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倒是没想到,进宝不光完成了他的任务,还给他带来了个不小的惊喜。
他走进永乐殿偏殿时,就见里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宫人。
原是进宝一个人提着个食盒,按着薛晏的命令,在那儿蹲宜婕妤和灵台郎。他又冻又无聊,清早时,见有一队太监宫女路过,便上去攀谈了几句。
而他们,恰巧是往永乐殿去,给清平帝送早膳的。其中一位,还是清平帝宫中伺候的嬷嬷。
进宝同为首的嬷嬷攀谈了片刻,正要同他们分别,就恰好见佛堂后的林中,宜婕妤和灵台郎见了面。
薛晏给他挑的地方,恰能看见他们会面的地点,但是二人从各自的方向走到那里,都看不到进宝所在的位置。
此处又僻静,若不是清平帝今日宿在永乐殿,这一行人也不会路过佛堂。
故而那两人的警惕放松得很,都没发现有人在看。宜婕妤哭得凄惨,灵台郎还将她拥入怀中劝哄。这一幕,在场的一众人全都看见了。
也不必进宝多言,那老嬷嬷当机立断,便喊了侍卫来将他二人当场捉住。待将他们押解回了永乐殿,老嬷嬷立马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全都如实禀报给了清平帝。
薛晏进来时,地上跪了一地的人,清平帝正在发怒,装着滚烫茶水的茶盏,径直往宜婕妤身上砸。
“你背着众人独自见他?有什么话是要私底下说,见不得人的吗!”
而跪在一旁的灵台郎,却竟条件反射地倾身过去,替宜婕妤挡下了这杯滚茶。
活似一对苦命鸳鸯。
这倒是薛晏头一次见到这个打他出生起,就给他定下命格,害他至今的人。
灵台郎低着头,一言不发,倒是能看出眉目清隽,一派仙风道骨。挡下热茶后,他仍旧跪了回去,抬头看了宜婕妤一眼。
连远处的薛晏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深情。
他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
这幅耽于情爱的蠢模样,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倒是好一副深情,看得他作呕。
果真,灵台郎这下意识的情态,立马将他们二人的关系坐实了,恨不得当下取出一顶翠色的帽子来,直扣在清平帝的头上。
清平帝气得手都在发抖,半天说不出话,双眼怒视着两人。
宜婕妤此时坐在地上,绝望地直掉眼泪,一把将旁边的灵台郎推远了,爬上前去就要去碰清平帝的双腿:“陛下,臣妾冤枉啊!一切都是这登徒子相逼,臣妾绝非自愿……”
“你撒谎!”不等她将话说完,站在清平帝旁边的嬷嬷便愤怒地打断他。
这嬷嬷自幼伺候在清平帝身侧,平日里掌管清平帝的饮食起居。在永和宫,除了聆福,掌事的就是她了。
她出声之后,不卑不亢地站出来,对着清平帝跪下道:“皇上,老奴看得真真切切。分明就是她主动与灵台郎相会,二人情真意切,她还直往灵台郎怀里钻!不光老奴,在场的奴才们都看到了,五殿下身边的进宝也看得清清楚楚!”
旁边,早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的进宝忽然被点名,连忙拼命点头。
这皇上身边的奴才真气派,敢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呢!幸好自己方才将这嬷嬷拦住聊了几句天,倒是真没想到这老货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原来竟这般厉害!
清平帝气得浑身打颤。
“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他怒道。“你们二人的私情从何时而起,还不快招来!”
宜婕妤只一味哭着摇头,说她没有,旁边的灵台郎一言不发,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
宜婕妤确实没做什么,不过是将对方唬来利用罢了。这呆道士痴情得很,自己只要稍装出点情谊未了,再让他搂搂抱抱几下,他就死心塌地,让做什么做什么。
宜婕妤只当他是个棋子,自然不会多给他别的好处。
可是,二人偏就在天没亮的时候,在无人处相拥,还恰被撞见,这还如何解释得清楚呢。
宜婕妤绝望地抬起头,接着余光就看见了站在殿门口的薛晏。
薛晏。
宜婕妤一愣,紧接着,目光就变得狠戾了起来。
刚才那一群人里,领头的那个奴才就是薛晏的太监。自己与灵台郎相会的地方那般隐蔽,为什么偏薛晏的下人能带着那么多人恰巧路过?
分明就是他害自己。
“是他,陛下!”宜婕妤哭着指向薛晏,梨花带雨,孱弱哭泣的模样颇为我见犹怜。“分明是他指使奴才去陷害臣妾,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
清平帝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
他本就对许家有些不耐烦了,早想找个由头告诫许家一番。却没想到,不等他找到把柄,许家倒是先给他惹出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事。
他本就没多喜欢宜婕妤,不过贪图她温柔小意,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是个听话乖巧的玩物。
却没想到,她这不闹不妒的性子,原是因为心里头有了其他人?
这种对尊严的挑衅,是他身为一个君王,最不能容忍的。
“去,将右相请来。”他揉了揉眉心,没有搭理宜婕妤,吩咐聆福道。
宜婕妤的指控分明一点根据都没有。进宝要去给薛晏送饭,是在他这儿过了明路的。原本那小太监一直替主子守在这里,见君怀琅退了烧,薛晏又不肯回来,才主动请旨,要去给薛晏送些吃食。
清平帝心中不悦地想,难不成是薛晏指使了朕不成?
聆福领了圣命,看了宜婕妤一眼,片刻都没有停顿,应了是,便退了下去。
宜婕妤今日的罪状,即便不死,也永无翻身的机会了。这会儿皇上让他去请许相,自然不是为了给她留情面,而是为了敲打许家,让他们自己取舍,给他们一个表忠心的余地。
要女儿还要皇恩,自然是由得他们选了。
聆福这般在宫中泡出来的老油条,最会衡量利益。当初他就是看在宜婕妤身后靠着许家和钦天监,才与她结盟,如今,此人必死无疑,自己也不必管什么昔年情分了。
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还不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清平帝揉了揉额角,便抬手让薛晏上前来:“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语气已然和蔼多了。
今夜之事,恰证明了《度厄经》能镇薛晏之的。既然如此,只要教他常年抄经,那这煞气,岂不就没有了?
身下的皇位不受威胁,自己所居的紫微星不受妨碍,清平帝总算是能放下心来,将薛晏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了。
天家父子,非得绕过这一层去,才能再论父子之情。
薛晏走上前,对清平帝行了一礼:“父皇。您唤儿臣来,是有何事?”
清平帝看了宜婕妤一眼,神色冷了下来,道:“昨夜事已毕,今早佛堂外又出了丑闻,你便不必再在那里抄经了。”
说完,他看向薛晏,神色缓和了些,说:“如今看来,这经抄得有用。以后你平日里不妨多抄一抄,也好静静心,稳稳性子。”
最重要的是,压压身上的煞气。这话清平帝没有直说,不过在场众人,也没有不清楚的。
薛晏点头答应了下来。
清平帝指了指身边的座位,让他坐了下来。
薛晏抬头,目光一扫,便将房内的众人打量了个遍。
除了满地跪着的目击证人,还有几个跟着宜婕妤一同前来的宫人。
其中一个,左颊有痣,薛晏一眼就看见了。
他目光一凛。
他向来认人,只要留神看一眼的,都能铭记在心。昨天夜里,火光骤然一闪,薛晏清楚地看到,来寻君怀琅的那个宫女,左颊上就有一颗小痣。
是她。
只是那宫女站得颇为靠后,又低着头,故而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薛晏特意留神,肯定也注意不到她。
薛晏目光沉了沉,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这些虾兵蟹将,他原要等着尘埃落定再作处理,却是没想到,首当其中的这个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晏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此时按说正是大年初一,百官虽都休沐在家,但今日是要到宫中朝拜皇帝的。故而此时众官员都等在宣武门前,许相也不例外。
没等多久,聆福便一路领着他到了永乐宫的侧殿。
半路上,许相已经从聆福处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故而一刻都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地一路进了殿,一见清平帝,便在他面前伏地跪下了。
“皇上,老臣有罪啊!”许相直直地扣头,嗓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老臣教女不严,还请皇上治罪!”
只是这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哪个不是千年的妖精。在场众人只听他哭得凄惨,可这哭腔是真是假,便谁都不得而知了。
清平帝并没让他起身。
“许相,如今正过着年,朕有心宽仁,但宜婕妤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能无视法度。”他说道。“如今他们二人都在此处,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你,朕这位爱妃,该当如何处置。”
跪在旁侧的宜婕妤抬起头来,看向了她父亲。
她知道,父亲自幼疼爱她虽说对于整个许家来说,她渺小极了,父亲不会为了她堵许家的路。但她也相信,她父亲定然有办法,留下她的命。
“老臣之女犯下这般滔天大错,无颜面圣,老臣自不敢再求陛下开恩啊!”许相磕头,伏在地上殷殷哭泣道。“此女听凭陛下处置,臣也无颜继续在朝为官!求陛下夺了老臣官职,赐臣车马,放臣返乡吧!”
清平帝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神色。
原本他只是忌惮许家功高震主,如今许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在自己手头有了把柄。自己只要施舍些恩情,那许家的人,便可以放心接着用了。
“许相一家为我大雍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朕自然会网开一面。”他说道。“许相也不必说这些话,你若走了,朕的朝廷怎么办?”
“灵台郎,拖出去车裂。宜婕妤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永囚冷宫,终身不得出。”得了许相的话,他开口下令道。
虽说许相没求他,但这最后一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毕竟不算捉奸在床,尚不是最深重的大罪,留她一条命,全当是做给文武百官看。
一时间,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算皆大欢喜。
薛晏淡淡看了地上的许相一眼,站起了身。
壁虎断尾,自以为就能逃出生天,想必还不知,在他身前,还藏了个捕兽夹子。
想借这种以退为进的法子留他女儿一条命,可还没问自己答不答应呢。
“父皇。”他冲着清平帝行了个礼,说道。
“儿臣忽然看一位宫女有些面熟。”他抬头,看向清平帝道。“面上有痣,与昨夜将永宁公世子带走的那人,有几分相似。”