去上班,这事儿板上钉钉,没法改变了。”

杨怡:“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是给谁养的?”

青楚:“瞧你说的,好像我遗弃你了似的。”

杨怡:“起码是部分遗弃,你不就想离我远远的,省得我唠叨你吗?”

姥爷离世像是横生的枝节,生活又回到原来轨迹,母女大战重燃战火,炮火继续纷飞。

需要有人一锤定音,郎心平从卧室走出来:“戗戗什么?我都听见了,我的问题你们不用商量,各过各的,谁都甭来,我有胳膊有腿,不要人照顾。青楚的问题,由她自己决定是否留下,杨怡等你退休,愿来就来,不愿来拉倒;小样的问题,杨杉再衡量衡量,建议你给孩子一个机会证明她自己。”

争取自主的博弈中,郎心平为青春这方增加了最重的砝码,表姐妹欢呼胜利,自己妈被她们的妈镇压了!

明斗结束,不意味暗战亦休,妈妈们不犯上,不等于放弃压下,青楚、小样分头巩固战果,收获天壤之别。

小样:“大姨不说话,等于默许青楚留下了,妈你赶紧跟她看齐吧。”

杨杉就一句话等着她:“你要能跟青楚看齐,我就跟你大姨看齐,青楚留京有正经工作,你有什么?明天我就买票带你走!”

一切回到原点,小样所有努力付诸东流,郎心平声援不产生效力,就像二十年前阻挠杨杉早恋一样徒劳。青楚处境比小样好,杨怡有所松动,原因不是因为郎心平表态,她另有所图,对女儿,掺和不成一件,就掺和另一件。

杨怡:“我算看明白了,老太太摆明要跟我抢你,我吃二十年辛苦,到头来好处都让她落了,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青楚:“你这比喻严重不恰当,你是前人,姥姥是后人?”

“反正我的胜利果实被她抢夺了。”

“你当年还不是一早就离开家了?现在就当我替你孝敬姥姥了,将来再孝敬你,两不耽误。”

“你就是长了张好嘴。”

“要不能当律师吗?还得说咱家遗传基因好。”

“跟你说实话,我松口让你留下,有个重要原因。”

“什么?”

“高齐。”

青楚仰天长啸:“天哪!”

“说正经的,高齐真不错,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你妈活了几十岁,看人绝对不走眼,我觉得你俩各方面都挺般配,你不小了,该考虑这事了,眼再高也得……”

青楚啼笑皆非,降临到头上的自由居然拜高齐所赐,刚获得局部的就业自主,更大面积的恋爱自由又被侵犯。

小样灰头土脸走进这屋:“大姨,跟你商量个事,今晚你去那屋跟我妈睡吧,让我跟青楚住。”

“还和你妈制气呢,我跟青楚都和好了。”

“你比我妈开明,要不你再帮我劝劝她,让我留下。”

“你妈脾气最拧了,我可劝不了她,我只能劝你。”

“那就免了,我脾气也拧,你省点唾沫吧。”

杨怡一离开,小样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振臂呼喊:“打倒杨杉!”

青楚考验她:“绝望了?认输了?放弃了?”

小样眼珠一通乱转:“不,我要抗争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以姐儿俩长期狼狈为奸的历史,青楚立刻知道小样要干什么,反抗很单调,可也奏效:“顶你!”姐儿俩击掌为盟。

第二天,杨杉按照自己节奏买好火车票,回家发现小样不见了。杨杉也能立刻确定发生了什么,青楚表情无辜,杨杉哑巴吃黄连,只恨自己不能一分为二,早早限制闺女自由。

果不其然,小样打来电话:“妈,你买好票了?那明天一个人走吧,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又离家出走了!”

“别胡闹!”

“我没胡闹,这次行动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要开骂,我立刻挂电话。”

“我不骂,告诉我你在哪儿?”

“你以为我傻呀,告诉你我在哪儿,等你来抓我?我是不会上当的!不过放心,我有地方住,也很安全,噢,对了,我还从你包里拿了500块钱,以后还。”

“你先回来,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不可能!咱俩之间已经失去了和平谈判的气氛,你别想把我骗回去,也别惦记报警,我每隔48小时打电话报平安,让你麻烦不着警察叔叔,就这样。”

杨杉知道女儿是一滴水,一旦汇入北京的汪洋大海,她一点辙都没有。

小样站在北京的过街天桥上,收获自由后的问题是何去何从?天桥上有几个和她一样茫然表情的民工,她和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今天带一把力气来到这里,明天不知道这把力气冲哪使?会给自己换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