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回响着不真切的噼啪声。
废弃的垃圾星。钢山、骨海,以及无数废弃的零件与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
整个天际包裹在阴霾与水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一瘸一拐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黑伞,由远及近。
伞面完好的一半,倾斜着撑在我的头顶,声音在大雨中,低沉而温柔。
“自从你来到这里,已经过去十几天了。总像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不累吗?”
我想我大概不累。
不冷,也不困,只是什么也不想理。就想就这么孤单地、灰暗地、在这无尽的雨中无限地麻木下去。
“雨下得那么大,去我的屋子里躲一躲吧?”
见我没反应,他伸一只出手来:“我是阿司。”
“……”
雨仍旧没有尽头。沉默了半晌,他又问我:“你也……被主人抛弃了么?”
“不要难过。”他安慰我,“这里不只有你是这样。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是被主人丢掉不要了的。”
“我才没有——!”
我觉得他好烦,他则被我突然的激动吓得默默吞了口口水。
黑发下,是一双狭长的、好看的,晴空一样湛蓝的眼睛。
“你看我又旧又破的,就认定我是被人抛弃在这的?我告诉你,主人对我很好!他才没有抛弃我!”
“我只是、只是回不去而已,我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已!”
“像这种、这种根本没人会来的废弃垃圾卫星,要怎么才能回去地球?主人他不可能找不到我,正常人谁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这样啊……”蓝眼睛的阿司缓缓露出了微笑,“你只是被迫和主人分离开来。他还是爱着你的,对不对?”
他当然爱我了。
我毫不怀疑他肯定也在到处找我。
可是,像这种围绕着地球的废弃垃圾卫星,数以万计。
没有人会来,没有人能从这里离开,我大概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那~我们就是一样了?”
阿司笑容灿烂,在我身旁坐下,伸展他破烂黑色裤子下瘸了一半的修长的双腿:“跟你说哦,我也是被迫和我家小少爷分开的。”
“我就在这里等小少爷过来接我。我相信他。不管多久,他一定是可以找到我的!”
……
“拉斯特~拉斯特,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发蓝眼的阿司,发音很成问题。
他会把“rust”念成“拉斯特”,会把“朋友”念成“盆友”。但他是个低沉熟男音,又生着一张不算非常英俊的熟男脸,完全没有任何故意卖萌的感觉。
“我家小少爷最喜欢看书,所以我一建好自己的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做了个书架。”
谁能想到。
在这么一个荒芜废弃的垃圾星,一群缺胳膊少腿、破破烂烂,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被彻底销毁掉的机器人,居然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家园。
用迟钝、废旧的双手,拿着钢铁和破材料,一点点缓慢地平地而起了一座座小小的、残破的“家”。
“拉斯特,你刚才说你的主人也是男生,他一定很帅对不对?”
我点头。
阿司的房间不大,却布置得很有趣味。
除了书架上放满了烂到不能再烂的残卷,屋顶还垂吊下来好多缺损的小灯泡、小星星装饰,房间所有能装饰的地方,全部都有破烂却有趣的装饰。
离开了主人一个人生活的机器人,竟然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还真不是一般的乐观,和对人生充满希望。
少见。
“那,你肯定有你家主人的影像吧?方便给我看看吗?”
我想,大概给他看看也没关系。随便调出了一段星辰少爷的影像,正好是他入学帝国理工开学典礼的那天。
星辰少爷是那年的优秀新生代表,站在讲台上发言,帅气高冷,一本正经。
谁能猜到,这样一个人,在台下的时候还在吊儿郎当咬着一个菠萝形状的棒棒糖。直到校长点他的名字,才把糖果匆匆忙忙塞在我手里。
“算起来,主人今年应该已经毕业了。他是法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一定能成为著名的律师。”
“好厉害!”阿司赞叹,“我家小少爷年纪要小一些,现在还在念高中。”
“但是,很成熟、很可靠,又超级温柔~也给你看我的小少爷!”
铺垫了那么久,他分明就是从头到尾无比想要炫耀自己家主人而已。
早就一脸的迫不及待了!
这个阿司,在不笑是时候,是一张沉稳的、看起来甚至心事重重的脸。
但一说话,尤其是一提到主人,就会开心得完全没了正形,好像一颗傻兮兮的太阳花。
我轻触他的手指,循着他的视线和声音,以他的视角缓缓进入了一间英伦风格设计的华丽的小别墅。
【小少爷!】
灰发灰眼的青年坐在窗台看书,闻声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是几分与年龄感并不十分相称的沉稳与安静。
【今天的甜点和红茶。】
可一笑起来,却又瞬间恢复了灿烂的少年感:【麻烦你了,谢谢。】
时钟正指向下午四点。
少年修长好看的指尖拿起白瓷杯,闭起眼睛睫毛很长,很享受地细细品味着他的茶。
画面翻卷,我漂浮在一页页记忆的空间中,跟着阿司去了舞会、校园、街道和别墅,我透过他的眼,跟灰发灰眼的青年一起并肩在林荫大道上,手掌被他的指尖温柔牵着,亲昵走过湖畔的星空。
那个灰发少年有很多表情——微笑的,促狭的,暧昧的,宠溺的。
偶尔也会任性,也会闹脾气不开心,甚至委屈地哭出来。但不管怎样,他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阿司一个,那种专注与疯狂迷恋、仿佛看着他就是看着这世上最独一无二风景般满足而沉醉的目光,一点都骗不了人。
默默羡慕。
羡慕阿司能一股脑拿出那么多不经修改的记忆。
而我所有的记忆,一旦延长,画面里都会出现白墨、出现别人的身影。
完全没办法跟这种被主人看作“独一无二”的存在相比。
“这些都不能跟别人说,”阿司把指尖抵在无色的唇上,低声在我耳边说,“像我们这样被疼爱着的,并不是被抛弃的,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炫耀。”
“但是以后,我和你就可以偷偷互相炫耀了!”
实在是他笑得太没有一丝隐忧,我忍不住问他:“阿司,你离开主人多久了?”
他想了想:“也有好几个月了吧。主人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了。”
……才几个月而已啊。
怪不得,还能沉浸在幸福的美梦中。
等像我一样,过了整整三年,还是看不到一点回到主人身边的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变得和现在我的我一样,慢慢绝望、慢慢不敢期待。
这么消极地想着,眼前的画面却仍旧禁锢在在阿司的回忆中。
夜空泛起了黎明前那种琉璃色的光芒,他的主人——那个灰发少年清瘦了不少,眉心紧皱,似乎整夜没睡。
【等雨停了,我们就起程,乘去往南边的班车去冰极,从今以后,再也不回中新帝国了!】
【冰极虽然寒冷,但至少广阔自由。在那里,我们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在那里,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可是,小少爷你的一切要怎么办?朋友、家人,都要抛下么?】阿司问他。
他的主人点了点头。
【虽然,也有很多舍不得的人,哥哥、蜜娅、肖纳、学长、陆凛他们,还有我们充满了回忆的家。可是,我必须守护你,无论失去什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小少爷。】
天空微明,浮着浅浅的樱色雾霭。阿司却难过地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灰暗的样子发呆。
【我、我以前只是个又丑又笨的蓝壳铁桶机器人,不过是哄小孩的玩具。小少爷不嫌弃我,让神给了我外形,可是……】
灰发少年不让他再说下去,欠身吻了他。
放开时,在他俊朗的一侧脸颊,我看到了一颗几乎微不可见的红色小痣。
突然有种沉溺在梦境中快要醒来的亦真亦幻。这张脸,这灰色的眼睛和头发,这颗红色的小痣,我……我好熟悉。
记忆再度跟着阿司走得飞快,牵着主人的手踏上列车逃亡,躲过追兵,越过关卡,却最终被抓回,被迫分开。再度相遇,再度逃亡,雨夜里的吻,那个人渴求他的时候,像这样叫他的名字。
【司湛】
这个名字,有如焦雷炸响在耳际。
“啊,接下来不能再给你看了。”
阿司俊朗的脸有些微红:“总之,这就是我最爱的,一辈子唯一的小少爷。”
司湛。阿司的名字是司湛。
我想要开口问他什么,整个画面却突然变成了水中的幻影。记忆开始整个掉入了我不能理解的维度——“小少爷”、“司湛”、熟悉的家、四点的红茶、展星辰,白墨,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纠结混杂,突然之间,一切又死一般地寂静。
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问我,你是谁?
你,叫什么?
rust吗?还是……
“蚀夜!”
蚀夜。
对,我是蚀夜!
熟悉的、温柔中略带一丝隐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瞬间就填补平复了满心慌乱的恐惧,让我仿佛跌入柔软的棉花堆中一般安心下来。
是谁,在叫我?我想不起来,却仿佛知道他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蚀夜,蚀夜!你醒醒!”
“!”
灰瞳,灰眼,俊朗的脸。
陈微。
是。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陈微。是我爱着的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却与梦境中的那个人——那个被阿司喊着“小少爷”的人,在外形上几乎完全重合?
四目相接,他瞬间就红了眼,声音破碎,抚摸我的手想要温柔却抖得厉害。
“可恶!你不要总是这样吓我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真实的温度,贴在脸颊上的是他的手。身下是铁质的、冷冰冰的修理台,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确定的、毫无疑问的真实。
陈微就在我身边,他是我的。
神智还有些在回忆和现实中最后的摇摆不清,他已经低下头来。小心翼翼不敢碰我身上的伤,只凑近了唇——没有温柔,而是非常粗暴地咬了几口。
“等你好了,蚀夜,你给我记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么凶,却支着修理台,祈祷般地默默感谢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神明。
“早就跟你说能醒,你不相信我。”
祁戚店主语调平静,神情有些无奈,从另一侧拉过我几乎完全废掉的那只手,帮我钉钢钉和接皮肤。
“疼吗?”
陈微心疼地抚摸过我的脸颊,而我看着那对灰色的眸子,心脏狠狠一颤。
我在之前的梦里,见过他这种既担心又疼痛,恨不得能以身代之的表情。
只不过,在梦里,他用那样的眼神凝望着的人,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一打开的时候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假章节。
嘛,至少现在蚀夜铁板钉钉,和司湛是两个人了。
但不是新欢旧爱的修罗场。
=w=这篇真的从良,会尽量让所有人都是好归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