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想喝点什么?”
七点二十分钟,客人已经几乎到齐,都聚在二楼宴饮欢闹。几大箱啤酒和红酒被送上去之后,一楼的吧台终于显得有些冷清。
管家临渊正认真地擦拭着玻璃杯,耳边烟灰色的柱状crystal和手中剔透的高脚杯边缘,一起反射着吧台顶昏黄散射的灯光。
陆凛家的机器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大美人。
但在我看来,其中没有哪个再比眼前的管家临渊更为出挑。同样是黑发黑眼,可相比之下,我在他那俊美风雅的外形面前,何止是一点点的自惭形秽。
可是、可是为什么……
视线下移到他拿着杯子的那只手,手指的关节与指节是完全分开的设计,虽然摇起雪克杯的动作娴熟而灵巧,毕竟和普通人手的外形还是相差甚远。
这种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古董机”才会有的设计。
仔细想想,现在的crystal应该也是雨滴状居多,像他耳朵上戴的那种柱状的设计,也早就过了流行期。
所以他、他真的是“古董机”吗?
可是看脸的话,完完全全看不出来古旧的痕迹啊!
“越旧的机器人越不值钱”,这是一般逻辑。
但如果是存放了一两百年还仍旧可以使用的“古董机”,那可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机器人被家族几代人代代相传,听起来好像不难,但真的能坚持把不值钱的旧东西传下去的家庭,其实少之又少。更何况,大部分机型就算想要传承,到了一定的时间期限自己也会坏掉,古董还能保持那么久还像眼前这个“临渊”那么完好流畅的,真的非常非常的稀有。
所以,古董机有时候比高级定制还要贵。
如果是一百年的绝版,收藏市场上价格千万起跳,完全相当于行走的收藏货币。于是眼前这黑色长发的美男子,在我眼中的形象又更加闪闪发光了一些。
“您好,我叫蚀夜。”
“我知道你,”他垂眸微笑,有种温润的感觉,“能够成为夏耶少爷的专属,真是太让人羡慕了。那么,今天就给你做那个吧,特调的薄荷口味鸡尾酒——clover幸运草,稍等我一下。”
薄荷口味……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眼睛弯弯的样子,像极了白墨微笑时的腼腆。
此刻转身去取酒的背影,更是和记忆中的背影重合。
我喜欢薄荷口味的东西,这件事永远都只有白墨才记得。也总不忘每天下午,给我泡一杯清甜安神的薄荷茶。
酒来了,我轻啜了一口,唇齿间满溢着熟悉的味道。
……
吧台的微光坠下一片光亮的白,记忆一瞬间仿佛飞回到了曾经的房子,回到了阳光下午后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棵巨大的紫藤树,垂下姹紫嫣红。
树下的藤编桌椅上,一杯白瓷装着的热腾腾的薄荷茶,正飘着诱人清香。
主人在一旁悠闲地叼着棒棒糖翻着画册,白墨则抱着托盘,站在桌边笑眼弯弯。
就算被抢走了最爱的主人,白墨也从来没有憎恨过我,更是从来不忘照顾我。
可我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芥蒂,从来没有真的把他当成过我的朋友。
从初遇,到分离,整整五年。
也许是吧台的木香总有一种古旧的伤感,也许是正好悠扬着一首缓缓吟唱的老歌,也许是薄荷的香味钻进了心底,我的整个心境突然一片湿润,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白墨他现在究竟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还在主人身边,主人有没有好好对他。
会不会在给主人泡午后红茶的时候,偶尔再想起曾经给我泡过的甜甜的薄荷茶。
我已经不在了。主人能不能把当初给我的那些爱,再多分给他一点。
“怎么了,你有心事?”
墨玉色眼睛的临渊伸出他那指骨分离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像是在摸什么小动物的毛。
“要开朗一点啊小朋友。”他说,“就算有心事,也不可以轻易表现出来。像你现在这种脸,如果被夏耶少爷看到了,一定会很担心你的。”
“……小朋友?”
他再度弯起了双眼:“嗯,看得出来吧?我是老古董,内里可是个快一百岁的老爷爷了哦。”
果然是古董机啊。我看着他平静的双眼,默默幻想着——像他这样活上将近一百年,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来,笑一笑,这就对了。幸运草喝光了吗?我再帮你做一杯‘天使之吻’吧,加入了白巧克力,口感是很醇香的那种甜美。”
“喝完之后,就快点打起精神来吧!你啊~已经够幸运的了,这儿有很多机器人都很羡慕你。毕竟,能遇到夏耶少爷那样的主人,是件多幸福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
他再度转过身拿酒,黑色的长发飘起来,被一条灰色的、有些残破的小丝带整齐地绑着。
就连这样的破东西在他身上,都莫名有一种价值连城的观感。我心想气质优雅的人,果然就连背影有一种久经时间沉淀的从容。
正想着,他已经做好了加冰的天使之吻,丰腴的泡沫上,还给我多放了薄荷叶和一颗可爱的红莓。
正要递过来,却被一只莹润洁白的手从半空中生生给夺了过去。
“多谢你了,老爷子。”
柔软的腰肢,包裹在华丽的红色旗袍下。那人往吧台上一靠,烟视媚行的一张精致的民国面孔。垂耳的短发下深红色的水晶耳坠仿佛一滴血水,整个人很像某种……很艳丽的、红色的妖冶的花。
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在“寄存处”里用可怕眼神瞪我的那个美人。
即便离得那么近,我还是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只见那指尖玲珑剔透半染了蔻丹,举着白色的“天使之吻”,更显血一样的红。
“小十一,你怎么抢客人的酒?”
“哎呀呀,”美人眼波流转,半笑不笑朱唇轻启,“老爷子别那么小气嘛~再给他做一杯就是了。”
说着,又向我缓缓伸出那只没有拿酒的手,手背朝上。我着实看不懂他这是想握手,还是想让我对他行吻手礼。
如果是女性,吻手礼倒也正常。
但如果是男性,亲下去就有点失礼了吧?
“幸会,听说你是夏耶少爷带过来的,”他幽幽一笑,眼中仍是挑衅,“那么,你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司湛’了?”
司湛?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微微皱眉。
那妖娆的美人见我这样反应,殷红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转向吧台问临渊:“老爷子,我没记错吧?夏耶少爷这么些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的an,是叫做‘司湛’,没错吧?”
“十一,没事做的话就帮主人招待客人去!别仗着主人宠着你,就整天到处胡说八道给主人添麻烦。”
“才没有添麻烦呢~我明明是很、友、好地和主人朋友的机器人聊天嘛,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待客了吧。你说是不是呀‘司湛’?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叫做朱华,幸、会呢。”
“您好,幸会。”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手背。
“不过很抱歉,我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司湛,我叫蚀夜。”
“哎?”朱华眼波流转,故作惊讶,“什么?你不是司湛吗?怪了~夏耶少爷不是说过就算一辈子都一个人过,也一定要等司湛回家的吗?怎么,终于也撑不住转性啦?”
“啊!忘了忘了!夏耶少爷失忆了!已经不记得司湛是谁了,那……也怪不得会叫人趁虚而入了。那看来你~还真是出现得挺是时候的啊,很幸运嘛!”
“小十一,”临渊放下酒杯,郑重道,“你再乱说话,我真要去告诉主人了!”
“老爷子,别那么大脾气嘛!管家呢~是要有管家的本分的。常言道‘疏不间亲’,我怎么说也是主人的枕边人。您老作为外人,就还是老实待着,就别越权多管闲事了吧?”
说罢,便在临渊额头用纤纤玉指弹了一下,又笑吟吟转着我:“蚀夜是吧?该不会……关于‘司湛’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吗?”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司湛”这个名字,过去从来没有在我人生的任何场合出现过。
但他的另一句话说得同样不错——疏不间亲。
我的主人是陈微。我虽然是个低端机,却也没有蠢到他以为的那种地步。
一口一个“司湛”,明显勾引着我去追问。可说实话,这种不怀好意的人说出的搬弄是非的故事,我并不想听。
……
只是,转念之间,又想起陈微这几天来的纠结。
网上关于夏耶的记录一片空白,就算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也一点点凭据都找寻不到。
而眼前的这个妖妖窕窕的美人,却说出了一个名字。“司湛”,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有关于夏耶洛兰任何记录文件上的名字。
“那个,朱华……”
我一顿,默默在“朱华先生”还是“朱华小姐”之间踌躇了一下:“朱华夫人,您说的那个司湛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主人在等他,他难道是主人以前的人工智能吗?拜托,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主人过去的事情。”
虽然也猜到了,我可能并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
“噗——”朱华听我叫他“夫人”,肆无忌惮呵呵呵地笑了,“你这人啊,还真是有点意思,难怪夏耶少爷会选中你。”
我觉得他才真是有点意思。
我活了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比我攻击性强、负面情绪高,比我还要生着一张“我要报复社会”脸的机器人。
虽然不怎么喜欢他,倒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