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了,一时间忘了动作,汲取着从他身上蔓延过来的令人战栗的温柔。
陈微侧了侧头,下巴蹭着我的肩膀,抬眼望向刚才推倒我的那个人。
一个吊梢眼、看起来嚣张跋扈的少年。
人工智能一般不应该用负面的词汇去形容某个人类,但他看起来,确实就是那个样子的。人不太高,身材很是瘦削,苍白的脸颊和细细尖尖的薄唇与五官,典型暴躁而刻薄的面相。
看起来比陈微还要年轻,“少年”是个精确的形容词,这人整个儿也只不过是十五六岁青少年的感觉。
但……自从“青春胶囊”问世之后,只要有足够的钱,谁又知道面前人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
我判定他富有,不仅仅是因为他人在高端柜台。
主要是因为他的身后,正跟着一个金发的、黄金色大翅膀,精致华丽到叫人炫目成年男性机器人。翅膀轻轻一煽,都仿佛遍地掉落金粉一般,整个空间都显得金光闪闪。
虽然我们公司也有很多大翅膀卖,但我可以百分百确定,绝对没有他背上的那对一看就绝非俗物的超豪华大翅膀的同款。
如果某件高配连我们an-x都没有在卖的话,它的出处,就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genesis。
整个人工智能业界中永远神秘的,只接受特殊预定,从来不会对外公开贩售机器人的私人研究所。
genesis的机器人,外界甚至都不称之为机器人,而称之为an,通用的解释是“介于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一种存在”。
有资格从genesis预定an的人类,身份已经不能用“非富即贵”来形容,一般都是“既富且贵”——皇室成员、名流政要,商界大佬,各种上流社会贵族圈金字塔的最顶端。
而那样一个有价无市的genesis大翅膀,正垂眸用心地给吊梢眼青年拍打袖子上沾染的泥腥,一脸的毕恭毕敬。
“好了好了别弄了!整天这么蠢,每次都只知道事后蹦出来,刚才怎么不知道挡着他点?我到底养你干什么吃的?!”
吊梢眼一脸烦躁,推开大天使,阴阳怪气地冲这边冷哼一声。
“拜托,搞什么啊,三十五楼不是说是高端订货区吗?为什么在这种楼层还会有这种又脏又旧的破烂货?”
我透过他,正好能看到他身后防晒涂层落地窗里浅咖啡色的投影。
陈微抱着我,黑框眼镜,一身风衣,衬衫和领带都整齐精致。而我呢?整个右手的外衣破破烂烂,翻出来的白衬衫上还沾着些没用蹭掉的泥土,脸上各种大小划痕,确实是又脏又旧。
记忆忽然闪回了很多年前。
回到了主人把我从这层楼带走的那个微雨的午后。
……
那个时候的我,墨瞳银发、高挑俊朗,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还记得那天在电梯打开的时候,有个男人带着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机器人,与我们擦肩而过。
“不是吧?这种东西还有人要出门哦?”
在主人轻声的嗤笑间,从缓缓关闭的电梯门缝中,我看到那个机器人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慌乱地、几近求饶似的望向这边,眼中满是钻心的狼狈。
只是那个时候仍是个刚出厂的高端机的我,还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助。
……
“哎,说你呢!就这种货色还好意思带来三十五楼?穷人就不要上来凑热闹啊!现在你家破烂横冲直撞的把我衣服弄脏了,赔得起吗你?”
身子突然就被陈微给箍紧了。
下巴抵着我的肩窝,用身体把我完全包裹在怀里,好像这样做,我就不会被任何尖利的语言所伤害一般。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时,身体好像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可能抱着我的这个人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为那个人骂我“破烂”而受到了伤害。
……
其实,作为常常遭人白眼的低端客服机器人,又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不友善伤到?
但被客人保护,却实在是我的失职,这种情况明明应该由我保护陈微,不让他被别的客人迁怒波及才对。
“……抱歉,都是我不小心。请您原谅。”
于是马上乖乖道歉,虽然并没有印象有过“横冲直撞”的行为,但像这种一眼看去就得罪不起的客户,既然他说我撞到他了,那就是我撞到他了就是了。
说着就想要起身,却被陈微一把捞回去:“不用跟他道歉,你跟这种人道什么歉?”
“……”
“哟?哟哟哟!我可听到了啊!还挺厉害的啊你!你的破烂撞了人你不管,还敢用那种眼神看我?胆子可真是不小啊,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吧。”
吊梢眼感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好,就算你不认得我,起码该认得我这身衣服吧?”
说着,卷起自己袖子下的商标,“艾弗森今秋限量新款,好几十万一件好不好?被蹭脏了那么大一块,你要怎么赔我?”
“赔?沾了点泥而已,随便洗洗不就掉了吗?等等,”陈微歪了歪头,“你……难不成来碰瓷的?”
“碰、碰什么?”
不但吊梢眼没听明白,我也没听过这个词儿。稍微搜索了一下,发现居然是一个好几百年前的方言词汇。
“碰瓷,故意敲诈勒索的意思。你们这个时代不太行啊,这么有画面感的词都不用了?”
“我、我、我需要敲诈勒索你哦——?!”
吊梢眼仿佛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一瞬间脸涨得通红:“你倒是看看我的机子,再看看你的那个!我需要敲诈你这种穷鬼哦?就你这种还带着那种好几年前的低·端·破·烂的穷光蛋,倾家荡产能赔得起我的衣服吗!”
真的。他再怎么说我低端,再怎么说我破烂,我都是没感觉的。
既不会难过也不会生气,内心毫无波动。
却还是掐住“破烂”那两个字的节点,轻轻抖了一下。
这次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看看,陈微他会不会还像刚才一样,再把我抱得更紧一点。
既然……做不到让他带我回家,我想着多少利用他的善良给自己留下个念想吧?这样在以后孤寂无聊的时光中,偶尔回想起来,也能聊以自慰不是吗?
……
“你,再说一遍。”
陈微抱是抱得更紧了。可手劲之大,却让我疼了那么一下下。
语调仍旧平缓,一句话出口,却让周围的空气陡然掉下了好几度。
“再说他一句破烂试试看?”
吊梢眼毫不在意,咯咯怪笑:“我就说又怎么样啊?破烂破烂破烂,破·烂!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穷鬼就是穷鬼,破成那样了还舍不得扔,是还准备再用几年啊?拜托你行行好,没钱就老实在楼下待着呗,上三十五楼来凑什么热闹啊?看别人的高端订制找虐来的吗?”
“那个,你可以稍微站起来一下吗?”
陈微推了推我,眼神仍然很柔和。
真的起身时,却一脚踹翻了椅子。
“哟,脾气还挺大?”
“砰”的一记上勾拳,毫不客气直中吊梢眼的下巴。整个过程只在片刻之间,连我都没有太反应得过来。
肯定很疼,吊梢眼捂着下巴,话都有点说不清了:“黎(你)、黎打我?”
“你要是一直那么口无遮拦,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人排着队要打你。”
“黎、黎、你居然敢?吾爸爸都、都没打过吾!”
“所以你今天也算是知道了?并不是全世界都像你爸一样纵容你的。”
吊梢眼“呸”的一声,吐出了一小口带着血丝的吐沫,冷笑了几声,额角露出青筋。
“呵,你真以为,这里是你这种阶层的人……能随随便便撒野的地方吗?”
他说着伸出手,陈微并没有做任何抵抗的动作。大概是为了公平起见,既然先揍了那人,这一下是打定主意要让对方的了。
“你来惹我啊?呵,你惹错人了!”
吊梢眼目露凶光,看起来轻轻一推而已,却一下子直直就把陈微推开了两三米,撞在靠墙的桌上“咣当”一声。
紧接着,那人更像是只炸了毛的野猫一样一跃而起,以一种人类几乎达不到的姿态和矫捷,扑上去就揪着陈微的头发,一下下狠狠往后面的墙上掼。
我曾听说过,因为时局多少有些动荡的关系,加之“rebel”等**组织的频繁活动,很多有钱人为了安全着想,会对身体进行局部的特殊改造。
这吊梢眼明明个子不高,皮肤苍白、体格看起来也完全不强,却能把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陈微一下推出那么远,那动作和力量,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自己的。
速度太快,陈微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他抓着头发连往墙上撞了好几次,额角蹭在墙皮的装饰上,瞬间蹭出一大片血红。
……
那一片猩红,就像是一个刺眼醒目的符号,直接刺激到了我心底最深处是什么东西。
缓缓的刺痛。我只记得自己抬起腿往那边走了过去,后续的一切,明灭摇曳。
声音什么的,统统听不见了,像是断了片一样,只剩下漆黑之中偶尔闪过的一幕一幕不连续的画面。
清醒过来时,耳边回荡的是吊梢眼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